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是来拿行李的,当然是之前搬走时故意忘记没有拿的。
在来之前他并没有打电话告诉顾黎知道,¬──如果顾黎拒绝他的来访,而是把行李寄放在公寓管理员那里;或者是好心一点,直接开车亲自送到自己的新住处或者店里面,那麽他这出戏,就没的唱了。
许嘉小心的把门关好,用毛巾擦干身体,又从自己一直在用的客房床底下,拉出了藏在最里面的行李箱。
他几乎全身都痛楚难耐,动作迟缓。边艰难的搬著行李,边斯斯的吸著凉气,低声咒骂:“他妈的,那个李东还真不是东西,下手居然这麽狠……”
周北游走出楼门的时候,又回想了一次顾黎对他说过的地址,的确没有错,是B栋2112号,──不过,或者是自己记错了也说不定。
这样想著,周北游拿出手机来,拨通了顾黎的电话:“小黎,你说你家是那个房间来的?我刚刚好像是搞错了,差点进到别人家里去……”
顾黎在电话另一边笑著说:“北游,你怎麽还是这麽糊涂?我家很好记的啊,B栋2112,就在电梯旁边右转第一间。”
周北游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忽然就慌了起来,那个几乎全裸出现在顾黎家的少年,究竟是谁?
周北游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总是过分珍惜著与顾黎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所以变得比之七年前,更加患得患失、更加小心翼翼,不愿让顾黎觉得自己在过分的干涉他的生活。他总是提醒自己,小黎长大了,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未成年的孩子。
只不过那个少年,怎麽看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朋友。虽然只是不到一分锺的会面,但那人眼角眉梢的风情;那种慵懒自然,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的态度;还有那一身暧昧的痕迹。以及,那样再自然不过的,满含了热切的一句“你回来啦”。
这些都让周北游觉得心里冰冷了起来。
他知道两个人分开了这麽多年,顾黎难免会有些其他的伴侣,他也并不真的是那麽古板的人,连这样一点事情都无法接受,可是想象归想象,等到真的看到顾黎的情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这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形象时,周北游的老毛病又犯了,──逃避。
他想既然顾黎并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那麽自然就是不愿让他知道了。又或者,小黎正在试图和那个陌生少年分手中也说不定,──周北游这样自我安慰的想著,觉得乐观了一点。
既然如此,他就不要从中多事,扰乱了顾黎既定的安排吧……小黎他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能够处理好,他不愿告诉自己,或许就是害怕自己烦恼。
就当做没有这件事,没有看到过那个人,他也应该可以值得自己信任了。
周北游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能够用一如往日一般平静的语气说话:“小黎,我忽然有一点事,要马上回去一趟,改天再到你家去好不好?”
顾黎有些错愕:“啊?可是之前不是已经说好的吗?”语气里带著几分委屈。
周北游觉得心里面有些乱,顾黎显然不知道自己家里面还有一个不明来客,要不要告诉他?要不要质问他?
还是算了,算了……周北游想著,又习惯性的躲进了心里面的一个小角落里,这件事,只要相信顾黎,就终究会结束的。
周北游提著篮子,慢吞吞的向车站走去。
许嘉那张年轻又清秀的脸不时在他眼前晃动。那麽年轻,那麽美好,在那里简简单单的一站,就是一道青春逼人的风景。
周北游摸摸自己嘴角浅浅的细纹,又拉了拉身上过时的旧外套。
他凭什麽以为自己还会对顾黎有吸引力?他已经将要进入中年,又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也没什麽魅力可言。他和顾黎之间,就只有那麽多年前,又是那麽短暂的相处。岁月会将一切冲淡,就算自己一直不变,又如何能保证顾黎也是如此呢?
──更何况,顾黎年轻英俊,周围的诱惑一定不少,他这样年纪大、又土气、骨瘦如柴,身材也不好、没有情调、还带著个小孩子的老男人,又能靠什麽来抓住顾黎的心呢?
如果说他有的,就只是一颗真心的话,那麽别人的心,也未必不如他的真。
周北游灰心沮丧,坐在公共巴士上面走起神来,险些坐过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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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黎结束加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晚上九点锺了。
他远远就看到自己家中亮著灯,顿时满怀欣喜,以为周北游去而复返,所以在开门看到家里面的是许嘉时,吃惊之余,非常明显的带了几分失望。
“你怎麽在这儿?”顾黎把手里的钥匙扔进门旁的钥匙盘里,边换鞋,边问道,话音还未落,忽然想到了下午时周北游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立刻跳起来:“你什麽时间来的?!”
许嘉哀怨的所答非所问:“顾黎,我想你了……”他再也不叫他做“顾总”了。
顾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什麽时间来的?”
许嘉虽然看到他这个反应有些失望,但还是决定暂时不惹恼他,於是转转眼珠:“刚刚才到的……”
顾黎这才松了口气一般倒在沙发上:“还好还好,这麽说──,你是备份了我家的钥匙?”看看许嘉身上被扯破了几处的衣物,以及嘴角处明显的瘀伤,这麽狼狈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是先不要忙著兴师问罪,“你怎麽了?受伤了?”
许嘉眼圈红了,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来拿行李的。”
“行李?你不是两周之前就搬走了吗……”
“有一件忘记了。”许嘉有些吃力的提起地上的行李箱,向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不好意思,刚刚未经允许,就借用了你的浴室……”
顾黎站起来穿外套:“没关系,你又不是没有用过。不过你这个样子,还要提著这麽重的行李,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许嘉偏过头,露出细白的脖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扼痕,他眨了眨眼,泪水终於掉下来。
顾黎站在许嘉面前,“你到底怎麽了?为什麽会受这麽严重的伤?”夺过他手上的行李:“先别忙著拿行李,我送你到医院去。”
许嘉猛地哭出了声,他蹲在地上,抱住了头:“顾黎,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现在从你这里出去之後,还不知道会怎样,我不愿意对你诉苦,怕你误会,觉得我还有非分之想……可我真的很怕……”
顾黎站在一旁,很有些为难的看著他,他一向对於哭著的人很没辙,只好递过一张纸巾,问:“出了什麽事?”
许嘉哽咽著,却并不回答。
顾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拉起许嘉的胳膊:“你不愿说,我也不多问,但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医院。”
许嘉挣扎起来,“我不去!”
“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顾黎抓住他的胳膊不放,“马上跟我去医院!”
许嘉是真的怕了,他那难言的地方,伤的很严重,若真的去了医院,这人岂不是丢大了。
顾黎无奈的松了手,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不去医院的话,那就说实话。”
许嘉站在那里盘桓利弊,他吃了这麽多苦头,本意就是要在顾黎面前演一出苦肉计,既然被问起了,何不顺水推舟?
“你还记得李东吗?”
“李东……你是说那个皮条客?”顾黎微皱著眉思索:“他为难你了?是不是这个月没有交钱给他?,还差多少,我帮你。”
许嘉苦笑了:“我不是为了向你要钱才来的,不过这个月我的确没有交钱给他,并且打算今後也都不再交了。”
顾黎的脸色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不做这行了?”
许嘉点点头,顾黎瞬间就明白过来,那个李东,就是在许嘉这些MB身上发财的,如今许嘉说不做就不做了,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行,就是一潭深渊,一旦入行,不做到烂、做到死,做到李东认为许嘉身上无利可图的那一天为止,根本就没有脱离的一天。
像许嘉这样,说不做就不做的,不但为了钱,李东不会答应,就算是为了杀鸡儆猴,给其他一些不听话的MB一点教训,李东也不会轻饶了他。
顾黎想想那些黑社会的手段,忽然打个冷战,看著许嘉苍白的脸,问:“他把你……”
许嘉笑了笑:“还不就是那麽回事?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变态的客人也遇到过不少,不会怎麽样的。”
“你怎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许嘉眼泪又下来了:“顾黎,我从今以後就不再是MB了,我现在可以喜欢你了吗?”
顾黎心中一惊,这个孩子,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去得罪李东,可他明明已经对许嘉说的很清楚了,心里就只有周北游一个人,怎麽他竟然还是要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呢?
顾黎觉得很棘手,可是看著许嘉憔悴的脸,也实在没有办法再说出什麽拒绝的话来,只好问:“李东是不是想要钱?”
许嘉摇头,“他根本不是为了要这麽一点钱,我还年轻,可以为他再赚很多年,他就只是不同意我不做而已。”
“他现在还在找你?”
许嘉点点头。
顾黎打开卧室的门:“你既然不愿意到医院去,就先休息吧。这件事由我来解决,不要想那麽多。”
许嘉向前迈了一步:“顾黎,我……”
顾黎下意识的稍稍退後一点,避开他伸出来的手臂,“先去休息,如果不行的话,明天带你去医院。”
许嘉非常哀怨的看了顾黎一眼,这样都没有打动他,难道这个男人,就真的是铁石心肠吗?
顾黎早上起床之後,发现许嘉不见了。
地上的行李被提走,床铺也收拾得很平整,许嘉甚至还留了一张字条在桌子上,写著四个意味难明的字:“谢谢,再见。”
顾黎立刻头就大了。许嘉这一走,无异於是自投罗网。再次落到李东手里,不知道还会被怎样折磨。
他对於许嘉,虽说感情上无关爱恋,但终究不能看著他这样子倒霉下去,──如果不知道的话,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在自己眼前,眼睁睁看著发生的,更何况,许嘉可是为了他顾黎,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於情於理,顾黎都不能假装没有发生。
顾黎拿起电话,想了想,拨通一个号码:“喂,请问有没有什麽好的私家侦探社可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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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北游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顾黎了。不光是没有见面,就连电话也不曾通过。顾黎没有去上班,周北游只是一个普通职员,根本没有资格过问经理的去向。他隐隐觉得,顾黎这样消失可能与那天出现在顾黎家中的陌生少年有关,所以并没有贸贸然的打电话给顾黎。
可是三天过去了,顾黎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他们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之後,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连三天都没有联系过。周北游起初隐隐焦急著的心,也随著时间渐渐冰冷起来。
他回想一下七年前,两个人之所以会分开,大抵就是因为自己的不够坦白,索性这一次,就不要再有什麽话都全部憋在心里,既然有疑问,不如就向顾黎问个清楚明白也好。
这样想著,周北游便拨了顾黎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可是只响了两声,居然被挂断了。周北游握著“嘟嘟”作响的电话,听著那几乎有些刺耳的忙音,忽然觉得好像是跌进了万丈深渊。顾黎挂断他的电话,是两个人认识这麽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周北游个性非常隐忍,表面上看似一团温吞水,但实际上却很有几分固执。所以当顾黎这样音信全无的消失了整整一周之後,周北游再一次站在了顾黎家的楼下。
这天恰好又是周末,周北游替周越泽做好了晚饭,自己却没有什麽胃口吃。这几天来,他一直心思有些恍惚,吃不下东西,也失眠了两次,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瘦削的人,现在看起来,居然又整整瘦了一圈。
周越泽从小就懂事,看到周北游心情不好,便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的安静吃饭,不时从碗沿里面偷偷抬起眼睛来瞄一瞄他。周北游用筷子尖拨弄著自己碗里面的一根青菜,半晌,低低的叹了口气,站起来对周越泽说:“小泽,吃过饭以後就去做功课,碗不用洗,等我回来再洗。”
周越泽含著嘴里的半个肉丸:“爸爸,你要出去?”
周北游从壁橱里面取出外套,想了想,又在门边的钥匙盘内取出一只带著银色钥匙圈的钥匙,仔细的放进外套口袋里,看著小泽:“我很快回来。”
周越泽点点头:“爸爸……”
“怎麽了?”周北游扶著门框,回头问道。
周越泽吞下嘴里的肉丸,摇摇头:“没,没什麽……”
周北游到顾黎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顾黎家的窗子漆黑一片。他捏了捏手心里面的钥匙,低著头进了楼门。
2112号。
周北游小心翼翼的把钥匙伸进那扇门的钥匙孔里面,轻轻转动,却被卡出了。
周北游的手微微发起抖来,他轻轻将钥匙抽出,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将钥匙插进去,转动,依旧被卡出了。
他忽然就想要流泪。
顾黎明显是换锁了。
可是为什麽?什麽要给他钥匙?又为什麽会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孩出现在他的家?为什麽要消失这麽多天?又为什麽,会换锁?
是因为那个陌生的少年吗?那个年轻的,美好的,周北游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吗?
如果还要麻烦换锁的话,不如就不要把钥匙给他好了。
周北游忽然想起记忆中那枚噩梦般的药片,──诱人的果绿色,甜蜜的糖衣,以及几秒锺之後,那麽深、那麽深的苦涩。
顾黎就是那枚周北游噩梦中的药片,总是在他刚刚以为自己得到甜蜜的时候,给他以难言的苦涩。
周北游将额头抵在顾黎家冰冷的金属门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受寒一般的颤抖,再一次的,将钥匙插进锁孔里,──依旧是没有打开。
或许顾黎的门,就这样对自己永远关上了也说不定。
周北游走出楼门的时候,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雪。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冬天呢……仰起脸,有雪花融化在他的眼睛里,然而流出来的,却不知道是泪,还是雪水。
周北游沿著路边慢慢走著,一辆银灰色的车子从他身边慢慢开过,停在不远处。那熟悉的车牌,倏地刺痛了周北游的眼睛,他几乎是本能的,闪身躲进一棵法国梧桐後面。
车子里面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他看到顾黎有些模糊的影子印在车窗上,旁边副驾驶位子里坐的人,依稀就是那天那个少年。
那少年将头靠向顾黎的肩膀,顾黎推推他,没有推动,於是就不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