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下————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5-10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著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麽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象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的那样缩著身体。

 平舟记得两百年以前,飞天浑身浴血的,爲了行云而疯狂。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是怎麽样一种痛苦,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菩晶率领七神的势力攻破辉月殿的大门之时,七神中除了破军,其余进入了辉月殿的人都已经死了。

 而破军也只剩了最後一口气而已。

 

 而飞天,飞天……

 跳下了堕天湖。

 

 听到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什麽也看不到。

 明明什麽都看到了,却觉得只是一片的空白,有耀眼的强光在闪烁。

 但实际上什麽也没有,没有空白,也没有那错觉得的闪光。

 只是飞天不在了,仅此而已。

 

 平舟本以爲自己是会哭出来的,但是并没有。一直都没有过。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只流过一次眼泪。

 就是冲进辉月殿见到失去理智的飞天,那个时候。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多少次爲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爲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爲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

 好象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他的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褪掉了,变得煞白煞白。那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後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擡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麽在破裂。

 沈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後一直用惊豔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

 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象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了,他破坏了什麽。

 飞天再也没有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

 目光沈静,不再莽撞冒失的说话。

 

 穿著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象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麽。

 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知道奔雷亲来,知道克伽虎视眈眈,知道……

 有的时候甯愿自己什麽也不知道,那样想做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必顾忌。

 任性有的时候,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平舟从未见过谁可以真正的任性。

 懵懂的少年总要成长,强烈的好奇心渐渐消失,盲目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最後变成一个圆滑世故麻木不仁的成人。

 飞天总要长大,他不可能永远的童真单纯。

 总要长大。

 

 

 穿一件大红的衣裳在辉月殿的正殿里,演出惊人的舞蹈,吹奏凄清伤感的曲子。

 

 只是……看到他在奔雷的怀抱里的时候,心头有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无力感。

 

 平舟知道自己在品尝一杯苦酒,隐忍,酸涩,茫然。

 但是飞天终究还是会开怀,星华的率性,辉月的温柔……

 飞天还是会开怀大笑,一切终究是好转了。

 

 变故总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

 

 平舟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後,午後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还带著些许残余的雨水气息。

 飞天的身体以一种防备而软弱的姿势蜷著。

 

 “平舟?”

 “嗯,怎麽?”

 “行云会开怀吧?”飞天的声音象是不太自信,要求一个保证:“不再纠缠于过去,以前的行云已经埋葬了,现在的行云理智也洒脱,将来,他会过得很好,是不是?”


 平舟并没迟疑,他说:“一定会。”

 飞天吁了口气,肩膀缩得更厉害。

 象是身体深处在痛的小动物那种姿态,手脚都蜷著。

 

 平舟伸出手去,手指在触到他肩膀之前,又慢慢停了下来。

 然後他顺势掸了一下袖边,直起身子。

 

 “再给我煮点茶喝吧。”飞天开口要求:“觉得很冷。”

 天气的确是清冷的,虽然阳光明亮。

 但是修爲到了飞天这个阶段的天人,应该不会觉得这种天气会带来不适。

 更何况飞天还是龙族。

 平舟没有异议,重新让人汲了水来,风炉中火苗跃动著,象是红色的,不安的热情。

 

 “其实,我配不上他。”眼睛似乎被茶的热气蒸腾,有些迷蒙,飞天轻轻一笑:“行云敢作敢爲,爱憎分明。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能给他的太少,而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多。”


 “他对人好的时候绝不会藏私,会把能给的都拿出来。”

 飞天笑了一声低下头:“要拿走的时候,也一样彻底。”

 

 是。

 行云是极少的那一种人。

 不因爲成长而变得理智现实,热情依旧。

 或许因爲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天人。

 

 平舟觉得任何人,在那样的热情面前都会有不可抵挡的感觉。

 得到後再失去了象行云那样的爱人,接下去的人生要怎麽样过?

 飞天低著头,捏著茶杯的手指头有些抖。

 

 明明可以说些什麽的,也是可以说些什麽,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夕阳迅速的向西沈了下去。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飞天回到客舍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侍从递了一封短柬,飞天低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了。”那人便躬身退了下去。

 

 辉月的字极清丽挺拔,写的简短,只两句话。

 

 好好谈一谈?

 飞天苦笑著揉揉额角,谈些什麽?

 

 只不过,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不可能逃避。

 但是,现在没有那麽清醒的头脑去面对辉月。

 行云,行云。

 满脑子全是行云。

 

 初见的他,乍逢巨变的他……阔别多年又见到他……

 在阳光下挥手说再见……

 

 终于行云选择了一条他想要的道路。

 

 飞天手捂在眼睛上,刚才当著平舟的面没有流下来的眼泪,慢慢濡湿了掌心和面颊。

 

 现在的行云喜欢的是辉月……

 辉月应该会对行云好的吧?

 行云热情而辉月温和,行云莽撞而辉月包容……辉月清冷,可是行云有满满的闯劲儿……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包容,互相弥补……

 应该会很好的生活……

 脑子里还是不自觉的想起他们在雨中的拥吻。

 胸口那麽难受。

 

 飞天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窒闷,大口的吸气,用力到肺部都尖锐的痛了起来,还是觉得压抑。

 明明想念了他那麽久……

 现在他也已经想起来,可是彼此间还是错过了。

 

 飞天蜷起身子,缩在陌生的帝都的陌生的客舍陌生的一张床上,压抑的哭泣。

 

 只要行云选择的道路,可以让他愉悦幸福的话……

 放开手,其实很简单……

 

 心痛总会消失的,对不对?

 只要他活著,站在那样的阳光下微笑著。

 

 这样一直一直的安慰自己,只要他是活著的,是站在阳光下微笑著的。

 有辉月那温和而聪慧的人照顾呵护,他一定是会幸福……

 

 那曾经在自己的臂弯中散失的光烟……

 失之交臂的爱情,擦肩而过的时光。

 

 不知道该把一切痛苦归咎于谁。

 

 辉月平舟他们复活行云并不是轻松易爲的事情……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经死去,不会有谁告诉行云那一段过往……

 所以,一切都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了。

 飞天捂著嘴,无声的流泪。

 

 只要他能幸福……

 即使把他交给辉月,也可以的吧……

 也可以……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两眼有些微微的泛红,好在并不严重。上午浑浑噩噩一步也没有出门,午後倦倦欲睡,星华来拖了他去看三殿人选名册,这个家夥一向粗枝大叶发现不了旁人细微的情绪变化。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这样粗神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漫不经心的翻那名册,眼前掠过的人名大半都是陌生的,偶然有几个是听说过,但印象也不深。

 

 “唉,真是添乱……平舟要忙政备,辉月不管这些,行云又撒手跑了。好在他那殿并没有说空出来,不然一下子找出两位神殿人选还真是头痛……”

 飞天怔了一下。

 行云?

 怎麽了?

 “你说行云?他……”飞天的身体僵著,星华头也不擡接著说:“他昨天留书走了,说是出去游历。就把这麽一个大摊子扔给我了……其实我根本不用管这些事情的,明明我是五宫的头儿,爲什麽三殿还……”


 说著说著,星华擡起头来,却发现屋里只剩了他一个,飞天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有事想和你说。”飞天就这麽直接走进来,语气平静象是在述说今天的天气。

 辉月微微一笑,挥了挥手,侍从鱼贯的退走,轻快无声的步伐,最後一个出去的人回手掩起了殿门。飞天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却不知道他爲什麽要这样做。

 仅仅一天,难道他和辉月之间的事情人尽皆知了麽?爲什麽那个侍从要掩上门?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开著长窗全部闭上?

 飞天莫名的不自在。

 辉月放下手中的笔,淡然从容的模样,若无其事的轻松,飞天在心里佩服他。

 这种雍容气度再活两百年他也学不来。

 

 “吃过晚饭没有?”辉月站起身来:“平舟那里没有传膳,想必你们都是饿著肚子的。”

 飞天擡起头,清晰地说了一句:“行云走了。”

 辉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他已经向我辞过行!”

 “可是……”飞天的声音噎了一下:“他明明……你怎麽可以让他一个人走?”

 辉月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他执意要走,我强留他下来做什麽?”

 做什麽?

 飞天觉得嗡的一声,他清清楚楚听见了理智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他以爲行云只是放弃了与他的爱,只是抛开了那段过去。可是现在才知道行云那句再见根本就是告别,那一天他离开了帝都,可也没有回去天城!

 行云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

 明明以爲他是和辉月……明明是那样!

 可是辉月竟然可以事不关已的说得那样轻松!

 行云明明是喜欢他的!他明明也是……喜欢行云!难道要说服自己前一天大雨中看到的只是幻象麽?

 还是那个吻其实什麽也不代表?难道行云对他的一片心意他一点儿都感受不到?

 辛辛苦苦爲他找来妖华袍,心心念念都是他。

 可是行云那样喜欢著的辉月,竟然可以说得这样云淡风清。

 

 在他明了自己做了什麽之前,他已经扑上了去揪住了辉月的领子:“你怎麽可以这样冷淡?行云他喜欢你,爲你做了那麽多!你却让他一个人孤单地走了!你到底……”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飞天甚至没想出来看上去温雅文弱的辉月是怎麽扭住了他的手腕,根本也不知道爲什麽才一眨眼自己就被翻过了身体抵在了墙上。

 辉月的声音居然还是淡淡的:“行云是我的责任麽?爲什麽我要对他的行爲负责?”

 飞天用力挣也挣不动,弄得自己面红耳赤。

 太夸张了,辉月的力量有这麽强麽?虽然当初就知道他是书生脸剑客心,可是一动都动不了……这种实力简直不可想象!自己又不是软柿子,这两百年也不是白白的虚度……更何况自己身上龙脉已显……


 “放开!”

 “你又凭什麽对我指手划脚?明明那一晚之前,你还对我是毕恭毕敬……”辉月的声音温和,可是意思却大大的让飞天觉得不妙:“是不是觉得过了夜,就可以爬到我头上来?”


 腰後一紧,被辉月屈膝抵住,飞天咬牙忍痛不说话。辉月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得清楚,脸上难堪的挂不住。

 虽然……

 虽然不想承认。

 可是好象是有点忘形了。

 明明之前对辉月是又敬又爱的。

 现在却变得又惧又恨。

 

 “一点儿都没变……”他声音放低,贴得更近,鼻息吹到了颈子上,飞天打个哆嗦,觉得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从以前就一直这样,自以爲是,一遇到麻烦就只会跳脚,事情总是先做後想,甚至做了也从来不回想一下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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