捷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无论我请了怎样的名医,用了怎样珍贵的药物,都不能让他的精神稍微有一丝好转。望着他和几乎和骷髅相仿的面颊,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我大声地吼着,叫着,他却还只是淡淡的微笑。我气不过,取过一直放在他身畔的那柄剑,一道一道地向自己的手臂上划去,我不相信,连血的红色,都换不回他的一丝动容!
捷的眼神,果然稍微变了变,但也只是稍微,他一任我的血滴在他的身上,微笑着说:‘莫先生又何必如此?我什么道理都明白,什么道理也都想得通,只是我的心,却不肯听我的话。'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别过了眼,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连那柄剑也不做理会了。
之后没过多久,江湖中就传来了荣大婚的消息。
那天捷没有笑,他哭了,晶莹的泪顺着他的颊滑落,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我也哭着跪在了他的脚下,急切地说,他还有我!只要他同意,我就会永远永远的陪着他!
捷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拉着我,叫我起来,又把我按在了座位上,苦涩而缓慢的说:‘不要说,莫先生,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您并不是真的爱我,您只是怜悯我,同情我,一是迷惑罢了。去爱一个女人吧,找一个温柔的女人,去爱她,和她平平安安的的过一辈子,这样才是真正的,幸福的人生!莫先生,不要爱我!相信我,爱上一个戏子,绝对是最悲哀的一件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做戏,什么时候又是在讲真心话,比如你猜才看,我现在是在做戏,还是在讲真话?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人生如戏,其实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也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戏,什么又是我的人生!莫先生,就当你怜悯我吧,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我茫然的望着他,他嫣然一笑,转身从他自己的房间里捧出了厚厚的一叠信笺,交到了我的面前,他叫我打开。我拆了封,每一封信,都是捷的笔迹,写得工工整整,我一张一张的读了下去,只读的心惊胆寒!
每一封信的内容是轻快的,这些信一节一节,详详细细的描绘了捷怎样的遇上了一个温柔的女子,怎样的和这个女子相知相惜,进而相爱成亲。这些信上,描述了一段甜蜜美好的田园生活,将他如何同他的妻子玩笑,拌嘴,将他的妻子如何温柔的为他烧饭缝衣。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极为温馨,极为动人,如果不是眼看着捷如何度过的这半年时光,如果捧信的捷不是憔悴如斯,我一定,一定会看得笑出声来!这些信里面,还有对荣婚礼的庆贺,还有对荣生子的祝福。
但这样轻快的信笺,这样活灵活现的呈现在我的眼前,却只让我毛骨悚然,我几乎以为信里面的才是捷真实的人生,而这半年来的生活,不过是一场空梦!"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里,只回荡着莫叔叔的抽泣声。我不敢想象他看到这些信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更不敢想象,大伯写信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但但这样听着,我便已经承受不住!
等了半晌,莫叔叔才低沉的道:"每一封信上面都只有署名,没有年月。捷对我说,他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可是活着却太苦太累了,他是个懦弱的人,他没有办法在坚持下去了。他说,他知道自己应该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荣才不会伤心,才会安心的拥荣的幸福。如果荣知道他死了,一定会很伤心,也一定会觉得歉疚,他和颜的幸福中也总会罩着一块阴影,他不愿做阴影,不愿意让自己所爱的人难过,那样的话他才是真的是死不瞑目。他望着那叠信笺笑着说,好在,所谓活着,并不一定要一个人真正的留在世上,只要荣知道他活着,很幸福很快乐的活着,也就足够了!
稍微歇了一会,他颤抖着从怀里又取出了一封信,这封信却被胶封的牢牢的。他接着说道,可是凡是只怕万一,如果荣那一天万一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就把这最后一封信交给他!荣看了,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捷求我不要把他的死讯传出去,他求我把这叠信笺,在恰当的时间里,一封一封的转交给荣。
我哭着,死命的摇头,闯出房间,扔了一把银子,当街抢了辆马车,抱了捷就往杭州的天福总楼赶。但还没走到一半,捷就已经到了弥留的地步。
临去前,捷拉着我的手,缓缓的嘱咐道:‘如果哪次荣一定要见他的话,你就说,我不想见他,见他,我怕我旧情复燃,对不起他,更对不起,我现在的妻子......我也不想让我的妻子见到他,我怕她会爱上捷,爱上,那个和我相貌相仿,却处处都远胜于我的荣儿。我怕我的妻子见了他,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老婆,就要移情别恋了!我不想见他,我怕颜心里会不自在,毕竟我曾经做过那样的蠢事......你就这么跟荣说,他就一定不会,再坚持要见我了......等所有的信,全部送完,你就告诉荣儿,我生病死了,那样即是他们伤心,也有限。那时候,就让我自然的死亡,来结束这个骗局好了。'
他逼着我点了头之后,把那口他曾经珍若性命的剑,送给了我,他说既是宝刃,就不能让它跟着他埋没,他说他希望我能让这柄剑名扬天下,也算略微补偿那个屈死的铸剑师!
然后他就轻轻念着荣的名字,闭上了那双美丽无双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他的嘴角犹自还挂着一丝微笑。"
说到此处,莫叔叔早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父亲缓缓接着道:"哥哥在信上说,他和他的妻子住在一个远离尘嚣,风景秀丽的山林中,但事实上,活着的时候,他却是和风住在一个纷乱的小镇上。捷的信,断断续续由风一共送了五年,也骗了我五年,却在莫告诉我哥哥死讯,我去吊唁的时候拆穿了局。风找来了一个女人扮演哥哥的妻子,但,那又怎么能扮的像?那一夜,我在那个假冒的灵堂里,才知道我最敬爱的哥哥,早已去了五年,连尸首都化成了枯骨!直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哥又一次骗了我,骗了整整五年!而我和颜,还有已经四岁了的你,我们一家三口,踏着哥哥的血肉,过了整整五年的‘幸福生活'!
家庭爱情,权势名位,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部都消散成了烟云,我跪在哥哥真正的墓碑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陪他一起去,至少希望这一次,我还能找到他!
这时候,风又交给了我哥哥的最后一封信。"
父亲的打开了一个紫檀木匣,匣内盛着厚厚的一叠信笺。他颤巍巍的取出最上面的那一封,双手递到了我的跟前,道:"你自己拿去看吧。"
我小心翼翼的展开了信,信上的字迹清秀,圆润而柔婉,就如同闺阁的手迹。我细细的读了下去:
荣儿,见了这封信,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又一次骗了你,你说过,你已经大得不会在被我骗了,但你还是上了当!荣儿,记得以后可不能再随便说大话哟!
唉,也不知道我骗了你多久,希望你不要生气。其实我是早就该死的人了,所以不死,是怕你伤心。其实就算我死了,你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了,你从来也不欠我什么,能有今天的成就,实际上全都是你自己奋斗而来的,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我之所以沦落打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懦弱,如果我有你的勇气,大概我早就从王府里逃出来了。
你不欠我什么,真的,从来不欠!感情上也是一样的。一个人,喜欢谁,大概是上天注定,我喜欢上了你,是孽;而你和颜,才是天造地生的一对金童玉女。
我是一个已经扭曲了的人,我不能让我再扭曲了你们。如果我和你在一起,那么我们三个人,谁都别想快乐,但现在,至少你和颜,还是拥有幸福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早已经和颜吵翻了天,各奔东西,否则我会觉得冤枉死的!
荣儿,你知道吗?只有你们幸福了,我的人生,才算有了意义,才不至于说,真的一事无成!荣儿,我们是兄弟,我们的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只要你活着,其实就等于我还没有真正的死亡!
荣儿,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就请你,替我把我的那一份,一并幸福的活下去,好不好?如果说,你真的觉得我对你有过什么帮助,那么,就请你在你心里认为的天福楼的创办者上,也加上我的名字吧,这就算是我们兄弟还有颜和风四个一起的基业好不好?否则,想着你们三个人是风尘三侠,我总是觉得酸溜溜的。好歹,当年我也算是唱红拂,唱出名的。
对了,你可千万不要把我的名字说到外面去,算哥哥就你了,好不好?你虽然不怕,但总归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影响了天福楼的声誉,我可不会答应!
荣儿,你的成功,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成功,你的生命,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生命,你的幸福,也就是我们两个人一块的幸福!
另外,荣儿,你相不相信世间真的有鬼神呢?我是相信的,我现在,总有一个傻念头,如果世间当真有鬼神,那么就让我下一世投胎到你家,做你的儿子好不好?或者,你的孩子就真的是我。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善待他呀!
荣儿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也不是到你有没有听烦。记得,不要伤心,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有人死就自然会有人生,其实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兄,沐捷
日影西移,残阳如血,斜斜的照进来,映的整个禅阁,如同一场早该退了色,却偏偏已就鲜明而绚烂的梦。
透过那张薄薄的信笺,我仿佛可以看到大伯在微微的含笑叙述着。
我素来是不信鬼神的,而一生快意恩仇的父母和莫叔叔也不该是会相信的人。
但他们却虔诚的相信了这个荒谬的遗言,他们相信,或者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他们宁愿希望,我当真就是我大伯的转世。
我不知道究竟是旁观者清,还是我真的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如他所说,我是他的转世?
我知道,伯父的心思并不那样简单,也并不像父亲所想的那样完美无私。
他也有着他自己的坚持,他自己的私心和狡猾,他一定想过要把父亲留在身边,但,父亲爱的最终还是我的母亲!父亲对他只是手足情深中加了多年的歉意和同情,更无其它!
所以他留下了转世的遗言,他不仅仅安慰了我的父母,也把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的留在了我的家中。
有了这句遗言,他永远也不会担心,日子久了,我那恩爱的父母,会渐渐忘却,他曾经的存在和生活。只要父母有子女,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还活着,父亲的心中,就永远会牵挂着他,就如同永远的,能够看着他!甚至,连我也将永远把他铭刻在心头!
能被所爱的人,永远的记住,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别样的幸福?
母亲谈了口气,幽幽的道:"按着时间推算,恰巧在大伯去后的一个月内,我就怀上了你,所以我们一直选择把他的遗言当真!"
我无言,即使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中,大伯仍然后事有着如此周全的考虑,他究竟拥有怎样温柔,又拥有怎样细腻的一颗玲珑心!
和父母还有莫叔叔一样,我同样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大伯的转世,我只知道,我宁愿我是!
三日之后,选定吉时,父亲排摆香案,正是收明玉和明凤为义子。
我偷偷问明玉,赶来我家的那一天,他和父亲究竟谈了些什么,为什么会那样轻易的就接纳了他和明凤。
沐新也就是昔日的明玉,大大的撇撇嘴道:"轻易?你究竟了不了解义父?还当真说的出口!"
我大为好奇,但无论接下去怎么问,他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所以在日后的幸福生活中,我还是不知道那天父亲究竟是如何去考察我的两个义弟的!
是的,在此后的生活中,我们的生活幸福无比!因为我不仅拥有最疼爱我的父母,最了不起的师傅,还拥有两个天下无双的义弟。
沐刚居然会是个武学奇才!
也许是从小学戏的缘故,他的身子异乎寻常的柔软,无论怎样古怪的剑式,他都一学即会,欢喜的莫叔叔合不上嘴,刺激的我无地自容。除了天资高,沐刚更比任何人都勤奋,莫叔叔说过他小的时候,被逼着一天至少要练八个时辰的剑,而现在的沐刚,没有任何压力,却至少要脸上七个半!莫叔叔私下里对我们说,单以剑道而论,他日后的成就必定远远超过我!但即使学了武功,他却还是像以前那样温顺胆小,偶尔会在沐新的指使下,小小的作弄我一下。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到厨房里面,做些香喷喷的菜肴,只不过,现在吃的人,有一个变成了四个,尤其是莫叔叔那张永远也填不满的胃!
沐新是个商场奇才,且不说看帐理财又准又快,羞煞了整个杭州总楼的帐房,单就是他在外面谈生意的本事,就连我父亲都自愧不如!无论在怎样难缠的客户,在他的一颦一笑,轻嗔薄怒间,保证手到擒来,晕晕乎乎的救签下了对天福楼最有利的合约!
我有时看不过眼,说他两句,他就大大地送我一个媚眼,巧笑如花道:"上天生就我这样的无双容貌,这样的玲珑心窍,若不能尽展其长,岂不可惜?"
接下来就会在隔天继续捧回一堆的合约,听着父亲毫不吝惜的夸赞。
如果说我先前会为父母对我太好而抱怨,那么,现在我才知道,父母宠起人来,究竟会是怎样的情景!
是的,自从一切谜底都揭开之后,我们一家的生活幸福无比,我有两个最珍爱的义弟!
仅仅是我的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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