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喧哗都停在渡互王的嘴边,「舞女中若有适龄的人可以嫁给莫巴大人的随从们,就随莫巴大人大婚吧,不日若能生育女儿,则另有重赏!」似乎有一些舞女在高兴,也有一些在哭泣,对于她们来说,似乎自己存在的目的除了生育,再没有别的了,而我却比她们更惨,我更不知道自己生存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不觉中,酒席已经散去,我跟着巴家离开了厅堂走在夜幕下,等我有意识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一段,我一直盯着我的脚,鞋子是皮的,微微有点凉意传来。在我脚的前方,巴家的影子收住了脚,我也随之站定。
沉默弥漫着。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虽然我看过他无数次,可这次却又看出一些变化,他的脸比我曾经认为的更加成熟,而眉宇之间还有化不开的愁绪,仿佛有什么一直棘手着,他却无能为力,可他不是王吗,他不是那么坚决地凶恶地面对过洛牙吗?
转瞬之间,我们同时沉浸在欲海里时,他那张布满激情的脸又浮现出来,渡互王的脸,巴家的脸,明明其实是一张脸呀!突然,我心里又冷又热,一时硬一时软,所有的情绪翻江倒海,我却完全没有一个主张。
「达力,若是有一天让你来当王呢?」巴家突然笑了,他的声音里难得有一些顽皮的味道,他扶着庭院里的一张椅子坐下,可能是因为酒精。他的手挥动着,仿佛一切都可以是他说了算,这些那些,他的手指飞舞之处,这些都可以给我,仿佛我真的可以当王。
「我?」我突然间坚决地摇了一下头,仓皇地退后一步,在洛牙恨我之前,他也说要给我整个世界。
巴家猛然站了起来,似乎我的动作将他狠推了一把,使得他不得不站起来反击我。我没什么和权位高的人在一起的经历,小心屏息地看他准备说什么。
「你说说,什么样的人是好国王?你觉得我不是?你觉得我给你的是你不要的?你敢小瞧我?」他大手一挥,险些打到我的脸,而我往后退的动作,更进一步触犯了他,他跨前一步,将我抓得紧紧的,「看看这里这里,哪里还有水呢?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王,我又能让谁把他们手上的水给我,又从哪里把水集中起来呢?平民百姓们只知道埋怨,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想,埋怨总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不是吗?如果不是王者,如果不是王者,我……」他站在那里,语无伦次,最后的话重复着,似乎找不到什么词了,就静默起来。
我咽了口唾沫,风吹过来的时候,似乎能把对方身上的汗味也吹来,干燥的,像有沙子的味道。
突然觉得身后冷风袭来,不只是风,仿佛这园内还有什么在窥视着我们一样。这使我不得不靠近了巴家,我的行为或者又误导了他,他将我搂在怀里,下巴上的胡渣触及着我敏感的唇,刺痛着我,麻痹着我。
他放开我时,风儿都停止了,叶儿也一动不动了,还会有什么惊扰我们呢?
「我要别人千秋万载都记得我,我要渡互千秋万载都存在。」
谁都静默着,是因为他是王吗?所以大家不得不沉默吗?不是。
这静悄悄的园子里,有谁会听他说呢?管他是不是王,会有谁真心的听他说话呢?
第七章
莫巴大人和肯慈太妃的婚礼似乎没怎么准备就开始了。
距离那场夜宴只几天的功夫,所选的日子在我看来也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不过不管是谁都愿意把结婚的一对新人想成是相爱的,或者总是会相爱的,使这一天充满着某种我们追求着却又难以达到的美好感觉。
这个开不出多样鲜花的国度,也在一夜之间绽放出大朵大朵的仙人掌的花,王城里粉白粉黄的颜色映衬着那些激动的脸,虚幻的让我觉得像小时候看过的镜花缘里的神话,果然第二天,那些花朵就纷纷枯萎,连着仙人掌上也成了褐黄的一块,那些属于生命的痕迹就在那一刻绽放出来,然后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希望他们的婚姻并不是如此。
婚礼的时候,神官反覆朗诵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直到渡互王挽着肯慈的手出现。她异常美丽,那些大概是传统的民族的服饰极其华丽,几乎能让我忘了一切,只叹时间不能就此停住。
渡互王郑重宣布,肯慈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称呼她为太妃了,她将成为莫巴大人的妻子,然后莫巴接过了肯慈的手。他摘下了一支仙人掌花,别在肯慈的发鬓边上,再吻了一下肯慈的手。
「我是先王的好友,我将代替他看护他的家人,也将和我的妻子一起忏悔我们的过错,在我们中间,那个人永远不会走远,神也不会走远,渡互永存!」
全场响起了掌声,掌声非常热烈,仿佛莫巴才是真正的王一样。莫巴的脸上释放出喜悦,从任何意义来看,这场婚礼都带上了忠诚的烙印,但新人们的脸上都有些岁月的风霜,不再只是单纯相信爱情的样子。
那样的婚姻能满足她吗?我的眼光停在肯慈庄重的脸上,这眼光没停留多久就又转向了神官,我离他们很远,我想他根本不会在意到我的存在。我多希望和他说说话,希望还可能是朋友,我是多么的自私,我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一切啊。
「达力大人!」在我四处张望的时候,叫住我的是肯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您、您不应该叫我大人……」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什么美人是可以用眼睛说话的,那么肯慈绝对是这样的女人。她已经不再年轻,所以在她身上似乎很难找到一种可以激动人心的活力,但是没有人可以忽视她的美。
她无所谓地向我耸耸肩,并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男人们都在射鹰。」
我想那也应该是婚礼的风俗,新郎向新娘展示自己的力量,表示他能承担两个人的生活。
「巴……」我马上改口,「王也在吗?我找他。」
「我也想和你一起找到他。不过他并没有在观看射鹰仪式,我想他和我同样明白,这场婚礼像个美丽的谎言。」她在她弟弟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态度完全不同,她现在和我说话时,却流露着某种一切都由她来掌握的磊落气势,哪怕是提起这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实——她并没有被爱的事实。
「你没必要准备说什么,因为你说什么都不是我想听的……你实在不是一个让喜欢的人。」她淡淡地说:「不过我希望,你能给我我要的一切。你跟着我走,我想我知道王在哪儿。」
我决定闭上嘴,这个女人既然决定要唱独角戏,那么就让她唱完好了。
我俩慢慢地走了一段,她脸上的表情一直没变,似乎戴着张面具,我想那面具她带着绝不会只有一天两天。
「你最让人讨厌的是,似乎别人不管怎么伤害你,你都能无动于衷,也算是你的才能吧,很少有人具备的这样的才能。」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总是无法阻止停留在其中的怨恨,那些怨恨无法划破我们之间的宁静,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但她真的很了解巴家,她没说错,她真的知道巴家在哪里,他站在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倒流的水流边。
「尊敬的王,您一个人在这儿,原谅我们前来打扰了。」肯慈向他施礼。
「肯慈夫人,现在的你应该在您的夫君旁边。」
「是的,不过我来这儿,而且和达力一起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这事我觉得越早说越好。」肯慈的话语强硬,或者这也是她能一直活下来的原因,不管在任何时候,她似乎都有能力让人能让她把话说完。
「您没有必要因为我而把莫巴留在王城里,您应该慈悲地允许我跟着他一起回到他的领地去。」
巴家的眉毛抬起来,但并没有出声阻止肯慈的话语。
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觉得这是与我有关的话题,我紧张地向前站了一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准备干嘛。
「因为,预言里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我,而是这个叫达力的人。」
巴家的眼睛一闪,敌意一样的情绪从他眼中放出在我的身上打量,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仿佛所有的缠绵都不在,我因他的眼神而发抖。
「因为,我弟弟现在唯一爱着的人是这个叫达力的人。」肯慈进一步咬重了我的名字。「不是我。」
「你不应该在我眼前说这些。」巴家恼怒地说。
「您得听我说!」肯慈的声音开始变得低起来,甚至第一次泄露出了一点情绪,苦恼的情绪。「割断了他的欲望,也不能阻止他的恋爱,预言里说的爱,我们都理解错了,他渴望的是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爱情,而非家族血缘带来的亲情。」肯慈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似乎她自己也困惑不已。
「所以那个人不是我,放我走吧。」她从自己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你们不需要我了,我是没有用处的女人,你们应该给我自由!」她微微有些激动,虽然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巴家却望着我,惊讶的,甚至还带着些痛苦,痛苦的迷惑。
「你是说,他还会爱着一个人?」
「没有人比我更确定这点!」
「好了,别想着能离开这儿,你和你弟弟注定要终生留在渡互的,这是注定的。」
肯慈几乎表现得不像女人,或许是她见过太多的国王,「也许终有一天,你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当她的希望落空,请求被拒,她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自己的尊严,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背部挺直着从我们眼前消失。只留下我和巴家。
「想听我说一个故事吗?」巴家说。
那些飞到空中的水珠溅到我脸上,他和我说过多少个故事了,像一千零一夜,只是从来没有一个版本是完整的,是不是只到最后爱情战胜心中的恶魔,那故事才会结束?
他揉揉额头,终于开口了,「很久很久以前,渡互国是广阔的平原,土地肥沃,江河纵横,只有在和奇流接壤的位置才是草原。而再过去的奇流国就是一个半沙漠化的国家。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渡互国也慢慢地沙漠化了,两国互相怨恨,战争持续了很多年。洛牙快出生的时候,沙尘在接壤的地方吹了三天,他的母亲已经死了,这个孩子才发出了第一声啼哭,等到他会说话的时候,他就有了神奇的预言能力,奇流国称他为「沙神」。这个孩子由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肯慈带大。」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其实很有感染力,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渡互先王迎娶肯慈王妃时,洛牙也就跟着来到了渡互的宫里。传说,他自己和他的父亲说,他和他姐姐肯慈会死在渡互,听说奇流国巴不得早些让他离开,因为掌管沙漠的神相当于是他们的死神。他们说只要这个孩子活着,那么奇流一定会灭亡的。」
巴家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没试图去打扰他。陷入回忆中的他就像走在有无数个出口的迷宫,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正如你所知的,渡互人并没有那么想迎娶奇流人,但是渡互国的女人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所生的男孩子越来越多,因为女人的减少就意味着国家生命的慢慢消失。所以人们盼望已久的和平终于来到了。随着肯慈的嫁入,奇流国同时进贡了上千名女奴。所以对于肯慈的到来先王很是欢迎,更主要的是,王族需要新鲜的血脉。洛牙来到那也是很多年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没出生,只是听说那时他还能看得见,但他来到了渡互后,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预言,大家也都只是习惯把关于他的话当成了传言,直到奇流和渡互的战争又一次到来。」
我屏住呼吸,知道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你,那一场战争是真的发生过。父王真心喜欢肯慈,或者他过去有过很多……」他迟疑了一会,继续说:「虽然那些情人都是男性的,但是肯慈仍然是特别的,或许原因是在于他希望能早点有自己的孩子。」
巴家感叹了一句,我忍住自己的想法,女人很少的国家,大家有男性情人很正常,因为女人要留给贵族生育子女,那大概是王的生活,可是巴家他呢,喜欢男人也是因为他只能很少很少地接触女人吗?
「肯慈得到了他全部的宠爱,国家也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平。」我努力不打断巴家的话,我想那些情人中,莫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人。这些过去存在的人到了今天也都没有消失,除了巴家的父亲,我心乱如麻,有点不希望听他讲下去了。
我站起来急促地绕了个圈,正在想我是不是要打断他时。巴家却加速了语气,显然这个故事在他心里沉浸了多年,一旦开闸,他并不希望有谁能阻止他。
「奇流人希望摆脱沙漠的生活,并不真正盼望和平的到来,肯慈也不过只是他们派来的一颗棋子,当战争爆发后,先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一直在叫他父亲先王,似乎刻意想和他的父亲拉开某些距离。
「但是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她的爱,只是他无法保住肯慈,那个属于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没了。也许真的是个女婴,谁知道呢?肯慈和洛牙被判处沙祭,也许是为了恐吓奇流国,他们被带到与奇流国接壤的沙漠地带,然后就放任他们待在那里。」巴家眼睛的瞳孔放大了,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那是深深的恐怖,这使得我突然选择跪在他面前,用我的手包住了他的手,我做这些仅仅只是心血来潮,但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努力想辨认我是谁,最后他没有推开我。
「如果你不想讲,就不要讲吧。」我说。
他摇摇头,抽离我覆住他的手掌,伸手抚摸我的头,「达力,我想告诉你,你说过会和我共患难,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无法再说什么,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什么也不是,我曾经以为是痛苦的东西其实它们什么也不是,他们人人都背负比我更沉重的东西。
我只能将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身上,所有我们过去存在的埋怨都消失了,我不用再怪罪他什么,他已用他的方式在向我道歉。
「沙尘突然又开始吹了起来,奇流国被沙掩埋了,渡互国不战而胜,这像是上天的奇迹,而旅人却在沙漠里发现了洛牙和肯慈,他们在沙漠中还活着,从那时开始,洛牙的眼睛瞎了,他的眼睛不是天生瞎的,是在沙漠中被强光晒瞎的,他们是从古到今第一批在沙祭中还能存活的人。」我的心一抖,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真相。
「你也害怕,和我一样吧?他们从沙漠中回来,用他们族人的血向我们表示了他们对渡互的忠诚,更主要的是,将他们释放是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人可以再处死沙祭中存活下来的人,是神决定让他们活下来的。」我张开嘴,发现嘴巴极干,我并不知道如何说话,但我极其想知道答案。
「后来呢?」我打断了他的迷茫。
「后来?」
我有些于心不忍,仿佛他才从黑洞里出来,我又再次将他推入深渊,可他顺从了我,「渡互国有一个预言,是关于沙神的,沙神终将剥夺祂给我们的一切,一旦祂失去祂的爱人。洛牙的回来,应验了这个预言,他就是那个可能会剥夺我们一切的沙神,怎么才能打破这个预言呢,大家苦无良策,最后有一个人说,他失去了爱人则会给我们带来灾难,那只要他没有爱人,大家就会平安了吧。于是……」
我站了起来,一切都昭然若揭,他们相信没有欲望之后,洛牙就会如同宫殿里那些阉人一样,不会再有感情的需要,不可能爱上谁,也不可能被人爱上,可是谁都忽略了他是一个人。
本来他们以为能控制他对感情的要求,和他最亲密的女人也就是从小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姐姐就在他身边,一直没有离开他,更何况让他住在深宫里,不会接触什么别的人,他又是瞎子,无法来判断外面的美丽,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我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