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在马背上胡思乱想,差点没掉下去。凤雏似有感应地回头看他在马背上晃,想了想,拉住马回头找他。阿斗再一次差点栽下去,稳住身形,抬头就见凤雏默默地停在旁边。
凤雏先开口道:“殿下在想什么?这样骑马会很容易摔下去,要不殿下还是换马车吧。”
“哦,我在想要不要接母后和两位皇弟来见父皇。”阿斗赶紧扯个借口遮掩。
凤雏看看四周,大家都在行路,没有人对他们的谈话表现注意,才道:“殿下,慎言。”
阿斗忙改口道:“我在担心父皇身体如何。”
“殿下,您真是个孩子。”凤雏无奈地摇摇头,道:“遮掩的借口不是这么想的……殿下小心,我不问您想什么了。您坐稳,别摔着。”
阿斗努力夹住马腹,发誓等安定下来,先找百十个铁匠木匠来把马镫做出来,不然迟早摔一次。
川道真的险阻难行,从成都到白帝城,阿斗行了小有一月。蜀汉从来是易守难攻,当初刘备攻下益州,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难怪蜀汉的国力并不强,可是魏国也要等刘禅自己投降才最终把蜀汉拿下。
伐吴的惨败不仅给蜀汉带去一次打击,也彻底打垮了刘备的精神。阿斗三月间到了白帝城,刘备躺在病榻上接见他和凤雏法正等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十分疲倦地遣他们退下。武侯跟他们一起退出去,出门没多远,阿斗便拦住他问:“父皇怎么样?”
武侯摇摇头,阿斗叹口气,向他们三人一礼,转回自己房中。
凤雏和法正连续赶了这久的路,也想各自回去休息,武侯却笑道:“我已经治宴等着你们了。走,去我府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正事要跟你们说。”
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和最倚重的臣子,刘备第二天兴致很高地留他们晚宴,能出席的重臣都出席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刘备还是将战后的调整向所有人说了一遍,又向一直阻止他出征的赵云等人道歉,揽下此次出征失利的所有罪责。最后刘备将阿斗召到他跟前,算是给所有重臣一个他要交政于阿斗的信号。
武侯几人早就知道了,李严等人也明白除了阿斗没有别的选择,都接受了。谁主政不重要,关键是谁为辅政大臣?
刘备心中早有定数,只是没说出来。他和颜悦色地与阿斗说着话,末了道:“吾儿,今年十七了是吗?”
阿斗字斟句酌一阵,最后只回答道:“是的。”
刘备微微点一下头,道:“好,好。晚上你来一趟。有些话,只能咱爷俩说说。”
阿斗有些诧异地答应下来,刘备要找他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知道这是什么事,让刘备这样慎重。阿斗直觉不是什么他想听的好事。
果然就不是什么好事,这晚就寝前,刘备半躺在榻上,看神色也有些犹豫,他措辞半天,才道:“为父知道你孝顺,自觉时日无多,恐耽误了你,想看着你娶妻。就张家千金吧,日子都想好了,就下个月初三。怎样?”
阿斗心中发凉,嘴唇哆嗦半天,才道:“父皇春秋鼎盛,为何做此不详之语?”
刘备摸着他的头道:“算啦,不吓你。为父大概抱不到孙子了。你若看上哪家千金,不管是不是孝期,都娶了吧。为父不会怪你。”
“父……父亲今日是么突然想说这些?”阿斗低声问道:“父皇,其实您不用担心这些……”
“我最近总梦见你母亲。”刘备打断他,笑道:“她现在总来给我托梦。她的棺椁还没有运过来吧?看来我等不到再见她一次了。我想,等百年之后与她合葬。我欠她最多,除了你,欠她最多……”
阿斗再说什么,刘备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在絮絮叨叨地说和甘夫人的往事。阿斗想到母亲,再想到武侯倾心相授,再想到向宠,再……再往下似乎是没人可想了。阿斗眨眨眼,有眼泪就这样掉下去。
武侯本来是在刘备身后的屏风外站着的,还有凤雏和法正也在,听到甘夫人时知道该走了,三人便一起退了出去。到了中庭,望着一地清凉如水的月光,武侯只有四个字:“大事不好。”
凤雏和法正两个就不是正正经经文臣儒士,阿斗娶不娶亲生不生子他们都没啥意见。但是阿斗不愿娶妻,直接影响到将来的后嗣问题,甚至可能导致弱子临朝,外戚干政,或者是叔侄相争,朝政为朋党把持。蜀汉政权内忧外患一大堆,再来任何一点点打击,都会带来毁灭性的结果。为人臣,绝不能让一个国家冒这样的风险。
“孔明知道殿下心里头惦着谁?”凤雏咳嗽一声,问道:“是不是歌女舞伎,所以不敢说?”
武侯摇摇扇子:“不知道。还要套他的意思。最妙的是殿下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心思,这样解决起来,才不会有风波。”
法正只笑,不说话。凤雏推他几次,他才晃悠悠地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此事易尔。不过丞相不怕我们这位痴情的殿下伤心乃至一蹶不振?”
“痴情?”凤雏瞪他几次,道:“好吧,就算殿下孝顺,重情谊,也不是没有办法。娶一个合适的做皇后,皇后以下他喜欢多少个不能收?”
武侯道:“坏就坏在重情这两个字上。万一他只惦记这一个人,如何是好?皇思夫人病逝,已经差点毁了殿下和陛下的父子之情,这是因为他太较真。他如果当真动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孝直的主意我也知道,是不错,可是万一本来殿下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却被你的主意弄得知道了,反而更不好动手。”
凤雏不解道:“为什么要动手?总不过是个女人,殿下才认识几个女子?我看殿下的性格,喜欢的应该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肯定是个和皇思夫人有些相似的,将来做后宫也一定温顺识大体——难怪殿下不愿意娶张家千金。”
法正终于逮着机会嘲笑他:“傻了吧,曹魏的皇太后还是个倡家出身呢,什么样的女人不行?依我看孔明担心的是殿下有断袖的癖好,加上那重情义的性子上来,今生非卿不可。所以一定要在殿下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前,先下手为强。”
凤雏驳道:“你才傻,你真的相信感情这东西,是一辈子不变的?”
武侯拉住到这时候还不安分地打打闹闹的两个:“我是怕等到他变的那天一切都太晚了。我们耗不起。所以你们两个,快一起想个办法确认这个人把事解决了。”
阿斗最大的缺点是心浮气躁,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改多少,要套他的话很容易。可是要把他自己也不那么清楚的事套出来,有点难度。
三人合计很久,还是只有法正一开始说的那个主意,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还要与李严等人通消息,商量半晌粗粗定了,正要各自回府。武侯瞥见有内侍穿去阿斗房中,有些奇怪地叫住问过,原来是阿斗盯了很久的稻种这晚已经送到了向宠手里,向宠正为此事而来。
武侯等这些稻种也等了很久,闻得此事便强拖着法正和凤雏一起去阿斗房里等。
阿斗回房只比他们慢一步,他们刚刚坐稳,阿斗就到了。他得了稻种的消息,十分高兴,却没想到武侯等人会在等着他。武侯这些年负责内政和粮草兵员的调度,对良种格外重视,就着向宠带来的种子与阿斗谈了近半个时辰。凤雏做过地方官,对下层的贫民生活颇有感触,时不时也插嘴问两句。而对内政不算特别感兴趣的法正却昏昏欲睡。对他而言,武侯能保证足够的粮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他怎么保证,无所谓。
这些种子虽然重要,但是毕竟没有具体的数字报给武侯,终究没什么太多可说的。还要等种子的数量报上来,武侯再花几年找人弄清楚这些种子的种植方式才能派上用场,眼下不过高兴一阵,别的意义倒没多少。武侯看看时间,差不多该让阿斗休息了,便向阿斗告辞。
凤雏和法正素来和武侯差不多行动,武侯说走他们也走。向宠跟着也要走,被阿斗截下来叫到外面的小花园慢慢散。
阿斗不说话,向宠便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默默跟着。阿斗绕着园子走了一圈,方问道:“你瘦多了,还带着些煞气,但是看起来比在成都的时候,多了些神采飞扬。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听父皇说,这次伐吴,你最出色。你的营里,活下来的人最多。”
“他们……都是兄弟。”向宠磨半天,磨出这么一句。
阿斗笑问道:“父皇给你打赏多少?”
向宠不好意思地回道:“陛下想给我赐一门亲事,可惜我凑不出聘礼来,所以只好谢了。”
“眼下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有眼光的人家怎么会在乎聘礼。”阿斗笑笑道,“这次论功,父皇应该会给你记一笔,到时候不就能凑出来了?不过你送我的,可拿不回去。”
向宠低声回道:“我也没想拿回来。”
阿斗笑笑,不拿梳子挑他,改问他行军中的事。向宠本无多少文采,说起来就像白开水一样平平淡淡,可是阿斗喜欢,修饰辞太繁杂的故事他听不懂。
小花园的一旁,武侯正默默地退出去。他刚才把稻种落在阿斗房里了,特意回来取,还盘算着是要阿斗找两个人给抗回去,还是让法正和凤雏当挑夫。不过路过小花园的时候,发现他还是退出去吧。
凤雏和法正在外面闲聊,见武侯一个人出来,有些纳闷。武侯苦笑道:“明天再来取,难得殿下肯装一次小孩,我们不要撞破了。”
凤雏立刻就反应过来:“谁在里面?向巨违?”
“啊,外人就是外人,当不了亲人。”法正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向武侯道:“你还泛酸。向巨违事无巨细在殿下身边照看十几年,而丞相大人你呢,除了压着他看书,挑刺,还做过什么?他在你跟前当然只能端出成人的样。你认了吧,自家儿子有俩呢,还惦记着陛下的儿子?”
武侯强忍住用羽扇追着他打的冲动,道:“回吧,明天一早来帮我拖稻种。”
32.三年
四月初三据说是个不错的日子,刘备隆而重之地以江山弱子托付武侯、凤雏、法正、李严四人。阿斗就在永安宫接掌了蜀汉大权……名义上的,实际上权力为武侯、凤雏、法正和尚书令李严操纵。
阿斗本人对于几大重臣把持朝政没有任何意见。人贵自知,他有几斤几两重他自己很清楚,有比他强的人撑着,他得偷安。二十天后,刘备留下一段遗诏,一声振兴大汉的叮嘱,病逝永安宫。
阿斗扶刘备之灵回成都,等甘夫人的棺椁到了,就合葬一处。五月阿斗正式继位,天下服素。汉朝讲究母以子贵,阿斗既然为帝,先前刘备又曾追甘夫人为皇思夫人,阿斗再追谥母亲为昭烈皇后,没人反对。吴皇后为皇太后,称长乐宫。
刘备和吴皇后、昭烈皇后的事解决之后,阿斗才着手为重臣加爵,武侯为武乡侯,法正加安乡侯,凤雏为北乡侯,李严加都乡侯,授符节,加光禄勋,向宠加都亭侯,领中部督,统领宫廷宿卫军……这是眼熟的,还有不眼熟的更多,武侯四人拟诏书,阿斗看过盖上印就算。宫廷宿卫军还归向宠统领,阿斗就安心了。
朝局安顿之后,接着就是整顿蜀汉内政。武侯是铁了心要把蜀汉之前没扯明白的地方,借着新帝登基扯清楚。益州比起北方的州郡要安定,因此大家士族门阀根基十分牢固稳定。武侯三人中,法正的家族大小算个门阀,武侯、凤雏和李严的家族势力更多的都在荆州,对于益州以吴懿为首的门阀家族只能暂时居下风,全靠刘备为他们支撑和居中调和。趁着这次人员调整,武侯将该挪的挪该升的升该下的下,除迁贬擢,不说阿斗,就是法正和凤雏都有些眼花缭乱。等内政肃清完毕,差不多满朝都是武侯三人静心挑选或培养过的人才。不过军队的事武侯还没有插手。军队的人都是跟随刘备多年的老人,由法正和凤雏总管,对刘家忠心耿耿,才能也都不错。朝政有他们在,阿斗可以一心一意地做他想做的事。
这段时间阿斗对蜀汉的税收来了兴趣。刘璋父子管理益州的时候,放得太宽,致使豪强垄断山川水泽及矿产。武侯和法正之前曾经整顿过,因为伐吴和曹丕南侵中止,现在重新开始整理,不意外地遇到了强烈的抵抗,甚至需要报给阿斗出动军队镇压叛乱。经过一年的镇压和改革,总算从地方豪强手中收回了税收。阿斗看到武侯的上疏,才发现三国时期的税真的很重。
即使是刘璋父子的宽容,也不过是给最底层的佃农留了口粮和衣料,但是加上地方官府和门阀的盘剥,所剩的也不过能裹腹。便是这样的生存条件,在其他地方也是可望而不可求。现在局势分明,三足鼎立已成定数,三国内部的生存条件才有了起色。
阿斗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武侯报上来的税收的比例,留下准备与他详谈。在这之前,他还需要国库每年的调度,军队、官员的消耗,水利和其他由朝廷主导的工程的用度,以及初步的人口和手工作坊的统计。所以阿斗暂时扣下了这份折子。
除了税收,阿斗干的第二件事就是征集一堆铁匠和木匠,不干别的,打马镫。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事常常发生,阿斗对骑马还颇有兴趣,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方有此想法。蜀汉边境多山路,骑兵的作用大受限制,马镫如果真被他捣鼓出来,对军队的好处还没有对贵族子弟的好处多。
阿斗似乎只有这两桩事想做,不过武侯等人可没闲着。蜀汉人口不足,因此一直在鼓励生育。此时尚在国孝期间,但是头一年已过,各地偷偷摸摸说亲的事也不少,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办。武侯将朝中未婚的适龄官员都报了上来,请阿斗下诏命他们完婚。列在第一的就是向宠。向宠已经三十八,还是孑然一身,而他的两个弟弟都已经抱上了儿子。
阿斗一看到那份名单就气闷。阿斗自己是决意要守孝三年的,武侯他们也不能强迫他改变主意。张采这年已经满了十九,不能再继续等下去。她婉转从母亲托话给长乐宫,说想见一见阿斗。皇太后与阿斗一说,阿斗应了。端午节时,趁着皇太后宴请女眷的机会,阿斗与张采见了一见。
张采是张飞的爱女,继承了母亲夏侯氏的美貌,也继承了张飞过人的膂力。平日里她有哥哥们宠着,兼学骑射,崇拜的是张飞关羽赵云这样的大丈夫,对阿斗这样文不行武更无从谈起的白斩鸡还真没什么兴趣。阿斗给张采的第一印象是软绵绵的好欺负,别说她爹她哥哥,就是武侯、法正和凤雏这样的儒士也比他英武几分,所以张采说话间,全没有恭敬的神色。
阿斗与她客套过几句,张采便直言不讳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娶我?我哪里配不上你?我不好看?没有气度?做不得你的太子妃?”
阿斗从从容容地答道:“是我不好看没气度做不得张叔叔的女婿张千金的夫婿。”
张采便笑了。阿斗比她哥还好欺负。她哥逼急了还会跟她打架,阿斗可能打都打不过她。而且难得有男人会对女人服软。
阿斗与张采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就是张采不服气要个说法而已。这事过了也就过了,但是不知道被谁传扬出去,就成了阿斗私会张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