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呼吸的时候,胸口会不会痛?”章隽小心地问道:“还有陛下有没有觉得,下腹胀痛?”
阿斗深呼吸一次,道:“呼吸的时候,胸口会很疼痛,我觉得有一点腹胀,但是还没感觉到腹痛。”
章隽再查了阿斗的舌苔,然后道:“陛下,虽然会疼,还是要每两个时辰咳嗽一次,这样才会恢复得快。都亭侯会为您叩压背部的穴道,小人已经命人准备了软实的棉被,咳嗽的时候将它抵在疼痛的地方,会舒服一些。”
阿斗点头表示明白,章隽继续道:“天亮之后,小人为陛下施针。热敷胸口和腹部也会让您好过一些,如果胸口的疼痛已经影响到您呼吸,小人会考虑为您固定胸廓。关于饮食和平常照顾的要求,小人会随时报给都亭侯和黄常侍、徐常侍。您一向是个不听话的病人,这几天就请尽量合作一点。以后,也不要做出大冬天在水边吹风睡着了这样危险的事。”
阿斗微微有些脸红,道:“大夫为大,我尽量。对了,都亭侯哪里去了?”
澧兰接过一个内侍手中的食案,道:“方才丞相命人来请,都亭侯说去去就来。”澧兰边说边走到榻边,食案上放着一碗肉末蛋羹,一碗羊奶,一碗饴糖大麦粥,还有一碗蜜水。黄皓净完手给阿斗喂粥,澧兰忙着将食物盛到小碗里,方便取用,继续道:“陛下放心,丞相现在肯定不敢跟您对着来,想来是请都亭侯来说项。”
黄皓见阿斗还在看那碗蜜水,道:“御医叮嘱说要多喝水,但是又不能太多,不能喝茶,这是都亭侯调的蜜水,陛下将就着用一碗。”
阿斗“唔”一声,不再说话,闷头喝粥。如果不是为了提神,他又不是文人雅士,没事喝苦茶做什么。
向宠大约是天将明的时候回来的,什么都没说,先看着时间为阿斗叩背,然后帮他翻身。阿斗也没问武侯找他做什么,就当不知道。
阿斗的肺病拖到第二年春天才痊愈。向宠受伤不过一月半就恢复了,他小小一个肺病却拖了将近三个月,可见两人的身体素质不是一个档次的。春日正是繁花盛开的时候,百花烂漫,花粉和柳絮杨絮漫天都是,阿斗才刚好些,章隽怕这些飞絮花粉再惹出病来,叮嘱他不能出门。御医的话,向宠自然是听到底。阿斗这便被禁了足,除了雨后的清晨可以去外面走动走动,其他时间基本都被困在斗室之内,加上要多休息多卧床,连公务都免了,日子过得就像圈养的小猪一样。
向宠并不精于音律,能弹弹琴就不错了,音准差得一塌糊涂。阿斗却让他给自己调瑟,好好一张镶碧玉的宝瑟被他调得乱七八糟,宫商角徵羽,音倒是都在,可就是不在对应的弦上。阿斗很是嘲笑了他一阵,笑得他面红耳赤地请罪。武侯他们放了阿斗清闲没给他找事,这就算是郭嘉的回音到来之前阿斗唯一的消遣。
阿斗没清闲多久,武侯就给他找事来了。
凤雏接到郭嘉派遣的使者的消息,过来找武侯商议对策,武侯正打发一个侍从去找向宠,凤雏便在武侯对面坐下,道:“真的非走这步不可?”
“像陛下这样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松口。”武侯这是放手一搏,手段阴损,也顾不得了。他瞥一眼凤雏手里的帛书,道:“郭奉孝的?”
凤雏点头道:“嗯。他很大胆,应了陛下的书,曹昂更大胆,已经遣了魏太子曹冶和陈王曹植、邓王曹冲以及郭嘉、司马懿、赵俨、周不疑和蒋济,由邓艾护送南下。他倒不怕我们这是诱敌之计。”
武侯接道:“呵,真看得起我们。这些人都来了?大概也不管东吴了吧,而且肯定把我们这位陛下要求和谈的书信公诸天下了。难怪最近东吴派了大量的使者过来,想必是来责难的。曹魏的使者若有任何损失,传出去都是陛下的毒计。益州的上层对陛下够不满了,曹魏再撩拨一下,肯定元气大伤,到时候斜谷口那支劲旅再南下……”
凤雏忙道:“停停停,我不是听你说这个的,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事实而已。你刚才说到哪里?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松口?”
“要改变一个男人的决定,最有可能的就是巫山云雨之后,乍醒的一刻,由枕边人进言。不然怎么说是枕边风。”武侯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美人计自古是条百试不爽的毒计,何况是由陛下这辈子最惦记的人来实施。可惜你找到丹士的时间太晚,不然也不用拖到现在了。”
凤雏不满地叫道:“谁叫上次那个丹士不知去向?说不定被陛下找到处决了呢?找一个好丹士也不容易,再说炼药也要时间,你以为这些药都是现成的啊?法孝直呢?他不在?”
武侯看一眼更漏,道:“刚叫人去请了,还要半刻才到。等他来我们再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凤雏回道:“但愿你这个美人计能成,不然你看向巨违不活吞了你。”
“如果不成,我自己挖个坑跳下去,你来洒土。”武侯皱着眉道。
“唔……我可不敢。”凤雏笑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掏出一大堆帛来,道:“趁孝直还没到,你先看看这个,这是我得了陛下的准许去书房翻来的,抄了好几天,帛都废了多少,我垫的,回头你和孝直得给我补上。”
武侯随手拈起一份来,凤雏继续道:“弹劾你我的人可真不少,尤其这个陈祗,还真会挑时间挑拨离间,看了他的上疏,我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堪称是汉之陈琳,笔刀厉害至极。每次我们得罪了陛下,就是他慷慨陈词的时候。也就是说第一,他很会观察动静,说不定还和陛下身边的人勾搭上了;第二,此人祸心不小。还有……”凤雏从帛书里翻出几份做了记号的,继续道:“你看这。还有李严和廖立,我想不明白,这两个怎么会到我们的对面去?倒是魏延虽然被你猜忌,却一直在劝陛下不要起疑。”
武侯只瞥一眼,道:“你懂什么?若是只有一个人反对我们,其他人都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才是真危险了,这个魏延比陈祗更祸害……”
法正果然半刻就来了相府,先为那么多的弹劾上疏惊讶了一下,继而把这些撇开,专心谈起接下来的事。当前最要紧的是把阿斗扳回来,至于这些弹劾,可以以后再慢慢处理。
以武侯的想法,美人计肯定没问题,只是阿斗先要和谈,继而又反悔,于帝王声誉大有损害。三个人计划了一整夜,天已大亮方粗粗定下挽回阿斗名誉的计划。
法正觉得这是在做白工,道:“我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妥。”
“想兵谏的人居然说美人计不妥?”凤雏笑道:“不过现在想想,你兵谏也不可能,成都的兵权没有分毫在我们手中,而地方军队的首领听不听我们的还另说。”
法正闭着眼回想一会,忽然睁大眼抓过凤雏问:“那药给男人吃的给女人吃的?”
武侯奇怪道:“向巨违是男子,还能给他用妇人之药?”
凤雏也附和道:“是这样,我让丹士炼药的时候说是给男子服用的,要最……”说到后面猛的停了,别过脸去看武侯。
武侯拍他的头一下:“还等什么,快点入宫!”
法正哭笑不得,只差没被他们两个气死。
阿斗不在寝房不在书房,却在练习音律的偏殿里鼓瑟。法正几人从寝宫一路问到这,黄皓和澧兰在门外拦下了他们。
“音软无力,杂音轻而多,按弦松且浅。因为不能控制指力。”武侯听了几个音,低声道:“陛下此刻身心俱疲。”
法正怒瞪武侯,武侯瞪凤雏,凤雏左顾右盼不自然地看风景。法正向武侯道:“美人计,美你的人计,现在可好,让陛下反客为主了。怎么办?”
凤雏眼尖地看到向宠从远处敞地绕过来,芫茝在后面快步跟着,道:“先看看向巨违能挽回多少。不过我看我们这次输得比较惨,已经是绝地,根本无处落子,下一步无从谈起。”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陛下把大汉的江山捧到曹贼面前。”武侯说着,看向宠差不多要绕上来了,退开些,退到转廊之后,避免跟他打照面。
阿斗听到推门的声音,不抬头也知道是向宠,现在也只有他来黄皓不会拦着。他现在所奏是《卷耳》。
向宠就在瑟尾跪坐下,阿斗以手覆弦,低着头不看他,道:“怎么办,我现在连弦都认不准了,每每拂出乱音,因为我神不在此,而心乱如麻。”
“我……”向宠一句话也接不上。阿斗也不说话,微侧过身,右手轻轻落在他手上,真个是相顾无言。
凤雏看到这,正要说这次完败,回头一看,武侯和法正都已经没了踪影。
46.和谈
事已至此,除了一再地劝谏,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过阿斗已经完全不理事,最多只是坐着看看。朝政乱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关于的分歧,以及一直就在的益州世家和荆州旧派之间的矛盾,整天吵吵得乌烟瘴气,尤其是阿斗在书房听政的日子,若非内殿不准带武器,阿斗肯定能欣赏到不下数十场剑舞。
曹昂派出来和阿斗和谈的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阿斗这边也不能失礼,他便难得掏国库的钱为自己和满朝大臣以及宫中内侍做新衣。阿斗的一套做得最慢,到七月初三才送来,自然是由向宠为阿斗试衣。中衣自然是自己穿,阿斗系里衣时有些心不在焉,衣带系松了,配上外面的几件便显得领缘不整,向宠只得把穿好的礼服脱了重新给他系衣带。
阿斗看着向宠低头将一挂羊脂玉组佩系在他腰间,神情专注,长期持枪握剑的手长满老茧,粗糙,也灵活温暖。
“你,不劝我吗?”阿斗忽然问道。
向宠系紧宫绦,顺好流苏,抬头道:“臣相信陛下。”
“……谢谢。”阿斗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广袖宽袍,一身玄黑,五官有些模糊。向宠就在他背后,对着铜镜给他整理衣袖,阿斗摆摆袖子,问:“如果我册立皇后,也是穿这样的礼服吗?”
向宠满意地看着自己动手的结果,道:“当然不是。昏礼服和朝会礼服是不一样的。”
“你的那件是什么样的?”阿斗又问道:“也是黑色的?”
向宠摇摇头,道:“我是武将,朝服的颜色是素绛红。”
其实这些阿斗都知道,只是想问他,便问了。阿斗的朝会礼服原本应该有很多繁复的刺绣装饰,阿斗瞅着那个绣工的花费如天文数字,只能忍痛把刺绣都划掉,就只剩下一身肃静的黑色,没有生气,却也符合他的审美。
“我穿这样……”阿斗正要问他这样穿着会不会有些骇人,黄皓在门口奏道:“陛下,鲁王府从事来奏,鲁王想拜祭王妃。”
春季的尾巴上,鲁王妃溺水身亡,小敛大殓一番,葬于皇陵,刘永亲自撰写祭文。鲁王妃下葬的时候,化名蔡眉的张星在城郊很远的山林猎户居所过得其乐融融。
阿斗命黄皓用那个找来的女子换出张星并将她送到山野的时候,曾带话给她,往后说不准刘家的血脉就要断送了,将她送出去隐藏下来至少可以保住她腹中这一点血脉。
鲁王要祭拜“鲁王妃”根本不用经阿斗准许,只是自阿斗从汉中回来,就一直拒绝见刘永,刘永不过是借着鲁王妃的名头来求见他,好劝谏。想到这,阿斗便道:“朕略感不适,请他自便。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郭嘉他们是七月中到达成都的,邓艾率军一路护送,毫不意外地跟姜维对上了,第一天这两人就各自纠结了亲卫在城郊军营里大打出手,各有胜负,不愧是天生死敌。
阿斗没有为他们整治大宴,而是设私宴,没有歌舞,宴席也不算丰盛。考虑到蜀汉的宫廷支出早被压到一个极低的额度,郭嘉很大度地接受了这场普普通通的接待。
郭嘉依然如往昔一样神采如华,岁月好像只给他留下霜鬓和稳重,不见衰老。不过他毕竟年纪不小,初到成都,熟悉水土还要一段时间,更要给其他人留出刺探情报的机会,便不急着和阿斗和谈。阿斗知道自己不是谈判的材料,况且对着郭嘉他也实在没办法讨价还价,于是安排了武侯等人跟他谈。至于刺探情报,能外道的他们都知道了,不能外道的只有阿斗自己知道,随他们去探吧,能探出些乱七八糟的假消息才好。
“明天就该谈判了,也不知道三位师傅和尚书令他们有没有准备好。毕竟是第一次谈这个。”浸浴过后,阿斗着中衣披靠在凭几上,手里端着甘夫人留下来的《逍遥游》。黄皓为他拭干头发,用兑了黑色染料的树液一点一点给他的头发染色。黄皓很清楚他只是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回答,沉默着做手中的事。
阿斗一般晚上不再接受大臣的求见,这段时间有些紧张,破例准许随时觐见,于是头发上的颜色就必须时时注意。
黄皓耐心地等阿斗的头发慢慢变干,然后撤走树液和围在阿斗颈上的黑色夏葛布,道:“好了。陛下,只差一刻就寅时了,应该不会有人觐见,不如早些休息。”
阿斗转过头看看更漏,“嗯”一声算同意。
话音刚落,澧兰接到外面的通报,过来道:“陛下,陈仓侯、斄乡侯求见。”
马岱和马承?阿斗丢下书简,道:“传。我不去书房,带他们到寝宫来吧。”
马家和曹操之仇不共戴天,阿斗要与曹魏和谈,第一个难见的就是这对叔侄。
向宠虽然就住在偏殿,却并没有时刻守在阿斗身边,尤其现在阿斗还要瞒着他头发的颜色,沐浴之后就不会再召见他。但是这日向宠睡不着,寻思左右无事,不如巡视一番,便穿戴齐整,带着三五亲卫绕着寝宫开始巡查。
阿斗的寝殿里还有灯光透出来,向宠随口问了殿前的侍从,得知是马岱叔侄深夜求见,虽有些生疑,却也没放在心上,正要绕到别殿去,忽听见殿中一声物品翻倒的声音,继而是澧兰芫茝和黄皓的惊呼声、呵斥声。向宠不假思索,直闯入殿,只见马承死掐着阿斗的脖子,马岱抱着他要把他扯开,马承不肯松手,边掐边骂道:“叔父不记得我家二百多口血债!叔父要陪这昏君向曹贼俯首称臣!可我绝不!我死也要拖他一起死!”
向宠毫不犹豫冲上去,先抓住马承的手一扳,关节一错马承吃不住疼松开了手,向宠踢开他,接住往凭几上倒的阿斗,紧张地问:“陛下安好?我这就命人传太医。”
阿斗捂着脖子摇头,黄皓端水来给他,阿斗急急喝了好几口,方能说话,道:“不、不用了。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向宠拨开他的手,查看瘀伤,道:“为防万一,还是请御医来看看。”
他是用肯定句,不是建议,阿斗确实被吓得够呛,便不推拒,道:“芫茝,传章隽。要他悄悄地来,不要惊动长乐宫。”
芫茝愤愤不平地瞪马承一眼,领命退出去。马岱正在尽力安抚马承,马承箕踞于地恍若未闻,反骂向宠道:“你枉为男子,甘效妇人!这个昏君逼你至此,臣不臣宠不宠,有什么值得你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