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上————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5-10

      “汉青,算我拜托你了,你说了一早上又说了一上午,都不渴啊!快歇歇吧,别再说话了……小心嗓子会哑。”
      他忙著系衣带的手停了一停,擡起头看我,一张雪白的脸在阳光下似会发光:“殿下……您今天……”下半句话却咽了回去,低头继续整理我的衣带:“殿下即将要成年了……汉青等著殿下顺利过了这一关……将来,殿下要爲我成礼……可以吗,殿下?”

      最後两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要是风再大点儿,就把他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低下头,看著单膝跪在我面前的汉青。
      他的黑发只是松松的挽著,大风吹得发丝在风中四散,与那红色的衣带一起缠绞飞扬。细白的指头颤抖著要把衣带结起来,却一直系不起。
      他没有擡头,就是这样固执的,一意要去系那条带子。

      红与黑交映得那样鲜明。
      我觉得这顔色鲜明的一刻,会被我记许久。
      即使到很久之後再想起来,这一幕也不会褪色的吧。

      “等我……过了这一关之後,如果你还是这个想法,我答应你。”
      汉青一下子擡起头来,眼中水气蒙蒙,随即又飞快的把头低了下去:“汉青先谢过殿下。”
      恍惚中,一滴闪亮的水滴,落进我火红的衣襟里,似真似幻,转眼间消没不见。
      他手指重又灵巧起来,将那腰间的丝带打了一个美丽的衣结。

      不知道会遇到什麽……
      不知道今晚我会面对什麽。
      但我一定要去面对。

      坐在备好车里去辉月的宫殿,车子摇摇晃晃,我把汉青准备的笛子挨枝拣出来试音。从最长的试到最短的。
      最後试的是一枝晶莹的玉白的短笛。音乐清亮又不尖细,空灵却不脆弱,和我想象中应该有的音色最相近。
      “就这一枝了。”我笑著说。汉青答应了一声,拿出预备好的佩饰丝縧系在一端,将那短笛装饰得更加精巧漂亮。
      我把玩著那凉滑的流苏丝穗,舟总管说了句:“这就到了。殿下是先去与辉月殿下招呼……”
      “不用吧……”我有些情怯。对于这个闻名已久的辉月,一想到马上能见到他,却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天帝陛下的车驾应该也到了,既然先不见那就都不见。我先去与岳总管打招呼,就说殿下亲自排演节目,等晚上正席时再晋见。汉青先领殿下去休息,顺便看一下场地。”


      我被安置在一间客舍,汉青带著我们的人去勘场地。他们舞步已经极纯熟,现在要做的只是根据场地调整下队型。我不过是在舞蹈的间隙里吹一段曲,去不去看场地倒是无关紧要。

      舟总管说我要排演不过是客气话。
      其实,我想我们三个都知道我是在情怯吧。
      有些茫然。
      这几天从来没有这麽闲适过,脑子里一直乱纷纷的。
      晚上……

      一切近在眼前。

      懒懒的推开窗子向外看,午後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可是却照不进心里。
      如果是真正的飞天,他今天会做什麽样的选择?
      他会怎麽面对这一切?

      我不是他,却又是他。
      无意识的摩挲手里的短笛。非竹非木,非玉非石,不知道是什麽材质的笛子,精美无比。
      这是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世界。
      但却又是我要面对的,一个真实的世界。

      那天我决定要吹一段曲的时候,舟总管教我运气呼吸,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不歇气的,把一阙曲由头吹至曲尾,一口气都不用换。
      原来这真的是一具天人的身体……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里如此美丽,如此真实。
      我要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有想要保护的人。
      汉青也好,舟也好……我希望他们能生活的自由而幸福。

      也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顺利平安。

      我想保护他们……也要保护自己……
      所以,我得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我需要力量,我必须变强。

      笛子慢慢举起来,挨在唇边,轻轻的吹响。
      曲调随性而宛转,象是一阵风,在原野上吹起绿浪。

      我有我要保护的人。
      我要面对这必须面对的前路。

      汉青遥遥向我挥手:“殿下,我们是第四个出场……现在得到大殿去了!”

      我应了一声,翻身出了窗子。
      身子凌空的一瞬间,心象是脱笼之鸟。

      惶恐也好,害怕也好,抗拒也好……
      都抛掉吧。

      一切,向前。

      汉青把一个极单薄精巧的面具扣在我的脸上。象是化妆舞会的面具,盖住了上半边的脸,露出口唇和下巴。我仔细看了看那个面具,上面浓黑重彩绘著奔放四散的花纹,居然有象京剧里的大花脸。

      “我以前就戴这个?”
      “嗯。”他退几步看著我:“还好,挺合适的。既然殿下要吹笛,所以面具下面是要改去的。”


      大殿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比一个标准的足球场地还要大。
      殿堂的华美,廊柱的整肃,壁画的清雅……
      还有穹顶上那如星月生辉的长明的琉璃灯盏,次第亮起。
      空远的殿堂,渐渐被晶莹华彩点饰,流光溢彩。

      远远的石阶一直向上延伸,上面有几案锦垫。汉青指给我看座次,那是神将的位置,想必今天会来许多的人,所以席次竟然有一百多席。再向上看,石阶一直上去的尽处,是个敞轩,华丽精致,却显得十分大气。汉青压低了声音,天帝,辉月,星华,还有我,将坐在那个位置上。


      “殿下,我们刚才看过了场地,队型要稍稍拉长一些,乐师和鼓手靠东墙坐,殿下是和他们一起进入殿心,还是……”
      我四下里看了看,指指廓柱那里的垂帐流纱:“我等下站那里吹笛就好,离乐师们近些。”
      汉青答应著。

      乐人舞伎陆陆续续的进场了,虽然人衆却是井然有续,从边门鱼贯而入,在已经安排好的靠边的位置席地落坐,空出殿心一大片场地。
      我看看脚下那光可鉴人,一尘不染的地面,微微笑了。
      所有人都争取轻盈无声,所以……我要的反而是……有声。
      节目肯定没有这里的精致,但是一定是独特的。

      汉青拉著我,和那二百人的队列在靠东的边上坐下。
      我突然想起件事来:“舟总管呢?”
      “被这里岳总管请去帮忙呢,今天宾客极多。”
      我哦了一声,顺口问:“我以前,有没有庆祝过生辰?”
      汉青咬住了嘴唇,犹豫了一下才说:“辉月殿下是大祭神的弟子,出身也高贵……殿下是……流亡的遗民之子,不知道生辰是何时何日……殿下从前就从来没有庆祝过。”

      这样啊。
      身前身後渐渐都坐上了人,虽然人多却不杂乱,出入的路径也早已留出。
      “殿下……”汉青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明年……我爲殿下庆祝生辰,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
      汉青……好可爱,想要安慰我呢……
      轻轻点了点头,我微笑著说:“好,一言爲定。”
      他也笑起来,明丽的脸一瞬间耀眼动人。

      忽然四周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听到衣物隐隐摩擦的声音,有司事唱名:“天帝陛下到——”
      所有的人都起身拜倒行礼。

      我听到那些步声从殿堂深入走来,一路步上高阶。
      然後,一个清朗平和地声音道:“今日是爲辉月殿庆生而来,理应衆人同乐,不必拘礼。平身。”可是那声音里却威严流转,令人闻而起敬。
      这就是天帝?
      那个掌握我命运的人?
      我今晚必须面对的人?
      顿了一顿,另一个声音说:“陛下驾临,辉月殿蓬毕生辉。”

      我愣了一下。
      这声音……
      不象是耳中听到,却象是一缕月光,映亮眼目。又似一线清风,拂面生凉。
      令人遍体舒爽的声音。

      长阶下的人纷纷起身重又落坐。
      我有些怔忡。汉青握著我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楚姿姑娘第一个上场。”

      我嗯了一声,集中注意力看向场中。

      “是楚姿姑娘……”汉青的声音很小。
      象乳燕般灵巧飞翻的舞伎的中间,站著纤纤身影。
      是楚姿。
      恭身下拜,然後盈盈站直。

      那一身衣裳有蓝的金的青的桔的华彩,异常华美异常。
      象清泉似的乐声流泄,她缓缓的折腰,展袖,从极静到灵动只用了一秒种不到的时间,瞬间象一只翩飞的蝶,华翅张扬,彩光四射。

      那是没有看到她的人,想象不到的绝美华丽。
      蝶飞凤翔一样的灵动,花长霞舞似的斑斓。
      彩袖张扬,细腰旋舞,长裙象怒张的牡丹,向四周骄傲而矜贵的绽开,云霞一样的漫舞开的轻纱彩带。
      没有言语可以表述的绝美。

      舞姿与乐声配合得毫无间隙,一毫一发的不协调都没有。
      让人移不开视线,说不出话来。
      妙曼蒙弊所有思绪,轻盈纤巧的翻飞,脚不沾地。
      这是天人的蝶舞麽?
      夺目绚烂,妖娆绝豔……
      楚姿,楚姿。

      耳边却传来汉青小声疑惑:“奇怪……”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受控制的视线:“什麽奇怪?”
      “辉月殿下不喜欢这样浓丽的顔色的……以前楚姑娘每次献舞都是素衣绢纱……”
      大约是爲了更好视觉效果吧。

      双目紧紧看著那一抹火焰般跳动游移的光影。
      羽衣霓裳,翩跹优雅。
      这象是一个最美的梦境,令人沈醉而不愿返。

      “殿下,下二三场是献唱。”汉青声音很低:“殿下真要……亲自吹笛麽?可能,又会被人说是不自重身份……”
      我看了看那至高的平台上,坐著的定夺我命运走向的人。
      天帝,辉月,星华。
      还有一席是爲我而留。
      如果不表演,现在去和他们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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