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瞧了瞧跪得腰背笔直的谈逸,暗暗叹息,长袖轻甩:"回宫吧!"
容蜉连忙跪地行礼:"太後娘娘慢走!"
太後犹是不放心:"逸儿,若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强撑,让容蜉知会哀家一声。"
谈逸回头笑道:"多谢太後关心,微臣省得。"
太後又是一声长叹,莲步轻提,向著迎面急匆匆赶来服侍的几名宫女走去,转个弯再不见身影。
容蜉站起来,凑到谈逸面前:"谈大人,您觉得怎麽样?"
谈逸笑得和蔼:"容公公,今日之事,谈逸能留得性命,还要多谢你遣人报信。"
总管太监有些不好意思:"老奴无能,除了搬来太後娘娘慈驾,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谈逸摇头:"若不是你今日相助,谈逸此时怕已是一抹幽魂了,公公救命之恩,谈逸至死不忘。"
容蜉老脸泛红,连忙转了话题:"谈大人,你看陛下是不是中邪了?"
谈逸忍不住笑了起来:"中邪了?呵呵,公公猜得有趣。不过,陛下处事清楚分明,便是中邪了,只要仍是好好地当个一国之君,也没什麽要紧的。"
容蜉眼眶红了:"谈大人......"
谈逸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释:"容公公,你不要想那麽多,我可不是存了什麽为国为民的好想法,只不过......有些事情该来的自然会来,该去的留也留不住,自住进寝宫的那一天,谈逸便有了准备。没想到的是......"
谈逸顿住,容蜉却明白了,没想到有些事来得这麽快,又来得这麽狠,一旦变了脸,什麽旧情故交,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第五章
虽然得了太後真气的相助,两个时辰跪下来,谈逸仍是险险爬不起身,容蜉废了好大的劲方才将他拉起,担忧地问著:"谈大人,奴才送你回去歇息?"
谈逸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笑道:"多谢公公好意,谈逸还能走路,公公快去向陛下复命吧!我自己回去。"
容蜉仍是不放心:"谈大人......"
谈逸摆摆手:"时辰已到,陛下若是见不到公公,怕又要著恼了。我没事,告辞!"说著,慢慢走下台阶。
容蜉明白他说得有理,自己今日已杵逆过皇帝一次,若到了时辰还不去复命,该得什麽样的惩罚谁也不知道!叹了口气,望著那人瘦削的背影走得远了,方才垂头拎著拂尘离开了乾坤殿。
刚到寝宫门口,便听得里头隐隐传出女子欢快的娇笑声,容蜉莫名觉得心酸,一个月啊,这才一个月,天子的感情说变就变,想当初,对谈大人那个热乎劲儿......忽又想起这一个月来,谈逸忧劳过甚,有一次带夜批折子,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在了案沿边,把自己和童荛吓得够呛......
"夫君,这珠子可真漂亮!"女孩子撒著娇。
"以後在人前可不能称朕为夫君,要懂规矩,省得让人听到了,编排你的闲话!"褚澜循循善诱。
"那称什麽?"
"要称陛下或皇上!"
"那没人的时候呢?"
"没人的时候你若高兴,便仍是唤夫君吧!"皇帝的话语里带著明显的宠溺之意。
女孩子的娇笑声又起,一叠连声地喊著:"夫君、陛下、夫君、陛下,咯咯咯......"
容蜉眼眶一热,谈大人......劳心劳力,泣血忧思又有什麽用?抵不上美丽的娇妻轻轻软软一声"夫君"来得合称君意。陛下啊皇上,既不曾真心对待过谈大人,为何当初要将他长锁深宫?
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从里头走出来,瞧见容蜉怔怔立在寝宫门外,不由讶道:"容总管回来了!"忽地压低声音:"谈大人可好?"
此女正是寝宫的女官,唤作梅芳,适才皇帝去乾坤殿时并未见著她,想来留在了寝宫内照顾新来的娘娘。
容蜉鼻子一酸,同床共寝的枕边人还不如一个蠃蠃宫婢来得真诚,摇摇头,语气缓慢:"谈大人的身体你是知道的,真怕......"
梅芳眼眶一红,垂下头,默默地向前走去,容蜉唤住她:"去哪里?"
宫女脚下不停:"陛下吩咐,要给娘娘添些新衣,奴婢去织造坊一趟,让她们尽快将衣服赶出来。"
容蜉点点头:"去吧!"
梅芳回头指了指屋内:"总管快进去复命吧!"停下脚步,想了想又道:"小心些回话!"
容蜉领会,目送女官离开,回头瞧了瞧寝宫朱红耀眼的大门,不知为何,竟有种撒腿便逃的念头。
可惜终究是不能逃的,老太监抖了抖拂尘,认命地开口高声禀奏:"陛下,谈大人两个时辰跪罚已毕,奴才特来复命!"
寝宫里沈默了一阵,额顷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朕知道了!谈逸人呢?"
容蜉不敢进门,仍在外头高喊著:"禀陛下,今日本非谈大人当值,故而奴才让他回去歇息了。"
屋内又是一阵沈默,隔会儿褚澜开口:"你进来!"
侍门的小太监推开宫门,容蜉弯著腰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陛下!"
褚澜似笑非笑:"你派人到户部去通报一声,朕此番出宫遇著一位名门贵女,贤良淑德,才貌双全,姓颜,单名蔻。朕欲封其为贵妃,择日举行册妃大典。"
容蜉尚未开口,皇帝身边的女子樱唇嘟了起来:"我听说,皇帝的正妻是正宫皇後,如何只给我一个妃子的名份?夫......陛下,难道您已经有皇後了吗?"娇丽的水眸楚楚可怜地望著自己的丈夫,睫毛轻闪,竟是一颗珠泪缓缓流下。
褚澜慌了手脚,连忙掏出丝帕替她擦拭眼泪:"蔻儿怎麽哭了?你有所不知,大褚皇朝的祖制,必须先纳妃再立後,等你做了贵妃,隔段时间朕定将你升做国母。"
颜蔻破涕而笑:"陛下说话算话!"
褚澜有力地点头:"朕一言九鼎,绝不会撒谎欺骗朕的蔻儿。"
女子柔媚地笑著,缓缓移动娇躯,依进皇帝怀里,那模样,纤若细柳,柔若无骨,只惹得老太监心中连连叹气,好个刁蛮的主儿!
皇帝安抚了娇妻,回头见总管太监还杵在宫内,瞪眼道:"发什麽愣呢?还不快去!"
容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行了个礼,匆匆走出了寝宫,喊来一个主事太监,小声地吩咐了几句,那主事太监点点头,随即离开。
老太监转身望向寝宫大门,快近午时了,阳光照得大红的颜色富丽堂皇,总管太监却生起了厌倦之意,伴君如伴虎,便是小心翼翼又能怎样?谈大人犹自得了如此下场,自己的将来呢?
谈逸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曾经住的院子,便在靠近御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他虽只是个小小的侍中,却因自幼身份特殊,小时候与太子住在一个宫殿中,待成人後,搬出东宫,褚澜让他选一个地方,他便选了这个最不起眼的小院子,记得当时褚澜还有些不高兴:"怎麽在这儿?离东宫太远啦!"
谈逸笑了笑,这里离东宫是很远,可褚澜登基後,再无忌惮,强行将自己拉入了帝王寝宫内与他同吃同住,离得很近了......离近了又怎麽样?现下还不是远了!
慢慢走进屋内,又是一笑,童荛显然精心收拾过了,久无人居的房间整整齐齐,看不见一丝零乱之处。
反手合上门,疲惫疼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睁睁床便在不远处,却是怎麽也迈不动脚步,软软地依著半边门板颓然倒地,谈逸半坐著,胸口起伏急促,隔会儿蓦地抬手捂住嘴复又挪开,掌心嫣红一片,浓浓地鲜血沈甸甸地描摹著掌中细纹,却不曾掉落至地面上。
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谈逸迷迷糊糊地笑著,举起的手缓缓垂落,红色著实刺眼,便如帝王寝宫那两扇朱豔的红门。
慢慢歪垂了头,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谈逸紧闭双目,好累,这麽多年了,能不累吗?睡会儿吧,得个闲空睡会儿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谈逸兀自未醒,门外却传来轻悄的脚步声,女子的话语轻巧细密:"谈大人......谈大人......您在屋里吗?"
当然是没人回答的,女子皱皱眉,难道不在?伸手推了推房门,推不开。女子眼尖,旦见另半边门板晃了晃,不假思索推了过去,吱呀一声,半边门打开,女子探头向内:"谈大人......"
屋内不见人影,女子奇怪地闷头沈思,会去哪儿呢?眼光瞥处顿时大吃一惊,急步踏进屋内:"谈大人,您怎麽了?"
谈逸没有回应,女子试著扶起他,却见著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血痕未干,红殷殷地渗得人心口发凉,顿时变了脸色:"谈大人......"
其实谈逸病了一辈子,身上没有几两肉,女子没费多少力气便将他半扶半抱地拖了起来,送到床上躺好。谈逸的脸色近乎透明,嘴唇是不健康的土色,嘴角边还挂著一缕血痕,女子的眼泪瞬时流了出来,从腰间取下丝帕,替他将嘴角血痕擦拭干净。
想了想,拢好被子,女子回身走出了房间,细心地带好门,急急忙忙往帝王寝宫赶去。
容蜉仍站在寝宫外发呆,远远瞧见梅芳小跑著赶了过来,不由有些惊讶:"梅芳,你急什麽?"
梅芳喘息未定:"总管......总管......快......快......"
容蜉皱著白眉:"你歇歇劲,慢慢说!"
女官一把拉住太监总管的衣袖,眼泪滚滚而下:"公公快去瞧瞧谈大人吧,那样子......那样子......"
容蜉一惊:"怎麽了?"
梅芳哽咽著:"象是不行了!"
容蜉大骇,拂尘微摆:"快走!"
"去哪儿?"男人刚硬的声音传过来,二人抬头一望,却见皇帝面无表情,正站在寝宫外廊檐下瞪圆了双眼。帝王身边,美丽的女子端庄文雅,白玉般的柔荑搭在皇帝肘间,亲密非常。
第六章
褚澜本欲带著娇妻往御花园一游,只为无意中向颜蔻提及宫中植有几株黑牡丹,女孩儿十分好奇,闹著要去瞧一瞧,褚澜告诉她这时节还不曾开花,颜蔻笑道:"便是不曾开,看看那叶子茎根也是稀罕的。"褚澜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出了寝宫。
甫跨出门槛,便听著总管太监心急火燎的两个字"快走!",褚澜立时不高兴了,当即开口斥问。
容蜉与梅芳互望一眼,老太监趋前一步:"陛下......"
褚澜不想听他解释,挥手道:"朕与贵妃要去御花园一游,你与梅芳一起过来!"
容蜉拂尘轻点:"陛下......"
褚澜不理不睬,自顾自挽住妻子的腰肢,搂著她步下了檐阶:"去御花园!"
梅芳哆嗦著扯了扯老总管的衣角:"公公......"
容蜉叹了口气,拉过一名小太监,小声叮嘱了几句,待那小太监离开後,方对梅芳解释道:"走吧!一会儿太後去瞧了谈大人,当不会有事。"
梅芳犹是忐忑:"可是......"
"磨蹭什麽?还不快走!"前头走得远的帝王夫妇回头见两人仍然立在原地未动,褚澜已有了些怒意。
容蜉不敢耽搁,拉了拉梅芳的衣角,自己点了几名太监赶上前去服侍。梅芳默然半晌,满脸凄然,无奈地向著来处望了望,提起裙摆,带著几位小宫女一并跟了上去。
其时正值寒冬刚过,御花园内并没有多少报春的花早开,极目处也只是柳抽新芽、草色微青罢了,褚澜从小见到大,没什麽稀奇的,独独颜蔻,看什麽都觉得新鲜,不时东抚抚,西摸摸,兴高采烈,那模样竟是充满了天真娇憨,惹得帝王的眼睛只围著她一人打转。
梅芳的一颗心总是安定不下来,快午时了,也不知有没有人记得给谈大人送午膳,谈大人这会儿醒了吗?陛下,您这游园要游到什麽时候啊?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凑到容蜉跟前,低低地说了两句话,容蜉脸色一变,紧跟著追问了几句,小太监老老实实地回答,容蜉跺跺脚,满脸的无可奈何。
梅芳坠在後头,忍不住悄悄上前:"容公公,出什麽事了?"
容蜉瞧瞧前头两位兴奋的主儿,压低声音:"这可麻烦了,太後不在慈宁宫内,怎麽办呢?"
梅芳皱眉:"可知太後去哪儿了?"
容蜉长眉抖了抖:"说是陛下遣人禀知太後纳妃之事,太後亲自督备去了!"
梅芳呆了呆,默默退後半步,纳妃......纳妃......真的要逼死谈大人吗?
小院深屋内,谈逸缓缓醒转过来,直愣愣望著粉色的帐顶,好半天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惊讶地发现自己是躺在层层被褥之中,不由淡淡一笑,想必是有人来过了,好心将自己送上了床。
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谈逸苦笑,早时觉得嘴里发苦,童荛端了早膳只是吃不下,这时候饿了却是什麽也没得吃了。想来御膳房还不知道自己已搬出了寝宫,故尔也不曾遣人送膳来。
谈逸淡漠地笑了笑,宫里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就这半天的功夫,只怕上上下下俱知自己受罚一事,御膳房如何不知,之所以不送,怕是清楚自己已经失"宠"了,故而没人愿意来这个晦气的地方。
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慢慢撑起身体,觉得饿得揪心,只得掀被下床,瞧见桌上放著茶壶,扶著床栏一步一步走过去,提起茶壶,轻轻叹了口气,小荛果然有心,连茶水都备好了。
倒了杯茶,入口冷得沁人,谈逸却顾不得了,便是装了一肚子水也总比饿得发昏的好。
喝了几杯茶,冰凉的感觉渗透五脏六腑,谈逸掩嘴低低咳嗽几声,望了望屋子四周,左右无事,还是躺回床上继续睡吧!
好不容易挪到了床前,谈逸力竭,软软地躺倒,闭上眼,自己默默地安慰著,说不得过两天便能出宫了,且再忍忍吧!
院子外面传来急快的脚步声,一人未经敲门便自行走了进来:"逸!"
谈逸睁开眼,歪了歪头,微微一笑:"宗郅,是你啊!"
徐宗郅凑到床前瞧了瞧他的脸色,忽然一声不吭地将他扶起,谈逸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做什麽?"
徐宗郅沈著脸:"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跟我出宫!"
谈逸笑了起来,摇头道:"不行!"
徐宗郅跺脚:"你别傻了,那个混蛋要纳妃了,何苦还念著他?"
谈逸的语气舒缓平和:"他是皇帝,本应早就纳妃生子,拖至今日,实是过晚了。宗郅,我不离开并非是因为念著他,你忘了当初我为何留在宫里吗?"
徐宗郅愣住,谈逸淡淡道:"圣旨上清清楚楚写著谈逸终身不得出宫......若陛下没有新的旨意下下来,我是不能出宫的。若我果真随你出了宫,连累你倒也罢了,连累了老将军谈逸罪孽难赎啊!"
徐宗郅咬了咬嘴唇,恨恨一拳打在床柱上:"那......怎麽办?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照顾......"
谈逸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这宫里还有几个贴心的朋友,谈逸的为人有那麽糟糕吗?四面楚歌?"
副统领瞪了他一眼:"你总是什麽都不在意......"
谈逸不想谈这些事,打岔道:"今日的差事完了吗?"
徐宗郅点头:"快夜了,刚下了值,过来瞧瞧你!"
谈逸叹了口气:"下了值便当出宫,快夜了你还跑到这後宫来,被人瞧见小心参你一本!"
副统领昂了昂头:"参吧,参了我正好,正愁著怎麽卸了这份倒霉的差事呢!"
谈逸微笑:"你想去边关?"
徐宗郅点头,年轻的脸庞凭添了几分神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逸,我很想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