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荫任凭杜绍章为自己解开了脖子上的皮带,沮丧的简直无力去呼吸。杜绍章拎著那条皮带,在阴暗的房间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恶骂不止。
杜绍章是经常骂人的,所以杜宝荫也不在乎,坐在地上静静倾听──听著听著,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以手扶床站起来,他怯生生的问道:“九哥,你这是……在骂谁?”
杜绍章仿佛是怒不可遏的样子,独角戏一样吼了个语无伦次,听到这里才厉声怒道:“我在骂谁?我骂的是那个死不了的戴其乐!”说完他用皮带狠狠抽了床头一下:“这混蛋现在正在院子里挺尸呢!”
杜宝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戴……没死……来了?”
杜绍章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他那惊愕的模样,恨的抡起皮带就抽了他一下狠的:“你高兴了,是不是?好,好,你可以滚,你可以马上滚,滚了之後就别再来见我!你没有我这个九哥,我也没有你这个十七弟──”
杜绍章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见杜宝荫一头冲出房门,咚咚的跑到楼下去了!
杜绍章说戴其乐是在院子里“挺尸”,这个形容还真是很确切。
杜宝荫气喘吁吁跑出楼门,就见院内的青砖地面上摆著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四仰八叉的躺著,两条腿被石膏绷带固定住,直直的伸了老长。两名衬衫短裤打扮的青年站在一旁,正是经常跟随戴其乐的夥计们。
杜宝荫梦游似的停住了脚步,心里还是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朝思暮想的太久了,所以做起了特别真切的美梦。
试探著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他看到担架上的戴其乐扭过头来,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容:“傻子!”
声音有些嘶哑,但是清清楚楚的。他对著杜宝荫伸出一只手,用胜利者的口吻大声呼唤:“傻子!”
杜宝荫不为所动,慢慢的走到担架前,又慢慢的蹲了下来。
睁大眼睛望向戴其乐,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又摸了摸对方的头发。他想抬手狠咬自己一口,如果疼,那就表明一切真实──可是又犹豫,怕这一口咬醒了美梦,戴其乐会瞬间在自己眼前消失。
於是他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单是深情凝望著戴其乐的眼睛,又把他的手紧紧握住,按到胸前。
胸前忽然疼了一下,是戴其乐用手指用力拧了他一把:“傻子!不认得我了吗?”
杜宝荫一屁股坐下去,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全是真的!戴其乐真的还活著!
戴其乐命大,当时在人潮中将要跪下的那一瞬间,前面有个失了足的倒霉蛋,先他一步摔倒在地,他跪在了人家的身上,总算是没有被後来者立刻践踏湮没。
扒扯著前方众人挣扎起身,他一眼看到杜宝荫随著一股子人流从崩坏的闸门中滚出去了,心中登时安定了许多。眼看著前方尸首越堆越高,他知道不妙,仗著自己还有些许力气,他一脚踹倒前方一人,趁对方尚未倒地时,便奋力踩著这人的肩膀向上爬去。
依他的本意,是要踩著人头跑到台阶上去。可是脚下不稳,并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在几番惊险颠簸过後,他离出口台阶越来越远,最後竟是翻翻滚滚的移动到了一处阴暗角落里去。他见那角落洞壁上伸出木制支架,吊著一盏已然熄灭了的油灯,便拼命向上一蹦,双手抓著支架爬了上去!
在人潮最汹涌的一段时期里,他攀在支架上,勉勉强强算是逃过一劫;可是到了入夜之後,外界毫无救援,洞内的氧气又急剧减少,他在头晕脑胀之余力不能支,终於是手脚一松,掉了下来。
这时他周围已经皆是尸首,活著的也都没了人样。他那上半身被夹在两具尸体之间,双腿无处可收,结果腿骨生生被人生生踩成几截。惨叫两声後,他眼前一黑,终於是失了知觉。
他被当成尸体扔上了卡车,然後在雨中被卸到了朝天门河边。在污泥里躺了许久,他竟是起死回生了。
被抓来抬尸的农夫发现了他,丝毫不惊讶,还给他灌了两口热水。然後运尸卡车在返回时,顺路就把他送去了医院。他当时头脑昏沈,随人摆布;等在医院休养了两天,恢复了神智後,这才东拉西扯的求人去打电话,想要先和家中夥计联系上,然後好去找杜宝荫──他相信杜宝荫没有死,就凭当时那个情况,只要能出去见了天日,那傻子再傻也死不了!
医院里到处都是病号,医生护士都忙的脚不沾地,凭他求爷爷告奶奶,谁又有工夫去管他?而当初和他一起进城的那位汽车夫,因为动作缓慢,没能挤进隧道躲避空袭,逃过一劫,回到歌乐山後却又四处宣扬戴其乐和杜宝荫的死讯,不但导致戴家夥计们人心离散,甚至把刚从香港回来的杜绍章都惊动了!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戴其乐终於找到夥计,得以调换医院,享受高等治疗,同时又四处派人去寻觅杜宝荫。
杜宝荫没回家,他就怀疑这傻东西是被杜九给拐走了;然而去杜绍章公馆一瞧,又是只见废墟,不见活人。好容易在这天打听到了杜绍章在城内的新居地址,戴其乐再躺不住,让人把自己抬出医院,直挺挺的亲自出了门。
戴其乐折了两条腿,元气大伤,审时度势的老实起来。杜绍章恨得对他大骂不止,他也不动怒,单是躺在地上望天。而杜绍章虽然厌恶他,可也没想要他的命,气哼哼的回了房,结果又发现杜宝荫在自杀。
杜绍章气的头疼,十分伤心,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气。而杜宝荫在院子里哭了一场,哭过也就算了。先前刻骨的哀伤了那麽久,如今却是全然不提,好像一直天下太平,戴其乐也只是不慎断了腿──断了腿也没什麽,养著就是了,反正伤不到性命。
杜绍章让杜宝荫和戴其乐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杜宝荫擦净了脸上的涕泪,整理衣装站起身来,走到楼内连著给杜绍章鞠了好几个躬,真心诚意的感谢九哥照顾了自己这许多天。因为戴其乐明早就要躺在汽车里,回歌乐山进中央医院,所以他说城内危险,让九哥也跟著自己这一行共同进山。九哥听闻此言,当即一挥手:“滚蛋!”
杜宝荫嗫嚅著站在他面前,还不肯走。杜绍章怒道:“我马上就要去香港了,那地方比哪里都太平,我用不著你们两个混账来担心我!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杜宝荫喃喃的低声道:“哦……九哥,我也想去。”
杜绍章心中一动,立刻抬眼望向他。
杜宝荫又接著说道:“带著老戴去……”
杜绍章又一挥手:“去你妈的!”
杜宝荫後退一步,盯著地面轻声说道:“九哥……我知道你处处都是真心维护我……可是我和老戴……都四年了……感情……我当你是我的亲人……”
他这种表达方式,句句都是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亏得杜绍章还能够完全理解。
杜绍章也知道杜宝荫对自己满怀感恩、毫无怨言,而自己的心术说起来,其实倒也没有那麽的端正。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从二十出头时开始喜欢上十七弟的──十七弟那时候还小呢,他大年初一到六叔家拜年,一进门就听说十七弟在六叔那里挨了打。见过六叔六婶後,他去探望十七弟;十七弟委屈死了,钻进他怀里掉眼泪,又脱裤子给他看──屁股蛋儿让六叔用戒尺狠抽了好几下。
小小的十七弟有种异样的稚嫩柔软,但是也发育了,并不小的过分,而且也还活泼,不知怎的後来会越来越呆,最後竟是呆若木鸡。六婶在十七弟的衣裳上洒了一点法国香水,所以十七弟非常的芬芳,一丝男孩气息也没有。他攥住十七弟软软的手,心想这要是个女孩子该多好。如果这是个女孩子,那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带她私奔──堂兄妹,不能光明正大成亲的。
杜绍章很少回顾往昔,回顾过後就感到一阵无力──这麽愚蠢柔弱的十七弟,他都不能够制服掌握!
不过心思缓缓的转圜了一圈,他忽然又生出了希望。毕竟来日方长,再说戴其乐的的确确是个恶棍,和十七弟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两位能够天长地久?难!
“去香港,也是可以的。”他转换了口风,用一种虚弱的语气淡淡说道:“让戴其乐自己去搞飞机票,我不能一起伺候你们两个!”
杜宝荫郑重其事的又向他鞠了一躬,毫无风情的答道:“多谢九哥。”
然後他扭头跑出去,又奔向了戴其乐。
他再也不要离开戴其乐了!
天真(大结局)
杜宝荫站在床边,饶有兴味的为戴其乐梳理头发。梳著梳著,他忽然弯下腰去,一把抱住了对方。
戴其乐扭过头,先在他脸亲了一口,然後斜过目光,瞄著他笑道:“傻宝贝儿!”
杜宝荫和他耳鬓厮磨的亲昵磨蹭,又用手指撩起他的长发,一下接一下的吻他。戴其乐先是微笑著眼望前方,不做反应,後来忽然抓住杜宝荫的一只手,拉扯著往自己腿间按去。
杜宝荫笑著要把手抽出来:“你连床都下不得了,还有这个心思?”
戴其乐不肯放开:“你明知道我连床都下不得了,还左一口右一口亲个没完──别废话,你快给我上来!”
杜宝荫把手插进戴其乐的裤子里,攥住那铁硬的东西上下撸动。戴其乐腿上的石膏已经除掉了,然而依旧是不敢妄动。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他忽然微微欠身,又抬手揽住了杜宝荫的脖子,用力向下搂去。
双方嘴唇相贴,舌头立刻就打了架,互相吮吸的啧啧有声。杜宝荫那手很灵活的向後方探去,又仰头低声笑问道:“我就知道,你更喜欢我这样做。”
手指抵住紧闭的入口,打著旋儿的按摩。戴其乐蹙起眉头呻吟一声,随即把嘴唇凑到了杜宝荫耳边,毫不羞惭的笑道:“还不是你把我操成这样的?”
这话就粗了,让杜宝荫隐隐红了脸。戴其乐看他害臊,很觉有趣,刚要再调笑两句,不想杜宝荫那手上的动作忽然深入激烈起来,让他骤然深吸一口气,“啊”的叫出了声。
杜宝荫把戴其乐伺候的心满意足了,自己却是欲火焚身。戴其乐很愿意为他纾解一番,可是他又不情愿这样快的解决问题,宁肯缠著对方哼哼唧唧。
戴其乐知道他年纪还小,有些孩子心性,所以哄著他,逗著他,撩拨著他,看他骚头骚脑的满床乱滚乱爬,最後还是要乖乖躺到自己的身边。
在这年的十月份,杜绍章拿到了通行证,戴其乐也弄到了飞机票。
盛国纲得知戴其乐要走,深感惋惜──惋惜的不是自己失去了这个朋友,他是替戴其乐惋惜那大好的生意形势。不过戴其乐对此事早有筹划,和盛国纲密谈一番,立刻又结成了新的联盟──从香港到重庆,多麽好的生意线路呢!
“你没经过那一场。”他对盛国纲诉苦:“我是怕了,这里就是摆下一座金山,也留不住我了!”
盛国纲又问:“你是什麽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戴其乐一听这话,倒是很愿意──杜绍章现在是越来越有老太爷架子了,见著他就没有好话,而他看在杜宝荫的面子上,又不好全部骂回去,所以时常感到憋气窝火。去机场时自己这边的排场大一点,热闹一点,也好趁乱堵住杜绍章那张破嘴!等自己在香港安顿下来了,骂不死他!
十月中旬,启程的日子到了。
飞机是夜里的航班。而戴其乐等人为了保证时间充裕,所以在吃过午饭後便出了发。盛国纲果然找了许多场面人物,开著汽车浩浩荡荡前来为戴其乐送行,戴其乐自己打扮的油光水滑,虽然还坐著轮椅,然而洋洋自得,十分神气。
及至抵达机场,一看时间,果然是提前了许多。戴其乐在许多阔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旁人也知道他虽然是人走了,但是生意的触角仍然留在重庆,所以依然对他很是恭维;杜绍章经常往来香港重庆之间,说走就走,并没有惊动旁人,这时就显得十分落寞。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力挽狂澜,以训诫十七弟为由,迅速撤离了那个欢声笑语的中心。
“见到了赵天栋,也不要再提先前的事情了,没意思!”他神情严肃的教导杜宝荫:“社会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我告诉你……”
杜宝荫连连点头,虚心答应著,其实也没打算去和赵天栋算旧账。事实上,他心里几乎是有些感激赵天栋──如果赵天栋不偷走那四万块钱,他也不至於沦落到要自杀的地步,更不会那麽快就和戴其乐相知相好起来。
杜绍章长篇大论的向他讲述社会学问,因为迟迟没有飞机的消息,所以讲的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後来两个人单独坐在等待室的长椅上,杜绍章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揉搓不肯放开。杜宝荫有些窘迫,但也不大在乎──反正他和这位九哥,是什麽狎昵事情都做过的。
入夜之後,也就到了登机时间。杜绍章摒弃前嫌,和杜宝荫共同将戴其乐推进登机通道。戴其乐这时还在扭头向他的那几个大夥计喊话,又对著朋友们挥手告别。杜绍章实在是看他忙的可恨,於是一把推开十七弟,推著戴其乐向前快走,大步流星的就不见了踪影。
杜宝荫拎著随身的皮箱,跑跑跳跳的追逐而上。
一会儿登机的时候,他还要和九哥协力合作,把戴其乐搬运上去──希望九哥在飞机上可以安静一些,戴其乐已经是很忍让了,万一九哥喋喋不休的真惹急了他,两人在飞机上再对吵起来,那可是丢人现眼──戴其乐说话那麽野,一旦污言秽语起来,九哥定然不是对手!
杜宝荫是个爱和平的人,在这新生活的最开端,大家当然是一团和气比较好。
如杜宝荫所愿,戴其乐和杜绍章在飞机上和平共处,并没有翻脸。短暂旅程过後,飞机在香港平稳著陆,太平无事,一切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