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路很直,曾经有人这么形容过:"你把脚一直放在油门上,然后睡一觉,醒过来一看,你的车还在路上。"
凌子寒的脚就一直搁在油门上,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定,对于两旁千篇一律的枯燥景致也没有产生普通司机通常会有的疲惫。对于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三个小时后,他们已接近沙漠边缘,凌子寒没打算叫醒林靖。他这一天一夜情绪高度亢奋,紧接着又要投入紧张的工作,很可能还要上帕米尔高原,身体状况欠佳的话是相当危险的,凌子寒希望他能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林靖的身体里却好象装有闹钟,一到时间就自动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很快便彻底清醒。他瞧了瞧车上的钟,便看向凌子寒,略带责备地问:"为什么不叫我?"
凌子寒微笑着说:"时间到了吗?我没注意。"
林靖坐正了,温和地道:"好了,我来开吧,该你休息了。"
凌子寒便减慢速度,靠边停下。
后面两辆车上的特勤分队的官兵们一直默默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两度停车换位,既没有人出声询问,脸上也是半点表情也没有,个个都显得很酷。
走出沙漠,路上的车就多了起来。凌子寒睡不着,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林靖一路上也不说话,显得十分安静。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彼此之间虽然话不多,而且都是点到即止,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义。林靖不再像过去那样尖锐冷厉,凌子寒也不似以前那般冷淡抑郁,两人的关系终于比较像同一个大队的正副大队长的样子了。这一路上,他们仍然很少交谈,但心里却都感觉舒服多了。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喀什,林靖车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女子爽朗的声音:"林靖,千秋说你快到了,凌副也跟你在一块。没说的,今晚到我家吃饭,别给我找任何借口,否则有你好看的。"
林靖听得笑了起来,爽快地说:"好啊,我们已经进城了,这就直接去你家。"
"好,够朋友。"那位女士满意地笑道。"菜都做好大半了,快来吧。"
林靖笑着按上通话键,转头对凌子寒笑着说:"那是喀什的国安局长柳慕大姐,厉害得很。除了执行紧急任务或者秘密行动之外,平时我到了这里,若是没有第一时间去她家吃饭的话,一定会被她收拾的。"
凌子寒笑着点了点头。在部里任督查局副局长的时候,他对这位二级重点城市的局长的情况是比较了解的。这位刚刚四十出头的女局长在这个处于反恐第一线的城市里一直以足智多谋、勇猛顽强而著称,部里的人提起她来都是相当欣赏的。
林靖转动方向盘,向柳慕的家开去。都快到了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征求意见似地说:"凌副,我们先到柳大姐家吃饭,然后再商量工作,你看好吗?"
凌子寒立刻答道:"好。"
39
晚上八点钟是这里的下班时间,路上到处都是人和车,显得特别热闹。
喀什经济特区正式建立已经有四十多年了,现在的喀什市已经比四十年前扩大了两倍,世界各地都有公司在这里投资,尤其是制造业、加工业和物流、交通业十分兴旺发达,在这里生产的产品往往直接运往中亚诸国和俄罗斯,有的也通过公路和铁路运往波斯湾地区,有的农副产品更是直抵欧洲。
这个特区的建立不但极大地带动了新疆农牧业的发展,还间接地拉动了中亚诸国的经济,使西域重现了汉唐时期的兴盛繁华,世界各大媒体提起这里的时候,都说新疆已经进入了历史上的另一个黄金时代。
同时,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当地人也迅速致富,人人喜欢丰衣足食的安定生活,这也使恐怖主义不大容易找到生根的土壤。
林靖开车穿过老城,来到规划整齐的新城,政府的大部分机构都在这里。
国安局的宿舍区与办公大楼紧挨着,建筑全是少数民族风格,院里是花圃草坪,在斜阳里显得风情万种。
在门口站岗的武警显然都认识林靖,局长也打了招呼,于是一见到他的车便开门放行。林靖长驱直入,他的特勤分队却没有跟进来,直接掉头走了。
凌子寒没有多问什么,跟着林靖下车,走楼梯上了三楼。
林靖按了按门铃,房门很快便打开,喀什市国安局长柳慕笑逐颜开地出现在门口,喜悦地说:"快进来,这是凌副吧?"她伸手握了握林靖的手,随即将手伸向了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
凌子寒微笑着与她握了握手,礼貌地说:"柳局,我是凌子寒,幸会。"
"是啊,幸会,幸会。"柳慕显得很激动。"我上次到乌市开会,就听赵局说大老板的公子来了新疆。我们当即都想去看你,可赵局拦着,说你现在在野狼大队,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扰。凌公子,你既然来了喀什,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
几句话的功夫,屋里涌出来一大堆人,纷纷热情地向凌子寒伸出手来,与他紧紧相握,接着便簇拥着将他迎进了门。
林靖十分意外,这些人有许多他都认识。其中一部分是退役多年的军官,还有几个是本地的宗教领袖,其它都是当地的平民,什么民族的都有。此外,国安局的几个副局长都在,公安局长也来了。大家脸上都是惊喜交加的神情,将凌子寒围在中间,问的都是他父亲现在身体怎样,什么时候会来新疆看看,然后对他表示欢迎。显然,他们对凌子寒的热情来源于对凌毅的敬意。
凌子寒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场面,不由得颇感意外。他完全身不由己,被安排着坐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其它人围绕着他,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干脆坐到地上铺着的羊毛地毯上。一时间,屋里全是声音,凌子寒只得笑着对每个人点头,根本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的话。
柳慕将一杯热奶茶递到他手上,关切地道:"我听黑狼说,你的胃不好,不能喝酒喝茶喝咖啡,但可以喝咱们的奶茶。"
"是,谢谢。"凌子寒温和地对她笑了笑,端着杯子喝了一口。
柳慕直起身来,笑着朗声说道:"行了,你们先让凌副喝口茶,歇口气。你们也别问他有关大老板的事了,凌副来新疆工作也快半年了,对大老板的事也不大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你们不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了吗?老板身体挺好的,倒是凌副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对了,凌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先去躺一会儿?" 说到最后,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关心。
其它人也都看向凌子寒,七嘴八舌地关怀起他的身体来。
他现在依然穿著浅色的沙漠迷彩服,肩章上缀着中校军衔,却完全没有野狼大队出来的人那种特有的气势。他端正地坐在那里,捧着茶杯,温文尔雅地笑着,一张秀气的脸显得很文弱,就像是个温驯的孩子,与大名鼎鼎的凌毅确实长得很相像,可气质却相差了很远。
见众人都关心地看着自己,他笑着说:"谢谢柳局,我不累。其实,我的身体只是弱一点,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林靖看到来了这么多人,不知柳慕要怎么安排。她这房子也不过是三室两厅,这时挤得满满当当的,哪里还有地方吃饭?
正在琢磨,柳慕说道:"凌副,这些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一听凌主席的公子要来咱们这儿,全都跑来了,都想见见你。我这儿可没有准备他们吃的饭,简直是搞得我措手不及。我看这样吧,我们出去吃,你看呢?"
凌子寒还没吭声,就有几个人争着说:"对对对,到我的饭店去,想吃什么都有。"
"不行,要去当然是我家,当年凌处长就在我家吃过饭,现在他的公子来了,当然也要在我家吃。"
"那有什么,凌总指挥还请我吃过饭呢,这次自然是由我回请凌公子。"
"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二十多年前,凌局救过我全家,今天他的公子来了,无论如何也是我做东。"
那些人一时间争得面红耳赤,对凌毅的称呼也是五花八门,显然是在不同时期认识凌毅的,凌子寒听得忍不住满脸笑意。
这些人都是老人了,当年凌毅在这里多次指挥反恐行动,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那些退役的老军官们更是在凌毅的领导下浴血奋战过,在他们的一生中,那是一段最值得记忆的血与火的英雄岁月。此时此刻,他们看着年轻的凌子寒,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凌毅,许多人都不由得热泪盈眶。
凌子寒曾经多次到过新疆,却从未以"凌毅的儿子"的身份正面接触过这里的人,虽然偶尔听到一些人在讲述当年的事情时会提到凌毅,但那些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动情过,大多是就事论事,理性地讲述而已。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西域是赫赫有名的,其功绩几乎已经成为神话和传奇,但如此近距离地切身体会,那种感受仍然让他感动不已。
无论如何,父亲的一生比他辉煌得多。身为凌毅的儿子,他是骄傲的。他出生入死地工作到今天,又何尝不是希望有一天父亲也能为有他这样的儿子而自豪。
如今,他是做到了吧?
他有些出神地想着,脸上虽然仍在微笑,眼底却掠过一丝隐约的脆弱和迷茫,让人一见便感觉特别疼惜。
柳慕已经听赵安详细说过,大老板的公子似乎患有抑郁症,要大家如果有机会见到,一定要竭尽全力,好好照顾。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见他一副特种部队的军官装束,看上去英气勃勃,还不觉得,这时一见他的神情,立刻便想起了赵安的交代,心里更是母性发作,马上说道:"好了,你们都别闹了。这样,今天本来就是我请客,谁也别跟我争,不然我就轰你们出去。"
大家一听,全都哈哈大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她家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门口的武警值班长打来的:"柳局,这里有野狼大队的几个兵,说是给他们的凌副大队长送药来的。"
柳慕一听便道:"哦,那放他们进来吧。"
很快,一屋子的人便看见四个风尘仆仆的战士走进来,前面一个人手里提着箱子,对着站起身来的林靖立正敬礼:"林大,周中队让我们把凌副的药送来。"
"好。"林靖伸手接过,脸上的神情显得很严肃。"你们回去找参谋长,先吃晚饭,然后好好休息。"
"是。"四个人一起敬礼,然后转身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林靖将箱子提到凌子寒身前打开,轻声说道:"你赶紧吃药吧,以后别再忘记带药了。"
一屋子人看着凌子寒从装得满满的箱子里不断拿出药瓶药盒,吃了药片又喝药水,然后拿着注射器站起来,在柳慕的指引下单独去了另外的房间,显然是注射药剂去了。整个房间都鸦雀无声,有些人一开始看他脸色不太好,也只是以为他可能累着了,都没太在意,此时见他如此大规模地服药,显然病得不轻,顿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凌子寒出来时并没有显出什么异样来,他把注射器放回箱子,然后关上箱盖,温和地看向柳慕,笑着说:"那我们就去吃饭吧。"
柳慕看他的身体状况似乎没什么大问题,林靖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爽朗性格,带着大家走出了大门,在附近的大酒楼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虽然凌子寒不喝酒,但大家的情绪仍然没受影响,酒过三巡,众人便开始话当年,没有参与过那次轰动世界的大行动的年轻人则听得津津有味。凌毅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做过的事,凌子寒对那次行动的了解也仅限于资料,有许多无关紧要却带有传奇色彩的细节却不知道,这时也含笑听着,颇感兴趣。
这餐饭吃了很长时间,酒酣耳热之际,那些粗豪的汉子们闹出的动静很大,整个酒楼的几百个客人都知道了凌主席的公子到了喀什,并且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
等到吃饱喝足,众人意犹未尽地走出酒楼大门,已是月上中天了。凌子寒已经有两天一夜没睡,觉得有些累,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色,林靖立刻对其他人笑道:"凌副累了,我带他回去休息。来日方长,我们以后再聚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着说不行,定要换个地方继续喝。柳慕却斩钉截铁地说:"好了,让凌副休息,你们也都各自回家,不要再喝了。"
大家也就不再坚持,又上前来与凌子寒热烈握手,然后半醉半醒地将他送到国安局大门口,这才各自离去。
林靖白天在车上睡了三个小时,这时仍然精神奕奕,却有些担心凌子寒的状态。他们与柳慕一起走进国安局大院,林靖走在凌子寒旁边,忍不住低声问道:"凌副,你觉得怎么样?千万不要硬撑,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我们就去医院。"
凌子寒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林大,我没事,你真的不要太过担心了,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夜色中,庭院灯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映着凌子寒脸上那温柔恬淡的笑容,竟让林靖一瞬间有了恍惚的感觉。他定定地看了面前的人片刻,很快静下心来,温和地说:"你的身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凌子寒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也不是豆腐做的,否则我爸和雷伯伯也不会放我来这里了。"
柳慕走在他们旁边,一直没有吭声。听了林靖的话,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他,脸上若有所思,似乎有些诧异。不过,她聪明地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两人回了自己的家。
在她的坚持下,林靖和凌子寒没有去郊外的军营,而是住在了她家的客房。
长夜未央,大部分窗户都亮着灯,整个城市显得十分安宁平静。
凌子寒洗了澡,换上柳慕拿来的睡衣,躺上床后不久就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噩梦。
40
凌子寒醒来的时候,遮着厚厚窗帘的屋里仍是一片漆黑。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不远处林靖的呼吸。
这间客房不大,布置得有些像酒店的标准间,靠着两边的墙各有一张单人床,中间有个矮柜,门旁边的整面墙都做成了衣柜,整个房间简洁而舒适。
柳慕的丈夫比她小两岁,在新疆快速反应部队当团长,难得回来,但夫妇两人都生性好客,所以他们的朋友若是来了喀什,常常就投宿在他们家,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凌子寒一向随遇而安,这时被柳慕热情款待,心里还是很感动。他知道柳慕如此待他,并非因为他曾经在部里当过督查局副局长,不过是敬仰他父亲才会爱屋及乌,那种感情十分纯粹,在这个充斥着个人私欲,功利市侩的时代,更是显得特别动人。
躺了片刻,他觉得精神很好,许多日子来的精神上的疲惫仿佛消失了,身体内部日日缠绕着他的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这令他感到非常舒服,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悄无声息地起床,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重新把门关上,随即走进了浴室。
简单的冲了个澡,他把昨天穿著的衣服又重新换上,然后轻轻开门出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厨房似乎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
柳慕正在里面熬粥,火开得很小,锅里翻腾的白粥弥漫着香气。显然因为家里有客人,她穿得很整齐,正在料理台前切着菜。
凌子寒走路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并非刻意如此,而是长期养成的习惯,这时站在厨房门口,柳慕并未察觉,只是专心地在准备菜肴。凌子寒不敢叫她,怕她切到手,一直等到她切好了,直起身来,才温和地说:"柳局,我也可以做点什么的。"
柳慕转头看向他,不由得笑道:"怎么起这么早?你身体不好,应该多休息一会儿。"
"没事。"凌子寒微笑着走上前去。"我睡得很好,已经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