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开阳说的最多的,无非是要岳凌楼去青神寨。但岳凌楼就是拉不那个脸向月摇光求救,非要死守在船上等西尽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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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五天晚上,岳凌楼迎来了除沈开阳以外的第二位客人。
那人踏上船时,光凭脚步声,岳凌楼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你好大的面子,非我要亲自出马,才能请动你是不是?」
月摇光只身一人踏入船舱,负手立于岳凌楼身旁。而岳凌楼则坐在接近船尾的位置,把额头搁在膝盖上,这个姿势好像在这五天里都没怎么变过。
短暂的沉默后,岳凌楼终于回道:「自以为面子很大的人是你。别以为你来了,我就会乖乖跟你走。」
月摇光笑道:「我当然不敢这么想。不过,我给你带来一个消息,如果你听到这个消息后,还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我月摇光就对你说个『服』字。」
「什么消息?」其实月摇光不说,岳凌楼也能猜到一点。
「是紫星宫。」月摇光道,「他们的阴宫大祭司已经抵达幽河镇,和我们就隔一条淅川河。奇怪的是,他们得知尹珉珉和陈晓卿私定下来的那门亲事后,不但不怒,还传书水寨说愿结两派秦晋之好。」轻蔑地笑了一声,又道,「这下子,水寨就不得不派人把他们迎入寨中了。水寨的船明日清晨出发,如果少绕几个圈子,差不多正午过后,紫星宫人就能抵达幽河寨。」
「是么?」
岳凌楼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紧紧绷住。
本来还指望十三寨的水阵能把紫星宫挡一段时间,但既然说要结成亲家,那么紫星宫连水阵都不用过,就可以直接被迎入水寨。不论紫星宫是不是真有诚意成全这门亲事,但水寨这边却已是骑虎难下了,不得不把紫星宫以大礼相迎--想起来还真有点讽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紫巽的死,是你的杰作吧?」
月摇光慢慢走近,语气带着些责备:「十三寨里也只是你有这个胆子杀他。也不想想后果。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紫星宫是什么关系,但至少知道一点-- 他们好像对你挺不错的。不然,当初紫巽也不会交待我保护你的安全。但这次,你杀的不是他们一个小卒,而是一名护法。难保他们不会翻脸。」
「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不怕被牵连?」岳凌楼轻轻抬眼,斜睨了月摇光一眼,十足的不信任。
「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还是不走,我不会再来见你。」
月摇光轻叹一口气,直接挑明了讲:「如果紫星宫真踏上水寨,我也只能按他们的意思办事。他们叫我搜你就搜,他们叫我杀你就杀。所以,今夜也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想走,我帮你引路。你离开水寨以后,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过一天算一天,躲过一年算一年,总比死了好。」
岳凌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搞不懂你。你究竟是在帮紫星宫,还是帮我?」
「依情况而定。」月摇光轻笑道,「其实很简单,在紫星宫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我有胆子耍点小花招,把救你走。但在他们眼皮底下,我可是非常听话的。毕竟,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紫星宫的一点点信任,现在毁了不值。」
岳凌楼冷冷道:「那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做好准备,明天迎接你的主子。」
「你当真不走?」月摇光不敢相信。
岳凌楼淡淡道:「事到如今,与其东躲西藏,不如看紫星宫到底想把我怎样。如果紫星宫要搜查我,你也不用隐藏什么,大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这里,顺便立个功,多得一点信任。也当是报答了你这五天给我送饭的恩情。」
「随你。」月摇光显得有点生气,「不过,你在这个时候跟我赌气不值得。」
「我不是在赌气。」岳凌楼道,「我是真的......有那么一点谢你。不过,我不能走。」
「现在轮到我搞不懂你了。」月摇光摇头。
岳凌楼道:「其实这也很简单。因为他说他会回来,我就信他会回来。」
「但如果他回不来了呢?」月摇光压低声音道。
岳凌楼急忙抬头追问:「他为什么回不来?」
月摇光有些警觉,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是想套我话?」
岳凌楼低头不答,也代表默认。
没错,他刚才的确是想套月摇光的话,不过对方不上钩。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月摇光想了想,又道,「反正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视线从岳凌楼脸上迅速划过,移向船外,月摇光轻声道:「他死了。」
岳凌楼蓦然怔住,「什么?」
「他去救尹珉珉,也的确救走了。但不知为何,他被人刺伤,尹珉珉也不知所踪。直到陈凌安得势以后,尹珉珉才又现身,不过是以陈凌安未婚妻的身份现身的。而西尽愁,恐怕被幽河寨的人随便埋了吧。你再等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你胡说!」岳凌楼大吼一声,竟起身提住月摇光的前襟。
月摇光倒是沉着,面不改色继续道:「若非如此,你以为幽河寨可以把西尽愁关五天?虽然我告诉你他死了,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西尽愁直到现在还没现身,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自己不想回来;第二,他想回却又回不来。既然如此,你守在这艘船上又有什么意义?」
「你胡说......」虽然重复着这三个字,但底气明显不足。
「既然真相大白,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不......」岳凌楼还是摇头,抓住月摇光手却松了下来,「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是人都会死,都会出意外。」
「你不要再说了!」
岳凌楼暴躁地掀了月摇光一掌,朝舱外冲去,直到看到黑沉沉的淅川河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河中,无路可走。而月摇光,已经来到他的身后。
「你为什么始终不肯信我?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着就想去牵岳凌楼的手,却被岳凌楼甩开,「我不想看到你!说谎,你说的全是谎话!我不信......我一句都不信......」
面向淅川河,夜风越来越凉,但岳凌楼的话,更令月摇光心凉。
「既然你还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晚作出的决定......」
留下这句话,月摇光转身离开。他跳上自己的船,沈开阳见气氛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撑船。直到船到青神以后,沈开阳才不禁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骗他西尽愁死了?闹得大家都不开心......」
月摇光虽不太想答,但在看到沈开阳气乎乎的表情后,忍不住叹道:「虽然我告诉他西尽愁死了,是骗他的谎言。但西尽愁说他会回来,又何尝不是谎言?西尽愁说的谎,会害他陷入危险,但我说的谎,却可以令他绝处逢生。同样谎言,但他宁可选择去信西尽愁,而不是信我......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第九部 断翼 第十一章
岳凌楼还在等,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他从深夜等到凌晨,再从凌晨等到黎明。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
一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沈开阳的船还没有到来,岳凌楼就已经知道:月摇光果然说到做到,他说他不会再来,就真的不会再来。
而紫星宫,恐怕已经到幽河寨了吧?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水寨发现,迟早也会饿死在船上。
西尽愁......
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他为了尹珉珉把自己丢在船上,并且一去不返。
岳凌楼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来?难道他被困住了?他的三月五百香之毒不知道解开没有?欧阳扬音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想干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苦笑。都已经到火烧眉睫的时候了,应该担心自己的安危才对,怎么还有闲心想西尽愁?
从来也没有这么绝望过......
本来以为有一个人会回来,但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月摇光的话无数次地在耳边响起,宛如魔咒。
直到翌日傍晚,当平静的淅川河水在橘色夕阳的余晖里,潋滟的波纹变得汹涌的时候,就连岳凌楼也相信了--他不会回来。
到来的--是紫星宫!
其实,岳凌楼也只是听到木船破水的声音而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肯定是紫星宫的来人。并且他还知道,紫坤一定也来了,就坐在那艘向自己驶来的船上。因为有一股很浓的妖气,隔着河水侵入岳凌楼的心脾,让他的身体阵阵发寒。
第一个踏上船来的人岳凌楼并不认识,不过从装扮判断,应该是幽河寨的普通侍卫。后来,又有三五个人陆续上船。他们看见了呆滞地坐在船尾的岳凌楼,一开始有点畏惧,不敢靠近,但后来逐渐意识到,岳凌楼只是一只纸老虎而已。虽然表情凶凶的,但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身体,都暴露出他的不堪一击。
幽河寨的人甚至不屑于去逮捕他,他们聚集在船头,商议着怎么处置这名犯人。
他们的声音很大、很吵,岳凌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喧杂的人声。每天每天,他听到的都是那一成不变的风声、水声,偶尔会有鸟鸣,一切显得和谐而又美好,但心中,却始终是空缺的。这所有的声音中,少了一个人的声音,所以一切美好,都变得残缺不全......
什么时候开始,西尽愁成为自己生活中一个非常和谐的部分?就像风声和水声一样。
而后,岳凌楼的思绪被打乱,因为他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是尹珉珉的,她也来了。接着,陈凌安的声音也加入了众人的讨论。然后还有一个声音,非常轻,非常柔--这个声音令岳凌楼凛然抬头,在人群中去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常枫,他也来了。
还是一袭青衣,长发披在肩上,身形瘦削,谈吐儒雅。他拨开人群往舱内挤去,蓦然抬头,发现岳凌楼在看他,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时,岳凌楼才发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名妖娆的女童--紫星宫的阴宫祭司,紫坤!
常枫抱着紫坤朝岳凌楼走来,然后水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非常静,静得可以听见常枫脚踏船板的『札札』声。在离岳凌楼两米远的地方,常枫把紫坤放下。
紫坤毫不避讳地把岳凌楼上下打量了一遍,岳凌楼皱眉把脸撇向一旁,但心跳却越来越快。不多时,紫坤微笑着轻轻点头。随后,她问身后众人道:「听你们商量了那么久,有个结果没有?」
一时间竟无人应话。
好一会儿,还是尹珉珉壮着胆子说了一句:「烧......烧死......」
闻言,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紫坤一直背对众人,面朝岳凌楼,所以除了岳凌楼,没人看见她的表情。岳凌楼的眼角瞟过紫坤的脸,她在笑,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笑容,好像从第一次见她,她都总把那抹没有温度的笑容挂在脸上。
「好......」突然,紫坤说话了,「就按你们的意思办。」
「主上!」常枫一惊,正想劝阻,却被紫坤用眼神止住。
「那......」尹珉珉上前一步道,「事不宜迟,我们连人带船一起烧,请祭司大人先回水寨。」
见紫坤不反对,尹珉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点一把火,把岳凌楼给烧掉。
不过,紫坤却摇头了,她提出一个要求:「做错了事虽然该罚,但他总算也是我们紫星宫的有缘人,至少在死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所以--」声音一沉,气势逼人道,「该走的人是你们!」
话音一落,水寨一干人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只是一句话而已,但寒气逼人,震慑人心。所有人的腿就像注了铅似的,竟无法移动分毫。
「怎么?你们以为我会私下放了他?」紫坤笑道,「这里可是淅川河,四周都是你们的船,就算我有心放人,他又能逃到哪儿去?更何况,他这次杀的可是我们紫星宫的护法--我绝不轻饶!」
有了紫坤这句话,众人才稍微平静,不情不愿地退去。
只有常枫没走,因为紫坤默许让他留下。但即使他留下来,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就像一具会走路,但不被允许有自己思想的活尸。
紫坤的声音微带责备:「这次你真的做得太过分,我既然说我绝不轻饶,就说到做到。只要他们一放火,你就绝无活路。不过,我想问你--你就甘心这么死?」
岳凌楼虽然没有回答什么,但紫坤却已经得到满意的答复,她自顾自又道:「其实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一切--你不想死。但是现在,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令我饶恕你,那就是--你可以证明你比紫巽更有活下来的价值。」
说着,紫坤垂下双目,两手合十,慢慢分开,在她手心,竟出现一团巴掌大小的紫色火焰。虽说是火焰,但一点也不刺眼,光线很暗很弱,诡秘不堪。
紫坤的声音幽幽响起:「紫离在一年前死了,他的火之力凝聚在他的残臂里,现在由鬼鸳暂时继承。但现在,紫巽也死了,风之力便失去寄主。我现在把它都交给你,你就是它新的寄主--紫巽死在你手上,如果你可以代替他,做得比他更优秀,适合守护风之灵力,我就饶了你。但如果,你不如他,你就只有-- 死路一条!」
说罢,目光骤然凝固,如同利刃一般向岳凌楼刺来。而那团紫色的火焰竟蓦然腾空,像长了眼睛似的朝岳凌楼胸口袭来。
岳凌楼起身要躲,但哪里躲得开!只觉胸口一热,那团紫焰便附上他的身体!
在那一瞬间,紫光骤然强烈,耀眼夺目的光线从岳凌楼心脏射出,贯穿了四肢百骸。
岳凌楼大叫一声,蜷缩在地。他的身体被一种极其神秘的紫光包围着,紫光烟霭一般缓缓升腾。他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热得就像岩浆,可以熔化皮肤骨骼。他双手紧紧抠住心口,仿佛想把那团火焰从心脏抠出来,但换来的只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灼热。
「你不可能摆脱它。」紫坤面无表情地望着在船板上挣扎的岳凌楼,轻声道,「你慢慢就会习惯它的存在。它会永远跟随着你,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只在一种情况下它会离开你,就是你的这具肉体死亡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它才会离开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会为它寻找新的寄主......」
「你......」岳凌楼依旧蜷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瞪着紫坤。
紫坤缓缓道:「你即将面临一个小小的考验,呆会儿我一离开,幽河寨就会放火烧船。我已经把风之力交给你,你就可以用它。如果你能活下来,风之力就会跟随你。但如果你死了,它就会回到我的身旁--所以,如果你想活下来,就向我证明你有活下来的价值--否则,你就只有死!」轻轻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这就是我们的游戏规则。」
第九部 断翼 第十二章
岳凌楼可以清楚地听见什么东西『哗哗』泼到甲板上的声音,不仅是甲板,就连篷子和帘帐,都被泼上了那种液体。从气味判断,应该是--助燃的油。
当一切来临的时候,岳凌楼反倒变得平静。
只要火起,这艘船不到一秒钟就会化为火海。而自己,是否要随这木船一起化为灰烬,或者葬身河底?
一会儿以后,四周慢慢安静下来,幽河寨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为了避免火势太猛无法控制,误毁他们自己的船只,所以他们会在较远的地方用火箭点火。
岳凌楼静静地坐在舱内,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