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镇南镖局的黎成绎终于出面,接管了千鸿一派。黎雪是黎成绎的孙女,洛少轩是朝廷镇抚司督统之子,黎雪和洛少轩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镇南镖局的地位。有了镇抚司这个坚强后盾,黎成绎本想再展宏图,但无奈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只得任命其孙黎震长住云南,成为千鸿一派的代帮主。
云南的风景和气候,比起风大沙狂的京城要好太多了,性子好动的黎雪以养胎为由,在苏姨的陪同下回到云南兴和城,也就是千鸿一派的总舵府,由哥哥黎震管教照顾着。但黎震哪管得住黎雪,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公公婆婆又看不到的地方,黎雪虽然大着肚子,但小日子过得却非常自在,只是常常急坏了苏姨和府邸里的小丫鬟。
终于,大概半个月前,洛少轩的突然到来,才点中了黎雪的死穴,让她乖乖听话了好一阵子,不过最近,好像又有些原形毕露了。连洛少轩也有些管不住她,见到岳凌楼后叫苦道:「真想找两根绳子,把她绑在房间里,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回广州。」
岳凌楼轻啜一口茶,看出洛少轩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于是开玩笑道:「身为镇抚司的领军大人,替皇帝去广州出趟公差,结果公事不办,跑到云南来陪老婆,你说你怎么对得起自己拿的那份俸禄。」
闻言,洛少轩脸上虽然还在笑,但那笑容不免变得有些苦涩,问道:「现在离中元节还有多少天?」
岳凌楼道:「五天。」
洛少轩轻声叹息,饮一口茶道:「是么?快了呢......」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岳凌楼问。
洛少轩只得苦笑,「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去了......」
岳凌楼不禁颦眉,低声道:「这真不像你的作风,有了孩子,就没了胆子?」
「不是那个意思。」
听岳凌楼话里的意思,洛少轩知道他是误会自己贪生怕死了,立即解释道:「不去广州,不是因为黎雪,也不是因为紫星宫,而是因为那里有个我一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动又不敢动他,躲又躲不了,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跑到云南来避难。」
「那人真是好本事......」
岳凌楼轻轻扬眉,有些嘲弄的意味。难得看见洛少轩这么不自在的表情,岳凌楼也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人,能让洛少轩一看就浑身不舒服。
「算了,不说这个。一想起他,我就想揍人。」洛少轩一边说,一边摸摸下巴,露出思索的表情,「想起来,我把司杭少爷一个人抛在广州,跟那个人在一起......」
「司杭......」岳凌楼觉得这个名字耳熟,突然记起来,「是那个北岳家的少爷?」
北岳司杭,刑部尚书北岳颜之子,一年前曾和洛少轩岳凌楼一起出行过广州。
洛少轩点点头,笑道:「一年前,司杭和你处得不怎么融洽,现在让他和那个人呆一段时间,等他知道什么叫『人神共愤』后,保证见到你时,就跟见到亲人似的亲热。」
「算了吧......」岳凌楼听得有些冒冷汗,「想到那个冷冰冰、脾气又硬的少爷会对我亲热起来的景象,我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顿了顿,岳凌楼正色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次,洛少轩没有回避,明确回答道:「延世蕃,这个名字你也应该听过吧?」
--延世蕃?
岳凌楼正在回想,洛少轩又接着往下说:「他的老子就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这下,岳凌楼总算把人和名字对应起来了。毕竟他曾经在京城呆过一年,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洛家就在朝中当职,所以天子脚边的知名人物,岳凌楼还是略有耳闻的。
延惟中,本是翰林院庶吉士。正嘉帝死后,新帝笃信道教、希冀长生,他便投其所好,又善逢迎,深得宠爱,发迹很快,不久便成为内阁首辅。而延世蕃,就是延惟中的独子,和北岳司杭年纪相仿,但名声却烂得出奇。
北岳家和延家,是当今朝中两大对立势力。延惟中控制了皇帝身边大半锦衣卫,只有镇抚司中的锦衣卫,以北岳家为后盾,和延家对峙着--洛家便在这股势力中。
因为政治上的敌对,怕落人口实,洛家的男人几乎不怎么在家眷面前细谈延家势力。
但暂居在洛家的岳凌楼,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无论是洛少轩,还是洛少轩的父亲镇抚司督统--洛宗建,有时都会对岳凌楼讲一些朝中的政事。
岳凌楼虽不怎么感兴趣,但听多了,也能记个大概。
把岳凌楼知道的东西,归根结底成一句话,就是--延惟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阴险狡诈,玩弄权术。新帝年纪尚轻,不问朝政,他便把持朝政大权,排除异己。北岳家则是他的眼中钉。
而延世蕃,比起他的老子,还有一点闻名朝野,就是--色!
「而且,还包括男色哟......」
洛少轩半眯着眼睛,凑到岳凌楼的耳边说:「如果你真要和我一起去广州,可要考虑清楚了,不然连自己怎么被吃了都不知道。」
「放心,我不至于那么没用。」对洛少轩的忠告,岳凌楼全然不放在心上,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于是问道,「北岳司杭和延世蕃现在都在广州?」
北岳颜和延惟中在朝廷上斗得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年纪相仿的儿子们,却在广州碰头,不知会碰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洛少轩道:「我和司杭少爷受镇抚司之命前来广州追查花狱火,但前脚刚到,延世蕃就跑来凑热闹。他说他来广州是观赏风景的,但却逗留在情川港不走了。所以我觉得,他极有可能是延惟中特意派出来监视我们的。」
「难道延惟中也对花狱火感兴趣?」岳凌楼问。
洛少轩笑道:「花狱火的买卖,一本万利,只要对银子有兴趣的人,都会对它有兴趣的。朝廷虽然明令说禁,但越是禁得厉害,花狱火的身价就越高,越有人要去冒险。不仅是商贾,就连朝中的人,都会看着眼红,真是恶性循环。」
岳凌楼静静听着,不由得又皱起了眉,他承认了洛少轩的话--这的确是个恶性循环。
「早点回来。」
这是黎雪送洛少轩走时的唯一一句话。她在苏姨的搀扶下,站在路边。比起一年前,她的确变得更加成熟,眼神中也多了一份阴郁。这一切,只因为她有了一个洛少轩,有了一个和她牵绊一身的人。
岳凌楼望着那个微微蹙起双眉,眼神中流露出担心的红衣女子,这才发觉她早已不是一个丫头,而是一个女人。
洛少轩坐在马上,淡然一笑,挥手作别。
此行前往广州情川港,只有岳凌楼和洛少轩两个人。镇抚司的大队人马,在这之前早就在北岳司杭的率领下到达情川,等待南洋紫星宫的现身。
当岳凌楼抵达情川时,距离中元节,只剩下两天。
他和洛少轩径直来到锦衣卫临时指挥府。这是一套修建在港口边的宽敞庭院,院内树木繁盛,花香馥郁,据说是用总督杨凯旧宅改建的。无论是园艺还是布局构建,都别有匠心,精巧舒适。
照理说,在这种优美的环境下办案,应该值得高兴,但从北岳司杭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类似的表情。只见他黑着一张脸,不断叽里咕噜地抱怨洛少轩把他一个人丢在广州。洛少轩自知理亏,只好一边陪笑一边道歉,把话题往其他方向引。
三人走在中庭附近,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弦乐丝竹之声,其中还夹着阵阵男女的欢声笑语。北岳司杭显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即加快脚步,想快步走开。而岳凌楼和洛少轩却循声望去,只见庭中池水旁的一间阁楼里,竟坐着近十名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大胆袒露的衣物,和调笑的姿态可以看出,这些人绝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而被群花包围,春光满面的男人,不用北岳司杭介绍,岳凌楼和洛少轩都猜出了他的身份--延世蕃,内阁首府延惟中之子。他和北岳司杭差不多年纪,但衣饰更为讲究,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但言行神态都欠缺稳重,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身名门的纨绔子弟。
「哟,司杭少爷,难得看见你,过来喝几杯?」
这时,延世蕃也发现了他们,高高举起酒杯,嚣张地高声大笑着。话音一落,那些莺莺燕燕们也把目光移了过来,跟着嗲声娇笑起来。
北岳司杭顿时捏紧双拳,拼命忍耐住想揍人的冲动,扭头走远。洛少轩急忙跟了上去,凑到北岳司杭耳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指挥府又不是青楼,他怎么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我有什么办法!」北岳司杭猛一抬头,满脸厌恶,「这宅子是杨凯的旧宅,而杨凯又是延惟中的乾儿子,亲近点,他叫延世蕃一声弟,延世蕃叫他一声哥。哥哥同意乾弟弟住在这里,我有什么资格说话!」
洛少轩正色道:「如果光是住,当然没问题,但他招这么多妓女过来,这叫扰乱公务!」
北岳司杭一声冷笑:「你也知道受不了了?当初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边,就不想想我要怎么忍下来!好好的一个指挥府,被延世蕃搞得乌烟瘴气的。知道的知道我们是镇抚司的人,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是新开的窑子!」
一听矛头又指向了自己,洛少轩不好硬顶,只得收声,下意识地回头一望,竟发现岳凌楼不见了!
「糟了......」
低喃一句,洛少轩急忙原路返回。如果早知道延世蕃已经住进指挥府,杀了他也不敢把岳凌楼往延世蕃这只狼嘴边带。
还不及洛少轩赶拢,就听见几声女子的叫。洛少轩心里一惊,预感到大事不好,循声望去,只见延世蕃已被人用剑指住了喉咙,而那持剑之人--正是岳凌楼!
一旁的莺燕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歌乐声戛然而止,气氛骤然凝固。
事发很简单,洛少轩和北岳司杭离开后,岳凌楼却被延世蕃拦了下来,企图骚扰。岳凌楼本不打算跟他正面冲突,但对方却死缠不放,动手动脚,被惹得火大的岳凌楼『唰』的一声抽剑,横在了延世蕃的脖子上。
因为吃惊,延世蕃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酒杯落到草坪上,水酒洒在脚边。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有胆子用剑指着他,而眼前这个不知来路的白衣人,不仅用剑指住了他,还出言威胁:「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岳凌楼的剑又靠近了一点,延世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没想到竟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洛少轩急忙冲过来缓和气氛,拉下岳凌楼持剑的手,扶起延世蕃道:「延公子,没有受伤吧?」
一边问,一边朝岳凌楼使了几个眼色。岳凌楼虽然心有不甘,但看在洛少轩的面子上,还是忍了下来,收剑回鞘。不过,延世蕃的脾气却上来了,只见他一掌推开洛少轩,朝岳凌楼逼近,阴翳的眼中几点寒光闪现,「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但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可不小......」
也许是看到洛少轩赶来了,延世蕃料定岳凌楼会有所收敛,所以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伸手就朝岳凌楼脸上摸去,岳凌楼偏头一躲,延世蕃摸了个空,猛一咬牙,反手一个耳光刮去!
这次,岳凌楼并没有躲,抵住剑萼的拇指向前一顶!他本可以抽剑挡住延世蕃的手,但万没有想到的是,洛少轩竟按住了他的剑!
电光火石之间,岳凌楼剑未出鞘,但延世蕃一个耳光已经甩到他的脸上!
岳凌楼被彻底打呆了,哼都没哼一声。
洛少轩握着岳凌楼的手背,而岳凌楼的手还握在剑柄上。那个响亮的耳光过后,洛少轩清楚地感觉到岳凌楼的手抖得厉害,他知道他气得不轻。延世蕃却因为报了仇而大笑起来,搂过那些面部僵硬的莺燕们,重新走回阁楼饮酒作乐。
虽然那一巴掌是延世蕃打的,但岳凌楼却没有看延世蕃,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洛少轩。如果不是洛少轩的阻拦,他不会挨那一个耳光。
岳凌楼抖开洛少轩的手,赌气要走,却被洛少轩一把拽了回来。
洛少轩低声道:「你刚才用剑指着他,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要了你的命,一个耳光息事宁人算轻的。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就走......但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就必须忍!」
岳凌楼把洛少轩的话听在耳里,并不答话,气乎乎地走了。
望着岳凌楼的背影,洛少轩担忧起来。虽然他嘴上说一个耳光息事宁人,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以延世蕃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第八章
四川,尹珉珉被送往青神寨一线天寒潭,也就是紫星宫在水寨的大本营。
接送她的人是新任寨主陈晓卿。陈晓卿亲自出面,一是因为紫坤的吩咐,二是因为纵使翻遍十三寨,也搜不出陈凌安来。无计可施之下,陈晓卿只得把目标转移到尹珉珉身上。陈晓卿知道,如果陈凌安还活着,一定会去见尹珉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陈凌安是爱着尹珉珉的,即使他们之间的婚约已经被众人遗忘。
「喝口水吧?」
舱房内,陈晓卿推门走入,把水盅放在桌上。然而坐在窗边的尹珉珉却充耳不闻,甚至连眼也未抬,依旧偏头望着窗外淅川河粼粼的涟漪。
时间已经是傍晚,彩霞满天,孤鹜齐飞,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众鬼的节日,也是南洋紫星宫踏上中土的日子。远在广州的岳凌楼和洛少轩等一干锦衣卫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做最后的部署,情川海港附近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过往的商贩都察觉出些些异样,不敢久住,匆忙离开。但是在四川的淅川河,却感受不到那样的气氛,一切都像淅川河水那样宁谧,不见波涛。
同样不见波涛的,还包括尹珉珉的目光。她就像是一个人偶,已经丧失了一切表情,只会用麻木的眼神看人,连话也不讲。
「凌安真的没有找过你?」
陈晓卿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然而尹珉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发呆。毫无办法的陈晓卿只能自己皱眉,正想离开,不料却被一声轻唤喊住。陈晓卿怔怔回头,因为喊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尹珉珉。
尹珉珉的目光直直盯着陈晓卿的脸,两行泪水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了下来,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好久,只说出一句话来:「他......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陈晓卿当然不知道尹珉珉问的是西尽愁,正要发问,却见尹珉珉已经扑向窗口!
纵身跃下!
事发太突然,陈晓卿只看到一抹淡紫的身影从眼前飘掠而起,下一秒,只听『扑通』一声,尹珉珉已经坠入淅川河中。平静的淅川河水这才泛起了涟漪,迅速吞没了尹珉珉的身体!
陈晓卿扑到窗口,但除了高溅的水花外,什么都看不见。慌乱的陈晓卿大叫着『救人』,甲板上几个反应较快的手下,这才跟着『扑通扑通』跳入水中,船上一时嘈杂喧天。好一会儿,陆续有人浮出水面换气,后又再次扎入河中,但却始终不见尹珉珉的身体出现。
陈晓卿手抓窗框,颤抖不已,直盯着水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尹珉珉就这样死了,他不好和紫星宫交待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叫他怎么跟陈凌安交待?
其实,水寨中人并不是没有看到一心寻死、直往下沉的尹珉珉,而是不想救她而已。他们只是做了个搜寻的样子给陈晓卿看而已,而秉性淳朴的陈晓卿,就真的信了。
尹珉珉的身份是紫星宫的小宫主,而紫星宫是十三寨的敌人,如果不是紫坤通过花狱火控制了十三寨,十三寨不会像现在这样任人摆布、看人眼色。水寨中人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这会儿看到尹珉珉落水,巴不得她早点死,又怎么会去救人呢?
没有想到这点上来的陈晓卿,还在焦急地催促着:「好好找,一定要把人救起来。」
虽然跳入河中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尹珉珉的身体却越沉越下。渐渐,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此时此刻,死亡是如此临近。它紧紧包裹住尹珉珉的身体,扼住了她的喉咙。
--喘不上气。
水下,尹珉珉紧紧皱眉。前一秒,她的确想死;但是现在,却如此惧怕死亡的降临。
--西大哥,你在哪里?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我只想看到你。
尹珉珉开始挣扎,手脚激烈地扑打着。
--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西大哥,我相信你会在我的身边......你会救我......一定会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