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好久不见!」
何黎眼神失了温度,僵硬地笑着:「嗯。」
那个父亲的神情有些失落,但还是打起兴头,给何黎介绍:「吶!阿黎,这是我太太连妤洁,她是你学妹,你还记不记得?」
「嗯。」他不想记得!
「小齐吃完了吗?」陈语川摸摸小齐的头问道。
陈语川百分之百感觉到何黎的不愉快,他想带何黎离开。
「还没吃完啊!」
「我们带到戏院吃好不好?」
小齐看看爸爸、看看何叔,觉得气氛不大对:「好吧……」
陈语川站起身来对着隔桌那个父亲点头致意:「抱歉必须打断你们的叙旧了,黎和我答应要带我们的儿子看电影,电影快开场了……」
那个父亲有点茫然地看向小齐:「你们的儿子?」
陈语川拉起何黎的手握着:「黎跟我要结婚了……」
那男人眼里渐渐出现复杂的情绪。
原本面无表情的何黎忽然满脸温柔地朝陈语川笑了笑,才转向那有点呆滞的男人:「我们走了。」
何黎不再看那男人一眼,把吃的收拾好全堆在陈语川怀里,牵起小齐的手就说:「走吧,儿子,我们看电影去。」
何黎牵着小齐心不在焉地走着。
多年后又见到那个急欲遗忘的人使他满脑子混乱,纷乱的心绪说不出是悲还是怒,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总之就是乱……
牵着小齐的那只手被小齐用力拉扯着,看见小齐仰着头询问地看着自己,嘴里问着:「何爸爸,你要走去哪里?」
何爸爸?何爸爸!这算什么称呼?
再看看自己身处的位置……戏院影城后方的停车场。
何黎皱着眉,自己竟然拉着小齐走了这么一大段路?语川呢?
一转眼,陈语川站在他左后方,满眼的落寞与无奈……
从麦当劳离开后,陈语川一言不发地跟在何黎身后,只注视着何黎,眼神复杂,有不安、有惆怅、有疼惜……
何黎鼻头一酸,陈语川的样子让他心疼得险些掉下泪来。何黎不由得一阵惊颤,连忙扼住心神!移开视线。
我心疼他?!
「你爸刚才不是说要去看电影?」
「那我要看羊与狼!」
「我们去买票。」
电影院里,小齐坐在何黎与陈语川中间。
何黎的心思更乱了,注意力几乎无法集中在眼前演绎故事的屏幕上。一方面是仍未从偶遇梁允成的愕然中恢复,另一方面更因为自己软化在陈语川的感情之下而感到惊慌。
陈语川一直一言不发,苦闷地困扰着。他这几天才开始认识何黎,所以他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何黎,只是何黎方才应对旧识的冷硬,让他联想起前晚不经意形容他为妖精时那冰冷拒绝的姿态。他总觉得,刚才麦当劳里那个已婚男人对何黎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所以,他才会说那些话。令他讶异的是,何黎竟也配合他一搭一唱,这不就更证实了他的感觉?那么他是否就能大胆假设,那个人就是伤害过何黎的人?
回家的车程上,两人各有各的心绪,陈语川心不在焉地应付小齐因为看了电影后的所有问题。
何黎始终闭着眼沉静地不发一语,甚至连小齐跟他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回应。
「何叔累了,小齐乖,让何叔睡。」正开着车的陈语川劝着副驾座上的儿子。
「喔……爸爸,我不要叫他何叔了,你不是说要跟何爸爸结婚?你不是说我是你们两个的儿子吗?何爸爸也叫我儿子了啊!」小齐理所当然地说。
陈语川讶异于儿子竟然把在麦当劳里与那男人的对话记得一清二楚。
陈语川试探地问:「小齐你想要这样吗?」
他不希望强迫儿子接受自己单方决定的事情,更何况他晓得何黎当时只是附和自己而不是真的会跟自己在一起。
小齐歪着头想了一下。
「要!这样就有两个爸爸疼我了!我以前一个爸爸都没有……很可怜耶……」
陈语川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何叔不一定跟爸爸结婚,但是你如果希望也有他当爸爸,就叫他爹地好了,好不好?」
「好!」小齐转过小小的身子,看着瘫躺在后座椅背上的何黎,嘴里爹地爹地轻轻地叫着。
陈语川一时感慨,需要何黎的,似乎不只自己一个人。
黎,我能对你有所期待吗?遇上那个已婚男人,陈语川对留住何黎这最终目标失去了把握。
回到家,玩了整天的小齐也累了,没再吵着要跟两个爸爸一起睡,只抱着何黎亲一口说声爹地晚安,就被陈语川叫去洗好澡、钻被窝。
把小齐安顿好,出了小齐的卧房,下意识地寻找何黎的影子。
何黎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弯腰靠着雕花栏杆抽着烟。身影萧索。拉开纱门,跨了出去,陈语川倾身贴上何黎的背,揽住何黎的腰,拱着背低下头脸颊贴上何黎的耳后。
「我不知道你有抽烟。」
「喔。」何黎鼻腔呼出一阵烟,「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如果我想知道你所有的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何黎自嘲地轻轻哼笑一声,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陈语川紧了紧手臂,随即又放松。
「不管你想不想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何黎沉默。
陈语川在何黎身后,看不见何黎的表情,不知道何黎有何反应,只能珍惜地搂揽着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语调带些困惑地问了:「……我们在阳台上这样,被你邻居看到的话,会不会对小齐不大好?」
陈语川轻笑:「邻居大概都知道我是同志,早就躲得避不见面了。」
何黎讶异地错身回望陈语川,脸上画了一个大问号。
陈语川莞尔:「我还没离婚前,跑酒吧找同志一夜情这些事都如实告诉我前妻,所以她大概都帮我宣传光了。」
好不容易,何黎僵冷了许久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开始大笑起来:「哈……哈哈……」
陈语川收紧了手臂,在何黎耳边呢喃:「我们去洗澡。」
何黎深深地吸了口烟,憋了好久才缓缓呼出。
他侧了颈子仰望着陈语川,毫无情绪的眼静静地看了陈语川好久,才按熄还剩半截的香烟,在陈语川怀中转身,伸出两只瘦长的臂膀勾住陈语川颈子,双脚一蹬,两腿盘上陈语川有力的腰身,整个人像只无尾熊挂在陈语川身上,一头埋进陈语川颈窝,深深地吐了个好长的叹息。
陈语川无物似地端抱着何黎,往屋里浴室走,嘴边还宠溺地故意抱怨着:「你很重耶,相公。」
颈肩窝处传出闷闷的笑声:「偏不放开,就重死你!」
「呿!压死我你就没老公了!」
「我备胎多的是。」何黎继续与陈语川玩闹着。
「可惜都不在台北,现在除了我你能找谁灭火去?你可要三思啊。」陈语川边说边挑逗地吻着何黎颈子。
何黎抬起头,舔上陈语川的耳廓,叫陈语川差点一脚踉跄。
「看招受死吧你!淫贼!」何黎玩上瘾了,叫阵的言词中充满笑意。
「有胆放马过来!」
陈语川就这样托抱着何黎一脚跨入满水的按摩浴缸里,浸透了两人未除的衣衫。
「大胆狂徒!赔我的衣服来!」
「衣服我一定会帮你洗,你急什么。」
也不顾浴室门没关上,这两人就在浴室里脱了衣服,唇枪舌战玩了起来。
当然,唇枪舌战非以言语进行,而是濡沫相染,一片浓情绯色……
或隐藏、或抛却,两人有默契地投入那唯一能交流到极至的方式,彷佛只要做爱,他们就不需要面对今日碰上那男人所引发的种种心绪。
现下,陈语川还不想询问、碰触任何会令何黎不快的过往,而何黎也只想逃避任何可能揭开伤疤的引子。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抛离繁琐心思,毫无保留地竭力做爱,就像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第四章
背靠在陈语川怀中,何黎觉得有股暖流源源不绝地从语川身上传来,在身上缓缓流动。
好久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这副胸膛能给他这种感觉?这种安心舒适满足的感觉真的很容易让人沦陷……
他仍清楚记得,十五岁时,第一次从那人身上感觉到这令人惊喜的满足,但接下来的几年,那人却亲手,一点一点地摧毁它……
语川原本也跟那人一样是个异性恋者,要不是自己主动,语川哪可能与男人发生关系?
语川也会如此……也许得到了,就无须珍惜,也许熟腻了,就转而厌倦……
最终,还是会回到女人身边去……
如果真敞开自己的心,最后还是会面临他的离去。与其,会重蹈覆辙痛彻心扉,那么,还不如不爱。
所以,还是把门关上吧!他一点也不想再尝到那种撕心的痛楚!
毅然决定离开梁允成后,他就不想再爱了,不是吗?
何黎下定决心再也不受陈语川左右的同时,却也莫名地感受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只是,他既已下定决心,便不想再受这为陈语川所产生的心疼所动摇。
语川,对不起……趁着我们都还没泥足深陷,现在就抽脚,将来也不至于遭遇灭顶的凄苦。痛,也只有这一时,忍过去,一切就能云淡风清了,语川……
星期天晚上,何黎说想出去喝一杯,劝下陈语川留在家中陪小孩,然后独自出门,整晚未归。
陈语川彻夜难眠,他的眼耳鼻舌身意无一不在等候着何黎的归来。
星期一早晨,陈语川在准备早餐的时候,故作轻松地迎接归巢的倦鸟,什么问题都问不出口,因为答应过何黎不干涉何黎的任何行动。
何黎避过他凝视的视线,故意不去看陈语川眼底深藏的幽黯。
「我马上要出门,不吃早餐了。今天晚上因为与英商查德曼集团有餐会,也不会回来吃晚餐,晚上就不必等我了。」
「好吧。」陈语川只能接受,他不愿意逼何黎,只怕逼急了,何黎会逃得更快。
刚起床的小齐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看见两人,迷迷糊糊地打了招呼:「爸爸早,爹地早。」
何黎没回应,却充满心惊。
他刚才差点就回了招呼,难道他已经习惯小齐叫他爹地?他前晚确实找了人一夜情,可是做完后便离去,找了旅馆睡了一夜。面对这一大一小真诚的目光,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出轨的老公,内心里竟充斥着罪恶感?
他们只有几天的共处而已,他竟然会有这种感觉,这觉简直太……太变态了!
看着小齐迷迷糊糊走进盥洗室,何黎立即甩甩头,快步走进陈语川寝室更衣。他不愿多想,因为越思索越是觉得不妥。
忽然,他与陈语川共同抚养小齐的想法窜进脑里,他的脑子就停不下来了。心跳加快、呼吸加剧,更衣的动作像是定住了。与这两父子共同生活的经验太美好,他几乎无法抗拒那个诱惑而开始假想将来三人共同生活的种种……
由于何黎不谈不涉入感情,所以对于陈语川所给予的温柔与爱意,他犹有招架之力。但与两人生活的那种家居温暖,他根本无力抵抗。
他,寂寞太久了……
自从他为了与梁允成同校而对家人出柜,就被赶出家里。成了独行侠的他以为只要有梁允成的爱,他们以后也能甜蜜如同一家人,可惜事与愿违。
想要有这父子两所给予的温暖,又不想对陈语川付出感情,陈语川会容许他这毫无付出地索取吗?
我只是来台北工作,陈语川只是我的床伴,我的床伴只是邀我若来台北就住在他家,就这么简单而已,不要想太多……我何必要觉得愧疚?只要下次来台北,就能再有这种温暖的生活,语川和小齐不吝给予且无任何抱怨,那我就大方接受……
如此说服着自己的同时,胸中那股罪恶感却更凶猛地溢出。几乎说服不了自己。
他到底要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对?身为一个律师,对于与陈语川所定下的口头约定,于理于法,他都站得住脚,可是于情,他自己的心却不放过自己……
真的被语川感动了吗?还有小齐?
打好领带,套上西装外套,他心不在焉地把手提电脑放进公文包,摸摸身上的名片夹。
算了,今天先不想这些了。现在,专注于眼前该做的事,准备好去见英商查德曼集团的代表比较重要!
陈语川心里带着酸楚,帮小齐穿好衣服,两人吃着早餐,目送何黎匆匆出门。
前一晚何黎没回来,早上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梳洗过后的水气与沐浴乳的香气,他猜得到何黎前晚应该是跟别人过夜去了,根据前几个晚上他们睡在一起的情况来看,何黎总是能很舒服地窝在自己怀里安稳睡着,他是不是真的与谁共枕都没差别?所以才在外头睡了一夜隔早才回来?
「爸爸?你心情不好吗?」小齐睁着无辜大眼,关心地问着。
陈语川回过神来,才笑着说:「嗯,有一点。不过爸爸没事,小齐不用担心。」
「是因为爹地没吃早餐就去上班,爸爸怕他营养不够会昏倒吗?」
陈语川有些讶异儿子怎能想出这种原因。
「对啊,可是爹地在赶时间,他答应爸爸会在外面买早餐吃。」
「喔,那爸爸要开心点啊。」
「嗯,快吃吧,吃好准备上学了。」
星期一晚上何黎又没回陈语川家,星期二清晨在小齐起床前,回来更衣后又立刻出门。
星期二同星期一……
星期三一早,何黎一进陈语川家,小齐就扑了上来,死抱着何黎大腿。
「爹地,这两天你都跑去哪里了?爸爸说你在工作,可是哪有人白天也工作、睡觉也工作?你是不是不喜欢小齐了?」
原来连小齐也喜欢且习惯了何黎逗着他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才过了几天,然后两天没见何黎,就让小齐觉得,爹地不在,爸爸的心情就怪怪的,自己也想念爹地,晚上一直问爸爸爹地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何黎从被抱住大腿的那一瞬间起,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地往心底深处倾注,而被问了那样的问题,他真的一时答不出话来。
小心卸下挂在肩上的公文包,里头有他的手提电脑,放在一旁,弯腰把小齐端抱起来:「谁说我不喜欢小齐的,把他叫出来,我告他诬告。」
小齐两只小手臂也绕过爹地颈后,搂着爹地的颈子:「什么是诬告?」
「诬告就是随便乱说别人没说过的话。」
「喔……那你干嘛不回家,我等你好久耶,从昨天晚上等到现在。」说完就生气地瘪嘴。
「……因为爹地今天就要回高雄啦,很多工作必须在这两天做完,所以小齐睡觉时,爹地也在加班啊……」何黎嘴边笑着解释,可是心中充满不舍。
「爹地不是要搬来台北吗!」小齐任性地大喊着。
「可是爹地住在高雄,工作也在高雄啊,你忘了爹地到台北来,是来出差的?」
「呜……我不要!呜……」小齐眼泪毫无预警地流下来。
何黎抱着小齐,安抚地说着:「以后爹……以后何叔还是会来台北出差啊,还是会见面的嘛……」
何黎眼角余光瞄到靠在盥洗室门边的陈语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不要回去……呜……」小齐紧搂着何黎的颈子哭着。
「小齐……」何黎轻拍着小齐的背,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心头酸酸的。
陈语川走了过来,要把小齐抱过去,小齐哭得更大声,死命搂着何黎脖子不放。
「我知道爸爸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因为爹地要走!」小齐了解这两天爸爸老是闷闷不乐还故做开心的样子是为什么了,因为爸爸早就知道爹地要回高雄了。
何黎心头一震,望向陈语川,神情隐约地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