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家伸手又来摸我的头,我一甩手挡开了,我真的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一个故事。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呢?
「达力,这不是残忍,我们每个人都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国家一直生活在残忍里面,所以,你一定要帮帮我。」
他急切的最后一句,我根本没有留意到。我咬紧了牙,明白了一件事,洛牙最不会害的人就是我了,我确信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渡互人。可是为什么大家都把伤害挂在嘴边,好像那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那我走了。」我拿过衣服穿上。
他站在水中,点点头,就像化成石头,也不担心再也见不到我。而他说的那些话却在我心里全都拧成了打不开的结。
「神宫里的人,这几年病的病,死的死,你要多小心……洛牙,绝不值得人可怜。」
第四章
我推门而出,抬头一看,两位黑炭连姿势也没换,看我换了干净衣服,勉强点头。「还好,你穿上这个还算不错。」我心里有事,没心思答腔。
有一人「嗤」地笑了一声,「如果你想要被净身的话,现在就和我们说吧。」我脸色刷白,邵两人却兴奋地怪笑几声,我心里越发忐忑。
我由这两人带着行走在宫殿中,他们也不说带我去哪儿,殿堂上仍是可见各种各样的太阳,太阳上的表情各异,仿佛很多很多只眼睛盯着我看,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其中一人拉了我一下,要我跟着他走。
我们折返了一段,但慢慢的与刚才的路明显不同,路上再也看不到什么睡莲,转而成了沙漠里那种多刺的植物。那些仙人掌一类的植物显然长了多年,非常茂盛。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植物也可以生长的如此茂盛。
到了一处黑顶的圆形建筑边上,两黑人便不肯再多走一步,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那房子里住的是鬼的神色,让我跟着害怕起来。
「就在前面,你自己进去吧。」一人指指那门,示意我进去,自己已经退了几步。
「我一个人?」
「他又不是不认识你。」他的嗓音越发显得有些尖利。
说完他们两人转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就像是两根竹竿在飘,如同身后有恶魔在追赶。
我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前,我轻轻用门环在房门上扣出声响,再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子是八角形的一个听,有八根柱子撑着,那柱子在发光,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灯光。
这里果然没有什么人一样,我开口叫了声「神官大人」,屋子里立刻有人咳嗽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老头留着长长的胡子,眼睛有些混浊,和我见过的老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请问……」
他已经打断了我,「神官在等你。」他一开口,声如洪钟,我想他耳朵定然已不好使。不过他话倒不多,只是埋头在前面带路。
那老头把我带进入一个房间,就看见洛牙坐在里面。他的直发散下,难得还戴了头饰,穿得更是整齐华丽,似乎精心打扮只为迎接我的到来。听到我来了,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一笑,摇了摇手上的铜铃,那老头便转身离开了。
我盯着他光洁的下巴了一会,很奇怪我怎么之前没意识到他是个阉人,也许是他身上那种超越现实的美让人再无法注意到别的。他很美,像有毒的花,所以只能远离人群娇艳绽放,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无法恨他。
「你坐下吧,这里没有别人。我还备了些酒,你可以好好尝尝。」我本来就有些木讷,遇到这样隆重的场合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静静坐下,他已经举杯喝了一口,我不擅饮酒,苦着脸啜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的酒液却是酸中带甜,似是一种果汁,甚是好喝。
「你的世界,可有这样好喝的酒?」洛牙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用手支着头,似乎结束漫长的旅程,对他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先是摇摇头,又想起他眼瞎了看不见,清了一下嗓子说:「没有,这酒很好喝。」
「和我说说你的世界的事情。」他微笑开口,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的世界?」说什么呢,有电扇、有空调、有党派、有选举、有服装杂志、有电脑电视,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离我是多么遥远……这里的神会如何看待科学。
「哦?你在想什么?拿你的世界和我比吗?」他的脸上略过一些光彩,像光环一样,「好像有很多东西?那有用吗?能比我更强大吗?」我看着他,判断不出他的想法,是真的想多加了解,真的期待会有答案,还是在向我炫耀和示威。
「会让人爱你,让你爱的人也爱你?让你事事如意?不,如果真是那样,你就不会在这里了。」他的脸上闪过嘲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突然发现我再也没有像此刻一样明白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联系,不管我的世界科学如何先进,不管他的世界他的法力如何强大,我们都盼着我们能左右我们的感情,但是我们都一样失败了。
「我让你想家了吗?抱歉。」我的沉默让他产生了误解,他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你得原谅我,我这里并不常有人来。」他看着我的脸露出极度的热情,晃晃杯子,他寻找着措辞,「你要知道,我不怎么会说话。」仿佛他在讨好我,极力的,可是他又凭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又让我来接受他的道歉,凭什么将些温柔给我,改变我的敌意,而我为什么又轻易地同情他?一时心里堵了什么,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呀?」泪水奔腾而出,我才发现,我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哭过。
他表情一冷,握着杯子的手变紧。
我既然哭了,就顾及不了他的感受,只想纵情地把自己的痛苦都藉着眼泪发泄出来。
「我很多年没哭过了。」他的声音有些恍惚,「我也曾经哭过,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能,站在每个灵魂都要经过的位置,哭着、喊着,从没有人理我,每个人心里的声音都好大,将我的声音淹没了,从没有人想和我在一起。很多很多年,没有人理我,每个灵魂都只顾着向前走,向前看,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想过去听别人的声音,只有你听到了,所以你来了。」他永远闭着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我们都站在灵魂交错的那个位置,而他的黑暗之中怎么偏偏会有我出现?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只听到他坚定的声音:「达力,是你选择了我,是你选择来的。」
我忘了哭,我分不清我心里的感觉,害怕还是震惊?
他伸手过来,摸着了我的头发,我的手,又摸着了我的脸。
「达力,你来了,你听到我的声音,循着我的声音而来,我会保护你的,没有人会伤害你。忘了过去吧,在这儿你可以重新开始的。」
他的手指带着魔力,我不能思考,不能动。
他亲吻了我的脸,可是怎么我没有什么感觉,像是一阵风一般的留不下痕迹的吻。
「达力,和我在一起,我们都需要一点温暖。」无边的黑暗向我压来,我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影,我猛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把他推到了一臂之外。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我不忍心,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我犹豫着要不要扶他。
他最终没有感觉到我的手,他只是倔强地抬起头,而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听说他并不是天生是盲的,他曾经看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关系,达力,你可以慢慢想,你还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什么。等你知道,你就会明白了。」他恢复了平静,慢慢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说服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你还等着什么人出现呢,你对善变的人们还寄予什么期望吗?他们看重的只有你的外表,当他们一旦有了更好的选择,不是就要弃你而去吗?只有我,才是永远留在你身边陪着你的人。」
我打断了他,「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对我的身体能做什么的能力!」
他惊惶起来,抖动的唇瓣,好像想问我,谁告诉我的,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他颤抖的身子,好像是我将他剥得一干二净,这时一阵痛苦席卷着我,我的心脏已经麻痹,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我来说出真相吧,你也不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我们所能选择的,只是不让寂寞离我们太近。」
他抓起了那个摇铃,剧烈地晃了起来,好像把不方便发在我身上的怨气都发在那个摇铃上,那铃声响得让我心惊胆颤。好像此时他准备放弃我,只留我一个人。
那个老人又出现了。
我突然抓住了他。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了,你会怎么样?」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于两个人在一起?
「我想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他的脸上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那张脸能代替眼睛成为心灵之窗传达着某种渴望。我再次呆了,是真的渴望付出而不等待回报?
「我想我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对我说,头颅骄傲的抬起,「我可以给你整个世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无法看清的世界。」他的头发飘了起来,这房里明明没有风。
我的思想比我的行动快,我明明想向后退去,却被他紧紧抓住了。
「你闭上眼睛。」黑暗又向我袭来,然后我眼前出现了一些东西,漂浮着的,游离着的。「美吧?」
我的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我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他给我的幻象中,我终于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无边的花,和我从前所见过的所有的花都不同,只能叫作各式各样有着花瓣的东西,但是都没有颜色,只是一种极淡极淡的灰色,接着,又出现了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风景,极精致的珠宝,那样的美是因为他们也掌握了黄金分割的奥秘吗?那些嘶吼着的动物仿佛就在眼前生气勃勃,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仍然没有色彩,就好像是处理得极淡极淡的黑白片一样。
「是不是很美?」他略带着骄傲的声音,「我能给你整个世界。」
我被他的声音震醒了,我突然明白了,那是他的思想,没有颜色的思想。
二十年来,从他三岁到现在,他的世界就一直是这样,没有颜色,他甚至不知道他想的对不对。
这是他积累了二十年的喜悦和快乐,他珍藏着,不知道世人眼中它是不是毫无价值,这是他二十年来唯一的玩具,他费尽心思,只是想讨好我,他觉得这胜过一切科技发明。
一滴泪水忍不住从我的脸上滴落下去,在那淡灰的思想里,渗进了一滴泪水。
水透明得像微白的光一样,他咦了一声,显然没想到思想能产生这样的反应,那水在黑白之中,不知道怎么折射了一下,变成了彩虹一样的光带,颜色出来了,七彩的颜色。
突然,那花变成了大红大紫,宝蓝,甚至也有绿色的,那些动物以各种颜色妖娆地动着,甚至连他们彼此都被震惊了,思想的控制者也无法平息这些,那些颜色互相渲染,混出更多的更奇怪的颜色,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一样,我惊叫起来,如同一个孩子,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害怕看到这些奇怪颜色的花,花美过了头一定有毒。
我抑制不住,猛地推开他,一切虚幻都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颜色?我已经忘了,没想到它会这么美……」他喃喃自语,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我的惊叫和喘息。
我不敢说,我不敢告诉他,他给我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些美丽的又突然填上色彩而更加绚丽的梦境在他苍白的抖动的嘴角面前,也变成了一场无法启齿说明的谎言。
「这些像珠珠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他的脸上是孩子一样的天真,还有欣喜与好奇,谁来告诉我他的世界到底是贫瘠还是富有?
「是眼泪。」我哭了,泪越来越多地流出来。
「你哭了,为什么?这里更美了,不是吗?」
他将我抱在他的怀里,我还是少年的身体并不算柔软,那变硬和变粗的关节,让我不算太舒服地靠着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也同样高大而坚硬,算不上能完全包容我。
「我也是个男人。」我一再地说着这句。
「是的,我们都是。」他也说着这句,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知道真我到底是什么呢?而我们为什么总在等待着别人的认可?
我用力地将我的眼泪擦去,而他慢慢地摸着床沿坐下,我突然反过手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我们这两只野兽,我们这两个怪物,只有我们俩或许是真的可以互相了解的吧。
他抬起脸来,用他永远闭着的眼睛看我,他的脸上还浮现出一些欣喜。他感到我态度的改变,我却觉得愧疚,因为我不知道我的给他什么,而他是如此渴求他能得到的东西,哪怕再渺小的东西。
但我知道有什么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改变了,我们互相看到了对方原来不可能会让别人轻易看到的东西。我拥抱了他,紧紧的,这种方式或多或少是像男人的,像分享过成功和失败的战友的那种拥抱。他的身体仍然僵硬,然后他站起来,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很紧,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黏黏地贴在我的手臂上。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持续放大,最后我的视线被他微微抖动的唇给占据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想亲我。
我的身体也在发抖,不知所措,但没有回避,他抖动的唇贴在我的脸上,辅以他的手,似乎是想用唇来描绘出我真实的样子。他缓缓地移动,似乎并不见激情,又似乎是专注地想慢慢体会他所能感觉到的每一分感觉。我没有完全抽离,但直到我和他倒下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是慢慢在向后仰。
不过什么也没发生,我分不清我是失望还是窃喜。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我的手在床单上摸索着,感受到棉布细致的纹路,屋子里有些风吹进来,吹散了白天的暑意,在这充斥着沙漠的国家,晚上却很凉。
我呆呆地想着今天的经历。
我的世界已经远离,而在此处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讨好我、靠近我,而且这个男人说了,他不在意我的外表、不在意我的性别,他将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灵魂。他知道我的过去,我们都不用再背负谎言,我们所需要的可能只是在漫漫长夜里相伴着,然后,我将忘了我从哪里来。
我真的觉得冷了,我拉拢了床上的被子裹在身上,我的父母、我成长的痕迹,都将慢慢从我生命里消失吗?像我告诉这里的任何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每当我靠近他就越觉得黑暗,而他却好像是得到了什么温暖一样,发出喜悦的叹气,让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给出了一种叫做「爱」的东西。
日子就这样慢慢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再也没有提起回家的事情,家,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洛牙不难相处,我们经常心照不宣地沉默又静静地窥视对方。我和他之间缺少的是我对另外一个人的思念,还有小心翼翼地讨好。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会慢慢走到外面的庭院里,望着带刺的仙人掌发呆。仙人掌边的路一直存在,但鲜人有人光顾。
终于有一天我大着胆子向外走去,顺着记忆中的路,一直走向外,那些景致丝毫没变。
宫殿走廊的一侧环绕着一道类似护城河似的小池,池里满是各种颜色的睡莲,衬得宫殿更为庄严。
突然,一颗石子投入了水中,那莲叶被打沉了一会又从水中钻了出来,水花溅了出来,石头从叶面上滑落下去沉入水底不知所踪。我警戒地回过头来,站在我身后望着我的人居然是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