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白————青歌

作者:青歌  录入:05-01

季白被他下旨重新禁锢冷宫的同时,他的一颗心,也再次封入了深深的寒潭。
蒙戎的变化,朝堂上的众臣很快就领受到了。
第二天,向来勤政的祢王没有上朝,大臣们还以为是大王病了,向宫侍打听,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王宿在长信殿,尚未起。”
长信殿章夫人,出身卑微,原是羽夫人宫中的侍女,因当时蒙戎年幼,羽夫人怕他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便将自己的贴身侍女拨了过去。后来蒙戎继位,大封后宫,章夫人也从一介女侍进成妃子,其中多少有些报答她服侍尽心的意思。这位章夫人年纪比蒙戎大许多,容貌也未见有出众之处,因此全无争宠夺权之心,只默默居住在长信殿里,不去引人注意。
大臣们面面相觑,要说大王贪色误政,章夫人却是个最没可能狐媚惑人的主儿,况且只一日未理朝事,似乎没那么严重,于是议论了一番后也就各自散去。
翌日,蒙戎依旧没上朝。大臣们一打听,宫侍说:“王昨夜饮酒甚多,尚醉未醒。”
如是月余,蒙戎竟然没上过一天明堂,王案上待批的奏章累了三尺多高,上面灰尘堆积,无人理会。
众臣急得跳脚,这些积压的奏章里不少是急待解决的大事,有的攸关边境兵祸,有的攸关百姓性命,可是没蒙戎的旨意,一件都办不成。
左师圭容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几乎老了十年,每天他不但要处理处理各种事务,还要听一拨又一拨的大臣跑来抱怨诉苦,讨教办法,更有性急一点的武将为了讨要兵饷不得,一锤子把左师府的大门给砸了个大洞。
当圭容再一次审视镜子里自个儿越来越白的头发和胡须时,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冒点险了。
其实圭容也不是没去找过蒙戎,只是蒙戎躲着不见他,宫侍们谁也不敢带他去触大王的霉头。这些天来蒙戎的脾气反复无常,有时因为一些小事便大发脾气,动辄将人问成死罪。如今各宫中无不战战兢兢过日子,尤其怕蒙戎夜宿——争宠虽然重要,可是弄到掉脑袋就太没必要了。
圭容这次也不找谁带路了,半道上揪住一名侍奴问清蒙戎正在安夫人处看宫女们跳舞,便直接闯了去。他是三朝老臣,朝廷股肱,宫侍们知道拦不住,远远看见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就赶紧躲开了,任由其一路通行无阻地直闯青阳殿。
青阳殿里歌舞升平,丝竹之声,靡靡扬扬。蒙戎高踞白玉台上,一杯又一杯地将酒液倾倒入喉,偶尔抬起眼来扫一下台下的舞群,眼神阴沉,令好几名舞姬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青阳殿的安夫人陪坐在一旁,凝视着蒙戎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和焦虑。发生在南室殿里的事情,她隐隐地知道一点儿,又猜到一点儿,冰雪聪明如她,已经了然蒙戎的反常必是与如今清凉殿里的那个人有关。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仿佛浅得见底,却又深得足以让人失足溺毙。大王只怕就是淹在了这双妖精样的眼睛里,安夫人想着,虽然明知道长此下去祢将危矣,然而莫名地依然有些微地庆幸——幸好王将他关了起来……倘若……能够杀了更好。
曲调出现了一丝混乱,安夫人转头望过去,恰看见白须白发的老臣推开了一名挡路的乐侍,阔步向白玉台走来。
安夫人一下就站起来了,台下执戟的卫士拥上去想拦住圭容,但是蒙戎却说话了:“让他过来!”
圭容庄重地行礼,蒙戎晃着手里的铜樽,琥珀色的酒浆摇荡着,映出一张漫不经心又微微不耐的脸:
“老师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务要向本王禀报的吗?”
圭容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正想慷慨陈词,却不经意地对上了蒙戎的眼神。
圭容全身一震,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当时他的职位是太子傅,刚刚跨进玄元殿书房的门槛,跪坐在条案后的稚童回过头来,淡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珠警惕而冷厉地盯着他,那一刻他甚至错觉他的学生是一只小兽,烦燥而充满敌意。
那个时候,宫里刚刚平息一场内乱,蒙戎的母妃,先王最宠爱的羽夫人就死于这场内乱之中。
幸好蒙戎身边还有个人,一个有春风一样笑容的男孩子,扯着他的袖子耳语:“你看老师的胡子象不象昨天我们骑的那头山羊?”
原左少伯大人似乎先天就带有惟恐天下不乱的恶劣因子,他对着蒙戎耳语的声音小得刚刚够自己这个师傅听清楚。本来想生气的,可是看到蒙戎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波纹时,他轻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戒尺——原左少伯大人比任何人都关心太子殿下啊。
只是如今,却又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原左少伯来振作大王的精神?
圭容于当今之世,亦可算得文人之领袖,道学渊源,风骨硬朗却不免古板。他早对蒙戎后宫的混乱有意见了,尤其是如丹朱之流的亡国俘虏竟也收进去,还堂而皇之地册封成什么右侧妃,圭容每言及此,总要大皱眉头。只是他作为外臣,不便对内宫的事指手画脚,更不好说蒙戎不知检点,来者不拒。可心里总憋着这么一件事,不吐不快。
思前想后,忠心耿耿的老臣已经自动将自家大王此番失常的原因归咎于后宫里这些狐媚人心的女人和男人。于是再次揖礼,痛心疾首地开口道:“我王后宫妖媚甚多……”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教飞来的酒樽给打断了。
蒙戎在白玉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还保持着跳起来投掷铜器的姿势。
圭容几乎没感觉到疼痛,直到鲜红的血液将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红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乐侍们停下了手中的乐器,舞姬们忘记了旋转,全都怔怔地看着鲜血不停地从左师圭容的额头冒出,淌下,濡湿了苍苍白发。
安夫人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她扑到栏杆前,大声地命令宫女们给圭容止血。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当她回过身看见蒙戎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逾矩站在了蒙戎的前面。
安夫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靠着栏杆的身体也摇摇欲坠。然而蒙戎并没有去理她,气势汹汹的青年君主瞪了好一会儿,才袍袖一拂,离席而去,再不管身后这些人怎么收场。
圭容完全被蒙戎这股异乎寻常又突如其来的怒气给惊呆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直到近侍们将他架走,这可怜的老人还依然处在茫然的状态之中。
安夫人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她向蒙戎之前看着的那个方向望去,一重重的树冠,一道道的飞檐,辨不出哪一抹属于那个人所在的清凉殿。
她错了。安夫人苦涩地想,哪怕现在杀他,也太晚了。


36
左师圭容被王击伤!这消息就象长了翅膀的小鸟,转眼就传遍了明堂内外,甚至连雍都的百姓们都听说了。
祢虽是北部蛮族建立的国家,却有着尊师重道的习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是没有任何错的。
圭容曾为帝师,蒙戎竟拿酒樽投掷老师,纵然身为祢王,这也是极大的过错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上议大夫数十人已经准备上书直谏,要求蒙戎给百官一个解释。
然而,当人们尚未从这件事中回过神来时,圭容的事件竟然以另一种方式再度上演!
而这次的主角则是——大将军,由虎。
由虎长年驻守西南,那里山高林密,气候湿热,当地蛮族冯夷据山洞而居,骁勇好战,常常闯到祢的市集村落掳掠抢夺,杀人放火。而且祢西方的息颖,国力虽不及祢,却也算大陆上的一大强国,占有海运之便,对祢虎视眈眈,几次派兵入侵祢的边界,都被由虎给打回去了。
息颖吃了几次亏后,不知听了从哪来的一名书生之计,竟然打算联合冯夷族,合围祢的西部边境。息颖商业发达,国库中不虞金钱,足够维持充足的兵器和粮饷开支,而冯夷熟悉地形,谙弓箭,擅突袭,更精通各种毒药和机关消息,如果这样两个敌人联合起来,对祢而言极端不利。
由虎在探得这个消息以后,连派七名亲兵向雍都求援,却空自在雍宫外打转,连宫门都进不去。
由虎接到部下的飞鸽传书后,向来沉得住气的他也不禁急了,把边境十万大军丢给副将,自己一个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雍都。
满面风尘,战袍褴褛的由虎从马上滚下来,一口气从南库门跑到南室殿,去找正在听丹朱操琴的蒙戎。
这一次,得了教训的内侍们想要拦住他,由虎什么也没说,直接两拳过去,就再无人敢来做这螳臂当车之举了。
六角亭中,丹朱十指如落英缤纷,又如蝶翼翩跹,绿绮在他的手下轻快地吟唱,阳光照在他微侧的脸上,映得肌肤似雪瓷琉璃一般晶莹妍丽,嘴角边微含的笑意,更是美丽得象梦中才有的景象。
只是一支南国小孩子唱的简单曲子,由他妙手掂来,竟毫不逊色于大庙上乐班弹奏的泱泱华章。
“蚂蚁搬家,树上开花,哥哥带我骑竹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蒙戎会让他弹这个,但熟悉的歌谣,依然唤起了丹朱心中深藏已久的童年印象,臧河泛金的水波,柔软而芬芳的草地,南国潮湿而温暖的风,还有奶声奶气喊着哥哥跟在身后象条小尾巴一样的阿白……
阿白!
丹朱落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一颤,一个音符滑开了。
这时,由虎正好闯进来,武将特有的粗大嗓门掩盖了那个失败的音律:
“大王……”
“拖出去!”
蒙戎勃然大怒。
由虎对他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还直愣愣地继续叫道:“王,息颖和冯夷那两个王八蛋勾起来了……”
“拖出去,斩!”
蒙戎激怒之下,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而殿前的武士们已经蜂拥上前,抓住了由虎的肩膀,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由虎还在挣扎:“你们做什么?我有紧急军务要上奏大王,你们放开我!”
“由虎将军,大王要杀你呢。”
由虎号称祢的第一勇士,武士里钦佩他的人不少,此时却也帮他不得。
“杀我?为什么?”
由虎这次是真的彻头彻尾的糊涂了。
“大王!”
伴着一声略有几分凄厉的呼喊,安夫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一进来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大王宽恕哥哥吧,他刚从边关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啊。”
“阿瑶?”
由虎喊着妹子的小名,疑惑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蒙戎。
如果青阳殿安夫人与大将军由虎不是站在一起,绝对没有人能够猜到这两人是嫡亲兄妹,因为长得太不一样了。
由虎看上去至少比他妹妹老上二十岁,但实际上他不过比安夫人大七岁,比蒙戎和原六阳大三岁。
将门虎子,由虎八岁就跟随军队上过沙场,他取得第一场胜利时,年仅十三岁,却已经是百夫长了。艰苦的军旅生活使他的相貌变得老成,至于性格,原六阳有句相当恶毒的话用来形容:“牛牵到天边也还是牛,最多到了沙场上变成野牛。”
小时候,三个人打架,由虎是力气最大的一个,却是输得最多的一个,因为原六阳从来不肯用力气,而比狡智,谁也胜不过他。至于蒙戎,由虎根本就是打不还手,除非被打得实在痛了,才象征性地伸出胳膊来挡一挡。蒙戎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挨打。由虎幼承家训,对蒙戎的忠心已经几近于顽愚。
安夫人一听到由虎去找蒙戎了,立刻就知道不好。她本来正在梳头,心慌意乱之下连梳子都忘了放下便直奔南室殿而来,刚到门外便听见蒙戎在里面暴喝“斩!”,她一个趔趄,绊倒在石阶上,木梳尖利的齿一下便刺进了她的手掌,然而她连疼痛都已经无暇去顾及了。拨开上前搀扶的宫女和近侍,安夫人爬起来就冲进去,她只怕再晚就救不了兄长的一条命了。
只要有人带头,其他的人胆子也大了一些,在场的宫女、近侍,包括绑由虎的武士,都跪了下去,齐齐喊道:“求大王开恩!”
此时闻讯赶来的,头上还缠着白布的圭容以及众臣,全部都扑伏在地上,为由虎求情。
南室殿内外,黑鸦鸦地跪满了人,丹朱在六角亭里看过去,也觉得心惊。
因众人求情,蒙戎终于放过了由虎,但仍打了他三百大板。
眼见这耿直憨厚,赤胆忠心的将军一身征尘犹在的战袍被打得条条绽裂,又被血汗染红浸透,至始至终却连哼却没哼一声,许多大臣都禁不住转开脸去,不忍再看。
安夫人眼里泪珠盈盈,却终究也没掉下来,兄长性命得保,她也就不肯再哭了。
在离开南室殿的时候,她走过丹朱身旁,用着几不可闻的声音凄楚地叹息:“如是两年,大王不保,祢必亡!”
丹朱胸口如受锤击,他仓皇地退了两步,抬起眼睛来看着安夫人,向来高傲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些哀乞之意。
安夫人并没有因些而放过他,她纵可怜这美玉一样坚强而又脆弱的青年,却无法坐视祢于危厄中而不顾。她面容上的神色已经带了几分凌厉,她直视着丹朱的眼,一字一句地说:“丹朱,你明白我的意思!”


37
五月的天气,湿热得令人难受。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不屈不饶地释放着热量,却不肯露出脸来趋走空气中多余的水份。这样捂着呼吸似的闷法比直来直去的炽热更讨厌。
李和懒洋洋地坐在清凉殿的大门外,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好象可供消磨的力气仅剩下这一点了。
真是想不明白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公子怎么还能够守住一炉子的火。李和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屋檐下清瘦的人影恬淡而宁静,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到他。
公子……很难懂呢。
李和倒转扇子,用扇柄挠了几下头顶。
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大富贵,公子却毫不犹豫地放手,那些夫人们费尽心机争取的大王的宠爱,公子竟也淡淡地说不要就不要了。本来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失落,谁知甫一踏回这清凉殿的门槛,他就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看鱼。
“李和,你知道么?”好象小孩子一样和鱼打完了招呼,公子侧过头来对他说:“我以前好怕自己变得连话都不会说,所以天天都拼命和这些鱼讲话,它们呀大概都被我啰嗦怕了呢。”
“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鼻子酸酸的,只能似是而非地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啊,对了,不知道那个鸟窝还在不在。”
一转眼,公子居然撸袖子挽衣裳,爬树去了。
形象……公子你的形象啊……实在没法看了,只能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瞧。
“李和,快看,小鸟!”
“公子,小……小小……小心!”
发现了入侵者的大鸟发疯一样扑下来护卫自己的家园,一直到对方溜下树去才重新发出胜利的清啼声飞上九重云宵。
“岂有此理,公子,我拿竹竿把它捅下来。”
“李和!”公子叫住他,回首望去:“算了,它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并没有错。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小小的鸟儿呢?”
“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择手段吗?……公子的话总是没错的,所以……就不要怪我啦!”
李和嘟囔着“啪”的一扇子拍下去,胳膊上留下一小滩血迹和一只蚊子的尸体。这鬼地方不但冷清得要命,还特别招这些东西,一叮就是一个红包,又痒又痛。象这种时候,还真是让人想念轻纱笼窗、满室熏香的西寝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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