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一阵,处理完公事,符陵复来察看楚翔的伤势。脱去他衣服,见楚翔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痊愈。而前胸和左腿的烙伤,敷上苏太医特制的草药后,也已结疤愈合。只是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符陵用手逐一轻按那些疤痕,问道:"还痛么?"
楚翔道;"都不痛了。"
符陵道:"若还痛便吭声,不要留下后患。若不痛,朕便给你上去疤的药了!朕真心希望,日后再不需要给你上药治伤了!"正说话间,忽听外面通报:"狄丰先生求见!"
符陵听说狄丰求见,知是来找楚翔的,便拿过衣服先给楚翔穿上,扶他坐在床上,这才令人宣狄丰进来。狄丰见过符陵,符陵命赐座,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四十三城春草木深(上)
狄丰道:"回陛下,半月前师弟拜托我寻找他弟弟楚栩的下落,我现在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楚翔听他提到楚栩,不等他说完,已迫不及待地问:"小弟他现在哪里?"
狄丰道;"师弟勿急,我带了个人来,他前些日子曾见过楚栩兄弟,现在就等在外面,请陛下召他进来。"
符陵颔首应允。片刻后侍卫带来一人,却是周军下级军官打扮,来人见是楚翔,忙跪下磕头,道:"楚将军!可还认得小人?"
楚翔仔细端详他一阵,失声叫道:"王华!怎么是你?快快起来!"原来当初楚翔负责长江防线时,王华曾是他帐下校官,楚翔去夏州换防后,与旧日部属大都失去了联系,却未想会在此重逢。
王华问道:"将军可还好?"起身去看楚翔,面容枯槁,身形憔悴,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哪还有往日英姿?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楚翔勉强一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快莫要这样叫。听说你见过舍弟楚栩,他现在何处?"
王华道:"自从将军离开后,这两年小人一直在江南大营里当差,听从安澜将军调遣。记得大约是腊月二十八那天,王允派人传下圣旨,在江南大营中抓走了安澜将军,另派了他的亲信来接手防务。第二日夜间,正轮到我值班巡营,恰好遇到楚栩兄弟。我见他长相举止都与将军颇有几分相似,拦下他一问,果然是将军的弟弟。听他说是来找安澜将军的,我怕楚兄弟落入奸人手里,忙给他找了套衣服换上,打扮成普通士兵,偷偷带到我的营房内。当时正值新年,又换了新官长,军防松懈,楚兄弟在营中藏了十几日,也无人发觉。后来听说朝廷害死了安澜将军,并要处以将军极刑,我们这些旧部都十分气愤。但我怕楚兄弟出事,瞒着不敢告诉他。秦国大军渡江后,周军军心涣散,各打各的主意,混乱不堪,不料楚兄弟却在乱中走失了,后来我四处寻找,尚未找到他的下落。偶然从狄先生这里得知将军安然脱险,因此赶快来见将军一面。我未能照看好楚栩兄弟,还请将军治罪!"
楚翔忙道:"你救了楚栩的命,又千里迢迢赶来报信,我兄弟二人谢你还来不及,谈什么怪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但想到如今楚栩仍是下落不明,不免又多了几分焦虑。
符陵见楚翔神思不宁,便让狄丰先带王华下去领赏,问楚翔道:"这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朕?要找个把人,朕还能帮得上忙。"
楚翔面有惭色,嗫嚅道;"小栩他......他年轻气盛,性情又极固执,我怕他会......生什么误会,因此......"
符陵何尝不明白他其实是不愿让楚栩受惠于己?也不勉强,只道:"那就先让你师兄旧部去找吧,找不到时,朕再插手不迟。"说着重新解开楚翔的衣衫,在各处伤疤上仔细涂好凝脂膏。上完药,符陵道:"翔儿,你这外伤既然好得差不多了,前方的战事料不会有大的变数,朕打算早日返回上京,好好安顿修养,你意下如何?"
楚翔不作声,符陵又问了一遍,他才似猛醒过来,道:"陛下,恐怕我还得回一趟江宁。"
"哦?"符陵一时竟未明白,原以为楚翔必不愿重返故都伤心之地,不想他竟会主动提这要求。
"母亲惨死狱中,尸骨尚不知在何处,我想......想回去一趟,寻到遗骸,让她入土为安,以略尽人子之责。恳请陛下允许。"楚翔低声求道。
符陵听他说得凄楚,忙道:"朕竟忘了这事,实是不该。那朕得陪你回去,也正好南巡劳军。"想到楚翔曾何等要强,如今全然不能由己,处处仰人鼻息,大事小事都得哀求他人,心里不知有多少委屈,符陵不免更叹息一回,揽他入怀,柔声道:"翔儿,你与朕说话,几时也变得如此小心了?先夫人的丧事,自然不能草率。朕还记得令尊楚朗将军葬在虬关,是否要将他灵柩迁回江宁,与你母亲合葬?"
楚翔闻言一愣,旋即道:"多谢陛下考虑周到,那就听陛下的安排,一并将先父的灵柩运回江宁祖坟安葬吧!"思及当初,父亲于虬关血战殉国,这些年他在地下,必日夜盼望着自己能亲率大军,收复失地,再将他的灵柩迁回,以成宿愿。但他终于等到了回家之日,却已是亡国之时,偏偏还是他的儿子请求秦国的皇帝送他回去,世事如此,父亲若泉下有知,会是何样心情?而不肖如己,又该怎样去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
楚翔心头正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味杂陈,却听符陵道:"翔儿,令尊楚朗忠勇仁智,可钦可敬,朕欲加追封,你觉得上什么谥号为好?"
楚翔大吃一惊,连忙摇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符陵纳闷道:"有何不可?追封前朝将领,以前也曾有过先例。何况天下一统后,无论秦人周人,都是朕之子民,朕当然可一体赐封。"
楚翔急道:"如今天下初定,多少有功之臣尚未获封,陛下却要加封前朝的将领,岂不是本末倒置?何况,陛下孤身入周救我,牺牲重大,已不合常理,再大事追封我的父亲,恐致朝野物议。"
符陵不语,室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重尴尬。过了半晌,符陵冷哼了一声,方道:"你不愿受朕的封赏,也不愿你的父亲受朕的封赏,只会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朕!说到底,你不过认为朕是僭主,不算正统,你父子受了朕的封赐,便亏了名节。若是那周国国君下诏,你是否也会坚辞不受?朕对你而言,怕是还抵不上一个亡国之君吧!"
楚翔见符陵发怒,忙赔罪道;"陛下息怒!楚翔绝非......绝非此意,陛下的厚恩大德翔铭记于心。只是......只是死者已矣,翔唯愿父母的亡灵安息,不要再被世间议论所扰。翔已不孝罔极,仅有此一点私心,还望陛下恕罪!"
四十三城春草木深(下)
僵持了一会,符陵还是只能妥协,他眼下已到了这种地步,既知他委屈,若再对他赌气发火。他更是什么都不敢说不能说了吧?"算了,那是你的父母,你不愿,朕也不为难你。你行动不便,朕即日便派人去虬关,先护送你父亲的灵柩回江宁。你母亲的遗骨朕会令人从速查找,先行下殓,待你回去再安葬。"
楚翔迟疑道:"谢陛下,但......还有安澜将军......"
符陵道:"这个你不用说,朕也会去办。"忽解嘲似地一笑:"说起来,当年令尊的墓碑,还是朕亲笔提写的呢!"
"是么?"楚翔略感惊异,他虽知那次战役是符陵亲征指挥,但彼此都不曾详谈此事。楚翔欲问问父亲临死前的情形,喉咙里却象插了根刺,问不出口。
符陵微笑道:"是啊!朕攻下虬关后,即下旨厚葬令尊,并刻碑为记,朕写了碑文,下葬那天,还曾亲去祭奠。今日朕提出追封令尊,倒不是因与你亲近,循私废公。令尊勇冠三军,智谋非凡,朕纵横天下十余年,令尊算是朕唯一真心钦佩的对手,可惜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朕亦为之扼腕......只是朕未想到,几年后,上天会将他的爱子,送到朕的身边。翔儿,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楚翔偎在符陵怀中,有些恍惚,或许吧?生死聚散,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等到父亲的灵柩运回了江宁,楚翔已勉强可以站立,只是骨折的右腿仍不能着力。他手上无力,不能拄杖行走,符陵便让人特制了一辆四轮小车,可以推着他到园子里转转。天气日渐转暖,园子里的梅花已残,又是桃红李白,百花争艳,一派春光烂漫。符陵每日都选最好的鲜花剪下来,插在楚翔房中。但符陵日夜操劳,无暇修习,内伤虽差可痊愈,功力却只恢复了两三成,还不能为楚翔打通经脉。而自狄丰和王华走后,一直未得到楚栩进一步的消息。符陵怕楚翔等得焦急,已暗中另派人去寻访。
这日江宁来报,楚翔之母何氏的遗骨已找到装殓,楚朗的灵柩也已顺利运回,一起停放在楚翔的故居中。符陵便计议即日启程渡江。安县正在长江北岸,渡江后两日内就可到达江宁。季德备齐舟马随从,只是符陵的侍卫精锐燕云十八骑都已在营救楚翔时身亡,季德只好另选了一批勇士充作符陵的近侍,自己则率五千军马护送。
楚翔在这梅园住了一个多月,再度南归,来时雨雪霏霏,去时杨柳依依,短短一个多月,江南江北,已天翻地覆,不是旧日河山。渡江登岸,又换了马车,符陵担心楚翔身体虚弱,经不得舟车劳顿,嘱咐马车缓缓而行,又恐他伤感,一直陪他坐车,说些闲话。楚翔坐在车上,一路倒安安静静,甚至不曾打开车窗去瞧一眼,对外面的一切似乎已毫不在意。
日落时分,大队人马到了陈家庄附近,符陵令就地安营,休息一夜,明日再走。楚翔下了马车,左右推了小车过来,搀着他坐了。晚风吹拂,楚翔极目四望,若有若无的蒙蒙雾气浸漫着天边昏黄的夕阳,不远处一片灰色的村舍孤零零地躺在沉沉暮霭中,已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但那些房舍间却无半缕炊烟,也听不到犬吠人声,只有一群黑色的野鸦在村头一棵倒了一半的老槐树旁盘旋,呱呱地聒噪不停。
随行的人马很快搭好了营帐,楚翔一直凝望着那村庄,若有所思。"翔儿,进去换件衣服,要用膳了。"符陵来唤楚翔进帐。
"陛下,"楚翔指了指前方,"那就是陈家庄么?"
"是的。"旁边有人代为回答。
"我以前曾路过这里,我想再去看看,看一眼就好。"楚翔抬头,乌黑的眸子有点浑浊。
符陵望了望前方,又看了看楚翔,不忍拂他的意,便道:"那朕陪你过去。"上前推动楚翔的小车。
两人走在前面,一群侍卫跟在他们后面十步左右。正是开春播种时节,村前的大片田地却长满了一尺来高的茂盛野草,郁郁葱葱,杂草丛中开满白、黄、紫各色野花,显然这田园已无人打理。楚翔低语:"‘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园,群鸦乱飞'。"
"翔儿,你在说什么?"符陵问。
"没什么,春回江南,总是好风光。"楚翔淡淡地道。
一行人来到村头,惊散了那群野鸦。楚翔才发现村子里的房舍不少已成了断壁残垣,许多屋顶和门板都不知去向,墙壁也已东倒西歪。村头留了几根树桩,一看便是新砍的,那棵百年古槐也被砍倒了一半。符陵停下,道:"看来这村子里没人。翔儿,天快要黑了,我们不用再进去了吧?"楚翔点点头,四处都是黑灯瞎火,一星半点的灯光都看不到,应该是没有人了吧?而几年前,自己路过这里时,也是春天,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翠绿的麦田,古槐树下有个长辫子的姑娘正在溪边洗衣服,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符陵将小车掉了个头,推着楚翔往回走,刚走了几步,楚翔忽道:"陛下,我怎么听到好象有人在哭?"
符陵侧耳一听,旷野的晚风中似夹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正是从那片东倒西歪的村舍里传来的。"是在村子里,好象是个小女孩的哭声。"符陵道,暗想自己的内力确实大不如从前,这次竟然是楚翔先听到了。
"陛下,我......我想进去看看。"楚翔仰头祈求。
符陵无奈,又推着车折回,进了村落,顺着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走了一段,哭声愈来愈清晰。而两边的房子果然已空无一人,但从村子的规模看,这里应曾住了至少数百户人家。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源头,却是一间屋顶已半塌的草房,符陵推着楚翔钻进低矮的门洞,大约是前几日下了雨,地上积了许多凹凸不平的小水洼,屋内四壁皆空,只有靠里墙一扇破门板搭在几块残缺的砖头上,算是一张极简陋的床。床上黑乎乎地躺着个人,看不清楚面目,床前正跪着一个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哀哀地哭得极是伤心。
四十四循环不可寻(上)
听见有人进来,小女孩暂停了哭声,转过头,有些惊异地看着来人。"小妹妹,告诉大哥哥,你在哭什么?"楚翔身子前倾,轻声问那女孩。
小女孩抽抽泣泣,稚气的声音哭道:"打......打仗了,村子里的人都......都跑光了,我娘她......她生了病,就......就剩下我......我们,但......但今天,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了......"
符陵听了,走近探了探床上那人的呼吸,早已气绝多时,朝楚翔微微地摇了摇头,叫了一声:"来人!"门外进来两名侍卫,符陵对那小女孩说:"你娘不会醒了。你跟这两个大哥哥走,他们带你去吃好吃的。"小女孩大约已饿了许久,一听说有好吃的,立即两眼放光。一名侍卫上来将她抱走,正要出门,女孩忽道:"我娘呢?我要和她一起!"
符陵道:"你娘会有人帮你处理。"
女孩却不依,在侍卫怀里拼命挣扎,哇哇大哭起来:"娘!娘!放开,放开,我要娘!......"
符陵被她吵得不耐烦,皱了皱眉头,让那两名侍卫强行抱走了小女孩。又另唤了两名侍卫进来,吩咐道:"你们把这具尸体埋了。"侍卫抬走了床上的尸体,经过楚翔身边时,楚翔看见那死去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还相当年轻,但脸上浮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象是饿殍。楚翔别过头,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符陵推着楚翔出了这家的门,刚转过小车,忽听得脑后风响,竟是有暗器破空袭来!听那风声强劲,符陵大惊,忙向前一扑,用身体死死地压住楚翔,只听扑的一声,一枚暗器已钉入符陵左肩!若是平日,以符陵的身手,只须运气护体,此等暗器根本沾不了他身,就是现在功力有损,也来得及侧身避开,但他怕自己躲开会伤了楚翔,不及多想,本能地已扑到楚翔身上!
前面侍卫听见响动,连忙回头,见皇帝受伤,肩头已被鲜血染红,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扶住符陵,"陛下!"
符陵站起身,暗悔不该托大深入敌方孤村,表面却仍镇定自若,道:"朕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你们速去捉拿刺客!"
"刺客在那!"正说着,有侍卫忽见一条黑影从村舍间一闪而过,向南疾奔,很快溶入了漆漆夜色。约有一半的侍卫忙追了上去,剩下的一半扶着符陵和楚翔返回,刚到村头,季德将军已闻报率人来接。见了符陵,季德忙滚鞍下马,磕头道:"微臣护驾来迟,致使陛下遇刺受伤,罪该万死!"
符陵道:"不怪你,刺客已逃了,你快派人去追捕!"
季德一面指挥卫队加派人手追捕刺客,一面令就地搭营,又令人速与附近的秦国大军联系,另调遣军马护驾。左右点燃了火把,随军的苏太医忙为符陵查验伤势,就着火光一看,那暗器是一枚飞镖,深入肩胛,只留了一寸来长的刀柄在外,鲜血正从伤口不断渗出。苏太医道:"陛下,这刀伤甚深,若贸然拔出,恐失血过多,待臣稍做准备。"符陵点头。少时营帐已搭好,季德将符陵扶入大帐躺好,楚翔也被推了进来。自符陵遇刺,他一直未说话,但目光却一刻未离开过符陵,这会见营帐内外忙乱不已,他只躲在一角,静静地注视着符陵,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脸色愈见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