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我想起还有份公文没处理,还是下次再说吧。”武侯拍拍阿斗的头,起身走了。
喂,你还没说郭嘉怎么样了呢……阿斗迈着小短腿追两步,连背影都没追上。好吧,至少听起来郭嘉还没死。已经是万幸了。
建安十五年,武侯有很多时间教阿斗念书,全然忘了阿斗才四岁,学的东西太深。关羽和张飞的儿子也常来,阿斗在守孝期里,除了看书写字就是和几个小孩玩,平静而充实。
武侯却一点也不平静,都督和刘琦先后身亡,他白天忙着吊唁,晚上却想起阿斗的托梦之言来。都督葬礼一过,武侯便快马回南郡来寻阿斗。
阿斗早知道他要来,武侯问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不记得了,武侯突然问道:“阿斗今年多大了?”
“不知……四岁了。”阿斗脱口而出,半截又改回去,武侯闷笑几声,道:“行了,知道你在敷衍。这几天你收拾收拾,再过半个月你的守孝期满,我带你去见三位先生。”
阿斗恭恭敬敬地向武侯一行礼,感谢他这一年的教导。虽然他在确认了阿斗和刘备毫无保留的信任之后,才真的开始教他念书。但是他真的决定要教导他了,却倾尽所能。
刘备和武侯一起过去看望阿斗,他没进门,只在门外等着。都督病逝的时候,也想起了阿斗的托梦之言,只是伤心。甘夫人病逝一年,梦里从不曾见,大约是因为她心灰意冷。等武侯出来说学习结束,刘备才进去,在主座上坐下,让阿斗在他膝上坐着,先问近来饮食如何,再问学业如何,最后犹豫着问:“你娘……在你梦里,是不是也一切安好?”
“娘风采神玉,一如往昔。”阿斗不曾见过,却这样希望。
刘备点点头,发了好一阵呆,才在武侯的提醒下起身回府。
这年过了冬至,刘备和武侯、庞统便带阿斗去襄阳见荆州三老。阿斗第一次正常地坐在马背上,寒风刮得脸疼,却刮不走阿斗东张西望的兴致。
向宠第五次把阿斗的头裹紧披风里,阿斗又冒出头来,转过身委屈地道:“让我多看看么。”
“小主公,小心风寒。”向宠迎着风说话,有些模糊,手上仍把披风拢紧。
阿斗气闷地缩进里面,拿向宠的衣服磨指甲。
荆州三老的居处偏而不远,是个佳木环绕依山傍水之所,田野分明如画,留鸟栖迟,仿佛聚举世安宁于方寸之间。
武侯请一个小童去通报,很快就得了准许,三老一起相迎在门口。庞统正要招呼,武侯抢先一步让向宠放下阿斗,对阿斗道:“这是我的三位先生,黄先生、庞德公、水镜先生。”
都是熟人了么。阿斗开开心心地依次行礼,一个一个地叫一遍。大冬天的,武侯那把羽毛扇又扇了起来。武侯看看正在讨好三老的阿斗,眯着眼想,他有介绍过这三位高矮胖瘦和衣着都差不多的先生谁是谁吗?
凤雏敲敲武侯的手臂,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笑得那样。”
武侯收起扇子,道:“觉得小主公的前途很好,想自己收下来不给三位先生。要不我分一半给你?”
凤雏半信半疑地答道:“你说的。我当然要。”
荆州三老逗着阿斗玩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该说正题了,便让仆侍带向宠和阿斗先去客房,三个老人和武侯、凤雏、刘备六人坐在主堂里商议怎么瓜分阿斗。
水镜直言道:“小公子并不适合拜在老夫门下。”
刘备也看得出来,阿斗不是治学的人,若真的是治学的人,他反而要担心。现在就看黄承彦和庞德公谁想收。
黄承彦和庞德公耳语一番,最后看看武侯,武侯一拱手,道:“亮和士元刚才商议过,倒是想收下,就怕乱了君臣的本分。”
黄承彦微微点头,道:“名分的事好办,拜在我或庞德公门下,实际上则由孔明和士元教导即可。论理,孔明和士元确实比我们更合适。一则我们不便下山,小公子也不能长留;二则孔明、士元长伴玄德公身边,当更明白应该怎样培养小公子。”
刘备道:“愿意教阿斗就好,名分的事都是其次。只是两位军师还要辅佐备匡扶汉室,会不会分 身乏术?”
凤雏笑道:“这也无妨。有些事,与其口上说,不如带小主公一起做,言传身教,比纸上谈兵的好。”
刘备这才放下心来,剩下的就是阿斗究竟拜在谁门下。这却由庞德公、黄承彦和阿斗自行商量决定。庞德公和黄承彦、刘备起身转去客房,留下水镜先生和武侯、凤雏坐着。
司马徽有些话要对凤雏说,因此他才没有跟着去看收徒的情况。只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士元,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天命星亮而不长?”
“记得。不就是天妒英才嘛。”凤雏满不在乎,他恣意惯了,生死都是小事。
司马徽道:“你的天命星变了。本来在西,亮而不长。现在隐隐有北冲之势,遇主成辅,反而有长命之象。连带孔明的命星也有同样的趋势,都有后泽之象。”
“北冲之势?”“遇主成辅?”凤雏和武侯各自抓住一句话琢磨。
司马徽又道:“这是我第二次发现命星中途有这样突然的扭转。前一次是十多年前我遇见的一个人。这个少年慧极,与你们相比也分毫不差。其命星和士元一样亮而不长,相异之处在于士元是星轨突折之象,而他却是命带衰亡,不过微含变数,因此我未曾明言。三年前我眼见他的命星已经坠入星渊,正十分伤感,谁知第二夜此星重新升起,光泽长满,衰亡之象尽去而后福绵绵。这必定是有人付出代价为他扭转乾坤。此星转后,星图已乱。我费了些心思为你们重新看过一次,这才发现你们的命星也有变化。”
武侯问道:“这个人是谁?”
“你们将来肯定会遇上。”司马徽呵呵一笑,“天生郭奉孝,伴在丞相府,你们要匡扶汉室,他却要辅曹代位,一辈子的对手。”
“原来是他。”武侯拿出扇子扇两扇,道:“前段时间我命人详细搜过他的消息,三年前确实差点病死,靠华佗、张机在侧才得幸免。难道是他们扭转乾坤?”
司马徽道:“虽然两位国手确实是奉孝逃过此劫的原因之一,但是从星轨上看,两位国手也属于被扭转的人。奉孝的命星起死回生之夜,虽有不少星星在他的影响下轨迹发生偏转,却没有看见星轨突变,我也参不透是谁改了天命。”
凤雏道:“我记得……好像郭嘉在我们这住过一年?还带着一只老虎。他的老虎可比他本人好多了,懂事又听话,全不像他。不知道老虎怎么样了。”说着他却也伤感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死了,可惜。先生还说郭嘉没有那只老虎,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
武侯问道:“咦,我怎么不知道他来过?老虎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凤雏笑道:“在你来这之前郭嘉住过一年,还天天和先生辩得脸红脖子粗。那时他仗着比我多活几年,欺负我多惨,你要是在也该被欺负。老虎是他养的伴儿,上山打猎下水摸鱼睡觉暖床出门坐骑伺候他吃喝玩乐样样周全。买来的奴仆也比不上老虎一半。我沾他的光,一年里大鱼大肉,这可是我这辈子最口腹之欲最得满足的时候。”
“唔。”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武侯来不及细想,便被来报阿斗拜师结果的人打断了。
阿斗最后拜在庞德公门下,由于真正会教他的人是武侯和凤雏,他最后拜谁为师,根本不重要。刘备在这里停留三天,等阿斗完完整整地行了拜师礼才回去。
阿斗满了四岁,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拜师的问题,还有习武。张飞和关羽都试过阿斗的根骨,力气不足,全不适合。挑来挑去,黄忠愿意教他射箭,赵云勉强愿意让他试着学枪法。暂时就这样定下。建安十六年开春,阿斗便正式开始习武,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
阿斗的天赋实在不高,特别是力气小,只有常人水准并非天生武将,不过他老虎身上带来的灵敏的反应,又耐得住性子做枯燥的练习很少分心。赵云本来还很勉强,教过半月也就很乐意倾囊相授。而黄忠丧子,教导阿斗时每每移情,竟像教自己的亲子一样严格用心。阿斗得此严师,又有张飞关羽时常提点,进步飞速。
十六年春末,刘璋遣使来见刘备。刘备、武侯、凤雏一下就忙碌起来,尤其是使者法正有迎刘备入西川的意思,就更让刘备等人无暇他顾。武侯和凤雏教导阿斗的时间突然减少了许多。
这日武侯与法正私议完毕,过来看阿斗的学业,见他正穿着短打在阶下休息,便过去在阿斗旁边坐下。
阿斗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武侯就是武侯,随地一坐也比他有气质。
赵云见武侯过来,道:“军师,小主公今日习武已毕,云先告退。”
武侯道:“不忙。赵将军也累了一下午,坐下休息休息。向将军也坐。”
两个将军便在阿斗另一侧坐下,向宠瞅见阿斗发汗,在风里坐着怕伤风,便又去取了外衫给他。阿斗道谢一声,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
武侯悄声道:“今年你娘有什么托梦没有?”
阿斗也低声回道:“我娘又不像水镜先生,会夜观星象。现在她大概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也许只有在星星要落下去的时候,才知道吧。”
武侯支着下巴想,没有托梦,也就是一切平安?
20.截江
对刘备而言,这一年确实很平安,他的西征非常顺利。可是对于阿斗来说,实在太不平安。刘备西征后不久,孙仁就带侍女闯进他的房间。
阿斗知道孙权派人来接她,顺便要把自己劫走,他一面天真地问孙仁要做什么拖时间一面在书案的漆面上用指甲划上被带走的时间。至于是谁劫走他往哪劫走他,早就已经刻在书案上。他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认为孙仁会因为对甘夫人的一点点尊重而不会劫走他,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孙仁命两个侍女抱起阿斗,最后看一眼自己居住了一年半的地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阿斗很顺从地任她们带着自己走,只是临走顺了一根烧焦的木头压在衣服里,有机会就在路过的地方画个箭头,或者把他带出来的一手首饰丢一点。到了河边登上船,即使没有记号也不要紧,顺水只有一个方向。
江水流动得很快,加上船工昼夜不停地赶工,倒真有点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觉,阿斗虽然早早有所准备,却也很怕自己陷入东吴,他才这么点大,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要逃出来很麻烦。
“你在看什么?东吴很美,比荆州美多了。有很多绝对不欺负你的小孩陪你玩,我还会带你去打猎。你可以无拘无束地出去玩耍,不用那么辛苦地学你根本不喜欢的东西。春天的时候,田野像是用染过的布拼起来,金黄色的芸薹花,白色的梨花,青青的庄稼的幼苗,像兔毛一样柔软。夏季的风会带来海上的消息,凉爽湿润,秋季树叶也不会落,青葱依旧,冬季一点也不寒冷,雨雪虽有却不常见,大部分时间很温暖。”孙仁瞥见阿斗在船头坐着望向江陵的方向,便在他旁边盘膝坐下来,一手压在衣领上,一手搭在阿斗肩上。
阿斗回道:“是这样的,东吴很富饶,而荆州很破败。你可以常常陪我玩耍,爹却不常在家;在东吴我可以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在荆州,赵将军和黄将军压着我习武,两位师傅一个负责教书一个负责捣乱;东吴的小孩会因为你和吴侯的命令对我处处忍让,在荆州我却要受几位伯父家的哥哥的欺负。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孙仁摸摸他的脑袋,道:“那就进船舱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就到东吴了。外边风凉,船上没有大夫。”
阿斗摇摇头:“不是的。在东吴,我是质子,在荆州,我是自由的。在东吴,我是外客,在荆州,我是自己人;在东吴,也许有朋友,可是我的家人,都在荆州。对你来说,东吴是家荆州只是寄居之所,但是对我来说,荆州才是家,只有留在父亲身边,我才不是流离之人。”
孙仁惊奇地道:“你想得真明白。谁教你的?”
阿斗看着月色下的流水道:“这些不用教,流离过就知道。你也明白,因为你在荆州,其实就是流离。你是荆州牧的夫人,仍然会被隔阂。我在东吴却算什么?我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你如果对我娘有歉意,请放我离开。”
“不行。”孙仁有片刻犹豫,继而道:“不可以。对不住甘夫人的地方,我死了自然找她赔罪。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对不起我哥哥。”
阿斗本也没指望能说服她,因此只是微微有些失望地把头低得更低一些,再发一会呆,干脆把脸埋在腿上缩成一个球。
孙仁收回手,支着下巴叹一口气,和阿斗一起发呆,忽然听他问道:“还有多久会进入东吴的范围?”
孙仁回道:“四天,最多四天。你爹的舢板不可能追得上我们,我会对你好,你不用担心会受欺负。我带你去东吴,就一定保你万全。”
四天……阿斗默算着时间,不知道他们赶不赶得及。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犹豫,应该早早告诉他们才是。赵子龙截江救阿斗,这件事要是变了他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来的干净。
孙仁走后不久,赵云就发现阿斗不见了。武侯查看过阿斗的房间后,在书案上找到了阿斗留下的信息,果断地命赵云和张飞带兵去截他们。阿斗留下的箭头和首饰确实指引他们一路到了江边,可是荆州的船只远远赶不上孙权的楼船。赵云和张飞一商量,决定用骑兵在陆上各渡口盘查。孙权的船再快,也不能不靠岸补给,只要靠岸就扣留下来。同时派快马到州陵封锁航道。
孙仁赶路的速度很快,最后一次趁夜色在州陵补给才被截下。孙权接妹妹的士兵数量不多,被州陵的士卒拖住,眼见离沙羡只有半夜之远,却被拖在刘备的地盘上,孙仁明白,大概是走不了了。她是刘备的夫人,她不下船,也没人敢进去搜,可是也不能放她离开,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
赵云和张飞在第二天中午才快马赶到州陵。张飞根本不管孙仁的身份,命州陵的水军包围了她的船队,不交出阿斗就不撤兵。孙仁怒斥他目无兄长,张飞责她私截阿斗,最后让步的只能是孙仁。张飞和赵云要硬闯她也不能阻止,而他们不放行,她也寸步难行。孙仁只得吩咐侍女去抱阿斗出来。侍女去了不久,神色慌张地跑出来,在她耳边轻声道:“郡主,小公子不见了。”
孙仁脸上微露惊讶的神色,张飞和赵云对视一眼,立刻带兵上船,一路搜检到阿斗的船舱,一个枕头在被子中间,乍一看确实像个小孩。阿斗不见了踪影。
张飞扳过孙仁就吼:“小主公在哪里!”
孙仁也呆了。赵云冲进去试试温度,道:“张将军,被子里面是冰凉的,小主公走了很久。”
“我不知道……”孙仁也急了,忙问侍女道:“橘徕,你守着小公子,人呢?”
橘徕也不知道,支吾道:“小公子说要睡觉,让奴婢不要吵他,奴婢只看他睡了,就一直在门口守着……奴婢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