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住院部往回走,一路上会经过一个偌大的草坪。有护士带著病人在那里散步。
医院给人的感觉,总是祥和的。或许是因为这里是离生死最近的地方。
他的办公室里,坐著另一个医生。
那人拉开门,见到嘉禕站在门口正欲敲门,就问:“找谁?”
“曾医生不在吗?”
“哦,他啊。他有手术,还没完呢。你是?”
“我是他朋友,和他约了今天过来取东西的。”
“那你进来等他,估计他快回来了。”
“那多谢你了。”
那人提著几张病例材料出去了,嘉禕坐在曾柝的位置上等他。
桌上的手机响了两下,像是短信。嘉禕坐著没动。
不一会,又一条短信进来。之後,又有第三条,第四条……最後,那头索性打来电话,一个接一个。
嘉禕看看原先办公室里的那人还没回来,拿起曾柝的手机接听起来。
刚摁下接听键,就听到那人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急急的,带著懊悔的:“不回短信也没有关系,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会戒烟,我会好好打扫屋子,我不会再无理取闹了!我都会改,真的,你回来好不好……我……”
嘉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定了定之後打断道:“啊,你好……他现在人不在……一会我让他给你回电话好吗?”
那头似乎是吸了吸鼻子,道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挂断了电话。
嘉禕仍坐在那里等他。沈默的、心思复杂的。
他大概,是喜欢男人的。否则,也不会两次在1924遇见了。
然而,很想知道他的故事,想知道他的过去,想知道他拥有过怎样的爱人。
曾柝穿著一身白衣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见到嘉禕背对著他坐在他的座位上。
“突然有手术要做。”
嘉禕看到他进来之後,就站起来,“哦没事,我也是刚来。”
他从一边取过自己的安全帽,“……帽子,我拿回去了啊。我刚才去住院部看了那个老人家,医生说状况还不错……还没联系上她家里人麽?”
“嗯,没有。”
“……那我改天再来看她吧。”
“我会关照的。”
“对了,刚才……你电话一直响,我替你接了。我说让你一会给他回的。没什麽事我走了啊。”
“好。”
……
那时候我还一直以为他叫曾拆。
那时候我也还不知道他的故事。
9
‖那时候,我讲了丘比特和塞基的神话故事,告诉他“You just follow your heart.”然而,其实我想不明白,那究竟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联系到老人的家属之前,嘉禕有空就会去医院探望。如此偏执的正义感与真诚的关爱心,倒是善良地像个孩子。
老人看到嘉禕感激地老泪纵横。深深凹陷著的眼睛望著病房里雪白的墙,或许是想到了些什麽心事而感到忧伤。
老人一口地道的上海方言说起话来让嘉禕有些头疼。他是能听懂一些的,只是自己不会说。曾柝在的时候,就成了两人之间的沟通媒介。
“你不用总是特地过来。”走出病房後,曾柝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人是我送来的,联系上她家人之前,总得过来照顾照顾。”
站在病房之外,看著日渐好转的老人,曾柝冷冷地说:“随你的便。”
嘉禕笑了,笑他故作冷淡的样子,“我听病房医生说,老太太的医药费是你替付的?”
曾柝站在,没有回答。
“我说你呢,明明是个好人,却总是做出一副凶巴巴,糟透了的样子。”
住院部的过道里,人群流动。轻微的酒精味有些刺鼻。
曾柝在病房外立了一会,见老人睡下,便沈默地走开了。
几天之後,老人的一个儿子终於来了医院。
然而,曾柝的一张脸比平时还要黑,冷冰冰给他交代了老人的状况。被那种冰冷的目光直视著,任谁都会觉得心惊胆战,浑身不舒服。
嘉禕站在门後面,听他公事公办地交代完所有的事。
嘉禕其实时常好奇,男人笑起来会是怎麽样的?好像,从没见他笑过。他难道没有高兴的时候吗?
周五的晚上。
路上的街灯彻夜亮著,昏黄的灯光映照这个这个城市的秋天,一地的梧桐残叶。他踏上去,那些残破脆弱的叶子就如同裂帛一般,清脆的碎裂开来。
嘉禕没有想到会在1924再次碰上曾柝。那时的他,正和一个男人争执。
他看到曾柝被那个男人死死地抱住,随後,他又拧著眉头将男人拉开。
曾柝甩下男人走出1924的时候,嘉禕跟了出去。
他似乎有些暴躁,脚步走得很快。嘉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不远的身後,就如那个傍晚一样,数著他起起落落的脚跟。那人的身形被街灯拉的无比冗长,嘉禕踩著他的影子行走,一直到前面的男人站定下来。
“你跟著我做什麽?”曾柝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问了一句。原来,他早就发觉。
“……”一时语塞,嘉禕有些自嘲地笑了,“恰好碰到你而已……”
“别跟著我。”男人暴躁地说著,继续向前走。
嘉禕在原地愣了半刻,又跟上脚步追上去。
还是不近不远的距离。
曾柝意识到他还是跟在後面,也懒得再理,只顾著往前走。至於想走去哪里,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映著街灯昏暗的灯光,散散心。
在街心花园边的长凳上坐下来之後,嘉禕走到了他跟前。
“喂……我能坐这麽?”
他没有回答。
嘉禕等了一会,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还爱他?”
刚才在1924见到的时候,就大概知道,那个人,就是之前打来电话想求他回去的男人吧。
晚风瑟瑟地吹著,只听得高大的香樟树轻微晃动枝条的响声。
“不能再在一起了吗?”
此刻的曾柝似有似无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这与你无关。”
“你听过希腊神话中丘比特与塞基的故事吗?”得不到男人的回应,嘉禕自顾自地说下去:“作为神的丘比特爱上了一个美丽的人类女子,她的名字叫塞基。她为了丘比特做尽一切,即使再回不到人间也毫不在乎。因为想让爱情长久,丘比特恳请宙斯给予塞基不死的神的身份。宙斯被两人的感情打动,於是赋予了塞基神的身份,让她掌管心灵。这也就是为什麽psyche是‘心灵’的意思。”
“你想说什麽?”
“塞基就是一颗心。做什麽都是为了她和丘比特的爱情。当你问欧洲人你为什麽爱的时候,他们多半都只会回答你:‘I don’t know why, I just follow my heart.’所以,you just follow your heart.”
当时的曾柝只是垂著头,不知听进几分。
嘉禕背对他离开的时候,忽然想不明白,这个神话故事究竟是说给曾柝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You just follow your heart.
爱情就该是这样简单而单纯的东西。
10,11,12
10
‖他不喜欢秋天,因为天气一转凉,经年的胆结石毛病就要作祟。他不喜欢秋天,因为,这真的是一个悲伤的季节。‖
刚送完一趟外卖回来,卓逸蹲到餐厅厨房後的台阶上抽了一支烟。望著肮脏的旧草坪和就快堆成小山的垃圾堆,他叼著烟头又猛吸了两口之後,将烟头随手拧灭在台阶上。
傅嘉禕那家夥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今天没有来上班。
卓逸心烦气躁地拿出手机给他打了电话,等了两通都没人接听。怎麽回事?电话也不接,不会是出什麽事了吧。
第三个电话响了好久,终於有人接听起来了。只不过,是个女孩声音。卓逸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拨出去的号码,没错啊,重新放回耳边:“我找傅嘉禕。你哪位啊?”
“喔,我他朋友,嘉禕还在睡类,要麽蛮较我叫他给你打回去好伐啦?”一口顺溜的上海话。
“还在睡?我是他同事啊,看他今天没来上班,所以想问问情况……”
“他今天生病呢,他说他请好病假了啊。”
“啊生病?那严不严重啊?他去过医院了没啊?……不然我一会过去看看他……”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来,他曾说过和一个女孩子合租,“你是不是和他合租的啊?个麽你把地址告诉我好伐,我一会儿想来看看他。”
“你要来的话,那就晚上吧,不然下午我上班去了,他还睡著,可能没人给你开门。”
卓逸一边听著电话,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笔来,急急地在手心里记下了地址,“好!,谢谢啊。”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歪著脑袋呆呆地笑。
怎麽好端端的就生病了?心想著那家夥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还真是身体金贵呢。
晚上,卓逸骑著辆单车晃到嘉禕的住处。
停了车刚要上楼,这才想起来,上门探病是不是应该买点水果什麽的?完了,自己怎麽这麽没脑子,两手空空地就晃过来了。这会子,钱包也没带,一摸口袋,可怜巴巴地掏出一张揉烂了的纸币来。急忙找到了附近的一家水果摊,挑了些大个的新鲜苹果。
摁响了701的门铃,没一会电话里的那个女孩子就来开门了。
卓逸提著一袋苹果站在外面笑了笑,“我就是下午打电话过来的卓逸。”
“喔喔,你好,进来吧。”女孩子穿著居家的短袖T恤和一条浅色的运动短裤,“他在房里呢。”
她走到一间屋子门前,敲了敲门,“嘉禕,醒著没啊?你朋友来看你了。”
推门进去,看到床上那人盖著薄薄的毯子还在睡。
“他胆结石呢,晚上喝了点粥,吃了点小菜。他说累嘛,就又回房睡了。”女孩子站在门口小声地说话,“你要麽客厅里坐一会好了,喝点什麽伐?橙汁?”
“啊,谢谢。”卓逸这才想起来自己提来的苹果,“我帮他带了点苹果……”
“哦哟,你真客气!”女孩子从他手里接过袋子,“那我去削两个,你随便坐啊。”
“嗯。”伸手去关嘉禕卧室的门,却发现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醒了。
“……你醒啦?”卓逸走进去,关切地问:“感觉怎麽样啊?”
嘉禕见了他,费劲地坐起来,“唔,你什麽时候来的?”
“刚来呢,”卓逸拿枕头垫在他身後让他靠著,“没事吧?你有胆结石?”
他本就清瘦,现在看上去仿佛更瘦了,也苍白。
嘉禕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有点肿,仰头靠在枕头上微微笑,“没事,小病一桩,都好几年了,可能是昨天著凉了。好在明天我也没班嘛,待家里休息休息就好了。你还特地跑这一趟……”耳边是他浓重的港台口音。
“没去医院?那吃药了吧?都秋天了,觉得冷那就多穿点啊。”卓逸难得地开始唠叨起来。
“嗯,吃了的……喂,你不是一点点的罗嗦诶。”
“切。”卓逸朝他翻了个白眼,又说:“……那个谁,在弄苹果呢,想不想吃?我去给你拿一点来。”
“谢了。”
卓逸走出卧室,看到女孩子厨房里将苹果切块,“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这就好了。”女孩子放下刀,又从冰箱里拿出橙汁。
“他醒了,我拿点苹果给他。”
一个转身,就看到嘉禕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你怎麽起来了?”卓逸端著切成小块的苹果走过去。
“说了我没什麽的嘛,好得很。”除了脸色有点差,他看上去精神确实还算不错,尝了一块苹果乐呵呵地笑了,“好甜喔,好吃。”
女孩子拿著空杯子和橙汁也坐下来,口无遮拦:“拉倒吧你,昨晚疼地像是要死了似的,把我吓得半死。”
“你可真胆小,”嘉禕笑著吃苹果,转向卓逸:“店里忙不忙?我後天就过去帮忙哦。”
“还行啦,”卓逸瞥瞥他,“拜托你安心先把你这小身板养好了成不?”
……
临走的时候,嘉禕挠著脑袋,“谢谢你啊卓逸。”
“没事儿,你给你好好休息啊。”看到女孩子跟他摆手拜拜,这才想到问:“……怎麽称呼?”
“可以叫我林吉吉哈,拜拜。”其实是叫林!,像是个男孩名字。
“拜拜。”
11
‖他很不一样。我总觉得他心地善良,心思也细腻,对每个细节都微之甚微。我喜欢他的细心,喜欢他无微不至般的关怀。‖
“傅嘉禕!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去医院!”
“不去不去啊……”整个人孩子气地埋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林吉吉索性野蛮地跳上嘉禕的床,将被子从他身上扒下来,看到里面的人疼地蜷成虾的模样,“嘉禕!我陪你去医院。”
昨夜疼了一夜,吃了药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没想到眼下又发作起来。真是要命。
他其实不喜欢医院,不喜欢那里让人作呕的消毒水和酒精味道。
医院容易让他想起不愉快的事来。
“去吊个水,明天就好啦。你这麽个疼法怎麽行?”
“……”
“走嘛。”
“……去哪家?”咬著牙问。
“华善啊。”
“不去!”扯过被子来盖住身体。
“这麽近都不去,你还想去哪家?”
“说不去就不去,诶我再吃点药得了。”现在这人模鬼样的憔悴德性,怎麽能被曾拆那家夥看到。说什麽都不去!
“傅嘉禕!”林吉吉两手插著腰,“你别闹腾了,姐姐我明儿还要上班呢。快快快──”伸手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换衣服换衣服。”
好死不死把嘉禕拖到医院挂了个急诊。
这大半夜的,急诊室里门庭冷清。
刚刚挂完号,就听急诊室广播叫号:“37号,傅嘉禕,请至22号诊室就诊。”
走到门口时,胆小地向里张望了一下,唯恐里面坐著的是那家夥。看到里面坐著的人不是他,这才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