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霭————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5-01

君岐微笑著看他,却是笑而不语。燕非看著他的笑脸,隐隐地明白了,原来他只是凭著直觉认出自己,但自己是谁,他其实恐怕是不知道的。
燕非问道:“你还认得我麽?”
君岐笑著点头。
燕非又问:“他们说你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真的麽?”
君岐仍是点头。
燕非再问:“那你还记得我们的事情吗?”
果然君岐不再点头了,却仍是甜甜地笑著,显是愉悦已极,道:“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就算不记得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吧,现在你能来接我,我真的很高兴。”
那笑容是燕非从没见过的美。
时下的女子大多爱在颊边或者额上贴花作为装饰,而欢馆中则惯在颊边刺花以为记认。如今君岐颊边一枝小小的墨梅,燕非一见自然知道他曾经流落到什麽地方,心痛之下也不忍在他面前提起,只问他怎麽会被汗王找到的。君岐只答一年多来都住在长安,後来不知道为什麽一个高昌的商贾定要带他回来见汗王,他虽然记不起往事认不出当时是在什麽样的地方,但隐隐知道如果离了那里会更妥当些,而那商贾眼中只有亲切之意,他便跟著走了,到了高昌之後就被安置在别宫。燕非问他还记不记得汗王阿古伯与他的关系,果然他也是不记得了,只知道汗王照顾他极周到。
那日君岐病发之後又与燕非一番争执,心中迷乱,独自出了汴州,走不多远就晕在道上。之前在嵩山上言曦吃了他的大亏,心中恨极,使人悄悄一路跟著他,说不定便有可乘之机。君岐天生的不足之症,虽然自小练功勤奋,内息精湛,但体力上仍是孱弱,在嵩山上使力过猛,连日里又精神紧张,自然元气大伤;他的病症最忌情绪激动,好在本性稳重,平日又刻意按捺,所以从没有大喜大怒之状,只是他也并非神仙,受了那样的刺激,仍是心潮涌动。於是晕倒之後数日不醒,正好落到言曦手上。
言曦的为人谨慎之极,此番报复也要不露痕迹。雁止山位置偏西南,附近也有许多苗人的部落,品剑山庄在当地很有势力,言曦也认为苗人多有异术,平日有意结交。此次仙殊宫的事情颇为棘手,出行时就有苗人巫师随行。那巫师果然有办法,说道施了摄魂之术,再将人卖了,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自然就是手干脚净。所谓摄魂,其实是以淬有秘药的银针植入人体诸要穴内,不但封住了内息,而且阻人神志,就跟丢了魂一般,而巫师则以为其魂已为自己所摄,於自己大有补益。这法子深得言曦之心,立时要巫师施法。时下长安有许多大食来的舞娘男倡,君岐容貌秀美,虽然长像异於平常中原人年纪又稍大,也是很快就被个人贩子买走了。而直到最後所有的人都一直没发觉这件事是言曦的杰作,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有办法证实。
君岐昏迷多日,醒来时已经身在长安一个大食人开设的欢馆之中。当他昏迷之时就已被人在颊上刺了馆中专有的记认,醒来见到馆中人人颊边这麽一朵墨梅,从来都没有放到心上。他身形纤细,本来很像个男倡的材料,可是内息受阻,又完全不记得调养之道,动不动就发病晕倒,老板便算有心使他去接客,也是无法可想。初来时他是昏著被人送来,老板以为他被人灌了迷药,又见他生的文弱样子,不以为意,哪知道此人是个病秧子,常年累月的昏著的时日比醒著时还多,老板才明白已经被人涮了,因君岐虽是西域人长像却会抚琴,便让他勉强做个琴师,只求哪日能脱了手就是上上大吉。而君岐能得毫发无损地从那欢馆里出来,实在是幸运得很了。
这事还是要从君岐的身世说起(既然是讲身世,那免不了会有点 BG 内容了,否则君岐是从哪里来的)。君岐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却是阿萨兰人。他的外祖母是上代阿萨兰汗的胞妹,名叫桑鲁亚,生得倾城之貌,长在富庶的高昌,却独独酷爱泥婆罗商人带来的并不太值钱的月光宝石,平日里总是从头到脚戴著镶满月光宝石的首饰,大家就称她为月光公主。父兄疼爱她,本想招个驸马将她常年留在王宫之中,她却爱上了个游牧小部族的头人赫那,远嫁到了天山西北的艾丁湖。桑鲁亚公主与丈夫赫那恩爱非常,只有一个独生爱女娜伦,可惜生下来就身带弱疾。娜伦的美貌更甚於母亲,一时间豔冠天山,母亲和族人便将月光公主的爱称转送给她,成年之後不知有多少轻狂少年远远跑到艾丁湖来,只为一睹月光公主的美貌。表兄阿古伯仰慕她,每次桑鲁亚带她回高昌来省亲,阿古伯总会百般劝她留下,每每被她婉拒,却总是对她念念不忘。後来有两个中原男子先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个是当时派驻天山戍边的平王(就是莫梓璇的父亲),另一个是初识丝路在天山以北探路的君辞。而君岐就是月光公主与君辞的独生子了,那弱疾就是传承自母亲。(说得直白一点,君岐能做仙殊宫的宫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与阿萨兰汗的血缘关系对生意很有帮助,君辞亦然)君岐在长安的欢馆里一待年余,仙殊宫的人自然没想到他就在长安西市里,偶然发现他的是个从高昌来的老商人。这商人年轻时曾做过汗王阿古伯的侍从,第一眼看到君岐就觉得很眼熟,问他名字家乡,君岐却懵然不知,许久之後才想到,原来他就是长得像被汗王阿古伯深深爱慕的月光公主。这商人在长安时经常去看望君岐,不过是些念旧的意思,起程返乡时想到,月光公主年纪轻轻的去世,多年以来汗王阿古伯时时提到她总是恋恋之意,如今阿古伯也是年过半百,若是将君岐赎出欢馆带回高昌献给他做个伴,对君岐自然是大大的好处,对汗王也是一种慰藉,而君岐什麽话也没多问,很爽快地就跟了这个老头子回了高昌。笔者写到这里真是感慨良多,智者与庸者的差距就在於即使是不明所以的状况下也能做出明智的选择,若是君岐当此情况执意不肯跟个老头儿回家,那却如何是好?可见君岐的识人之明。
阿古伯一日里听得旧时的侍卫前来参见,说是带了个聪敏少年送给他做伴解闷,心下奇怪,但是念在旧日的交情自然叫他来见,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他自然是识得君岐的。却说高昌繁华富庶,可是大荒漠边上的贸易都集中在疏勒,是以汗王阿古伯得了空总要去疏勒与其国王拉拉交情。月光公主自嫁去了仙殊山,再没回过高昌,不过几年就去世了,而君岐也极少回去高昌。阿古伯是个极其重情念旧的人,每次去疏勒,总要召君岐来见见面,二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第 19 章年关时君岐丢下燕非独自去疏勒,就是因为阿古伯当时与疏勒新即位的国王饮宴,召君岐前去作陪)这一见,他立时发现君岐的不对劲之处,急召医师来诊治也是无用,马上就派了人传信去长安。穆谦常年待在北庭,辗转得了消息,先於铁蒺和花渐离到了高昌,他医术精湛,细心检视,终於找出了病因,设法起出了植在君岐身体里的所有银针。哪知道银针起出之後,君岐的内息恢复如常,却仍是什麽事情都想不起来,独独想起了燕非的名字。
穆谦为人严谨,却并不古板,可是一把年纪的人,听君岐懵懵懂懂问燕非是谁,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回答,只好含糊其辞,说汗王早已经传了信给他,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了。哪知道等待多日,赶来的只有铁蒺和花渐离。铁蒺一直把君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虽然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不过看到君岐毫发无损,老怀大慰。花渐离却别别扭扭,阴阳怪气地道:“你现下倒好,什麽都不知道了,竟还知道燕非。”君岐心道我可不就是不知道燕非是谁才问你的麽,可仍是颇为失望。好在他性子不急躁,要他等十日或是等上一百日,也不是太要紧的差别。
君岐对於燕非的喜爱不但深印脑海,而且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麽。从第一次在雪地中捡了燕非回来,他就如同遇了魔障,一心执著在燕非身上。二人再见时,君岐只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仍是想不起关於燕非的任何事情,只是一见了这个人,就不由自主的欢喜,知道他是来接自己一同回长安从此一起生活,更是心满意足,似乎此生再也没有一丝遗憾。为什麽会这样想呢?君岐不明白原因,同时也觉得原因并不重要,只要有了这个人就够了。
君岐的本性非常的纯粹,无论是物欲还是权力欲都不能在他心中留下半点痕迹。只是从小对自己压抑得太厉害,所以整个人都显得深沈。一个人若是像君岐那样背负了过多的负担,恐怕也是无论如何没办法真正高兴起来。如今过往的伤痛一件也记不起,又有了一直牵挂的人陪在身边,心中一片明净,在旁人看来真是心智退化成个小孩子了。燕非对他太过了解,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回想起汴州城中与君岐的那场争执,君岐想要的只是自己心甘情愿地陪在他身边而已,为什麽当时的自己百般不情愿呢?失去了他的自己是何等的痛苦,为什麽执意要伤害两个人呢?君岐是个很单纯的人,这样一个单纯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当然会像现下这般高兴得眉飞色舞,可是他为了这样一个愿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呢?燕非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君岐的情况既然稳定下来,穆谦就自行回了北庭,君岐燕非铁蒺花渐离四人一同回了长安。铁蒺与花渐离住在城中,燕非陪著君岐住在城外溶雪苑。
燕非担心君岐的病情,试探他的内息,发现虽然并不紊乱,却不像往常那般稳沈。苏伦湖边君岐以身相授一点一点教了燕非修练内功,现下燕非重施故技,慢慢助君岐重新修习内息。二人双修,燕非总有心猿意马的时候,可是一抬眼就不可避免看到君岐颊边的那枝墨梅,想到君岐险些遭受的屈辱,心痛之下连碰也没办法碰他一下,是以二人虽然夜夜同宿,却没有过一次欢爱。
数月之间君岐就将功夫重新练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总想不起过往的事情。燕非又要顾著生意,又放心不下君岐,就想起往日莫梓璇看顾自己时的周到细致,写了信去楚州略述君岐的状况,希望能够带著君岐去缙云园同住,自己可以在楚州城中处理生意,而白日里则将君岐托付莫梓璇照顾。
没几日便收到回信,莫梓璇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莫梓璇与君岐的交易是以需要扶持的燕非为前提的,有聚就会有散,莫梓璇从来不会为了这些事情看不开,不过自燕非离去之後,他心中自然会有些失落。回想起教导燕非读书念诗的日子,那种看著後辈在身边渐渐成长的感觉实在有趣得很。虽然不能日日相伴,可是燕非仍是时常回楚州来,并非是相见无期;若是阴雨连绵的日子偶然想起君岐,就会有一种淡淡的无止无境的痛在身边弥漫开来。想起最後的那次相见,昏暗的灯下,君岐的脸黯淡无光,莫梓璇甚至并不相信他还活著。时日久了,莫梓璇宁愿把君岐当作一个已经逝去的故人,不论如何,至少他的美仍然留存在他心底。只能说,比起君岐和燕非,莫梓璇是个还要悲观得多的人。可是,这个世界虽然没有花渐离想象的那麽好,却也没有莫梓璇想象得那样糟。读罢燕非的信,莫梓璇自然是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尽管窗外的秋雨已有半月没有停歇。
君岐是自小稳沈,而燕非多年的历练之後,已是一副老成之态,应对行止之间往往是举重若轻。可是再见之时,两个人竟然都像是稚龄少年了。莫梓璇看著他二人共撑著一把伞跟著老管家进来,一路走一路喁喁低语,在氤氲细雨里说不尽的旖旎亲昵。燕非倒还罢了,莫梓璇何曾见过君岐这个样子?
燕非见了他只随意唤了一声“梓璇”,便轻轻握了下君岐的手,君岐也就跟著对他一笑,道:“我们又来叨扰了,梓璇可不要见怪。”
莫梓璇这才相信他真是不记得自己了,笑道:“我闲人一个,二位肯来与我作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君岐却摇头道:“恐怕只有我与你作伴而已,小非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做什麽,我就是想跟他多说会儿话也是难得的。”
燕非听了这话,扯扯他袖子,轻轻瞪他一眼,君岐则是对莫梓璇做个怪相,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而且忙的件件都是了不得的正经事,我才不敢耽误了你,快快进城去见你家的林掌柜吧。”
燕非无奈,只能向莫梓璇点点头,果真撑了伞又出门去了。
莫梓璇心下纳罕,自带了君岐去光莹轩安置。
燕非晚间回来,两人正兴致勃勃地爬在地上玩弹珠。君岐手上功夫极是了得,莫梓璇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是君岐从没玩过这玩意儿,一时新鲜,就拉著莫梓璇不让他走了,燕非回来莫梓璇才得脱身。他二人同住在光莹轩,莫梓璇就没安排人来侍候他们,燕非自行为君岐梳洗解衣,抱了他去就寝,一边问他与莫梓璇相处得怎麽样。
君岐格格地笑著道:“原来梓璇是这麽聪明的一个人,怪不得你说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呢。”燕非也只能理解为他们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了。(呵呵,君岐的言外之意是暗指花渐离就不够聪明)
原来君岐幼时从没有一天的玩乐时光,如今虽然年纪已长,可是其实童心未泯。而莫梓璇少年时与君岐一同念书,当时正是最爱胡闹的时候,可是无论怎麽逗弄君岐,君岐也不理会他,更不会跟他一处去疯,现下重遇,君岐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活泼好动的样子,自然是要抓住机会把小时候的份补回来了。於是从此二人日日一同玩耍,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而已。笔者猜想,莫梓璇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便是此时了。
(年龄备忘-缙云园的玩伴:燕非二十二岁,君岐二十六岁,莫梓璇三十岁,花渐离二十八岁)
君岐天资过人,做了仙殊山的首脑无人不服,对他来讲世事大多不值得放在心上,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得比别人好。与莫梓璇同窗共读之时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多挫败感的时光,“之乎者也”固然念起来如同咒语,就连习字也是困难之极,他是西域人,这些东西学得不通也是在情理之中,可是件件事情都输给莫梓璇总算不得是多开心。如今再与莫梓璇共处,自然不会与他吟诗诵文,而是玩些找鸟窝打弹弓之类的玩意儿,总而言之每一样都须赢过了莫梓璇,这应该是君岐不自觉的争强好胜之念吧。莫梓璇但得与他朝夕相处,哪会在乎这些输赢,自然是将无穷无尽的花样拿出来现宝。於是这两个人在一起是其乐无穷。
可是燕非看在眼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自君岐失而复得,燕非就将他当作了玻璃人一般,生怕磕著碰著,而莫梓璇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表,又似乎对君岐百依百顺,只怕哪日君岐说要上房揭瓦莫梓璇也二话不说地去搬梯子。在莫梓璇看来,燕非与君岐都像是小孩子;而在燕非看来莫梓璇才像是返老还童了,颇有些违背了找个妥当人照看君岐的初衷。
这日燕非又是天黑了才从城里回来,君岐整日没见他,一旦见了就叽哩呱拉地讲白天的事情,大多荒诞不经而且与莫梓璇有关,又是去绣玉湖边的水塘里抓螃蟹,又是从厨房里偷鸡出去自己烤了吃,听得燕非嘴角抽搐。说著说著就说起想要出海泛舟,燕非奇道:“园里的画舫难道你没坐过?”
君岐却一本正经地道:“小璇说向东不到百里就是海边的盐城,城外是望不到边的盐田,还有数不清的渔船,坐上渔船就可以出海打鱼,我们上次吃的怪模怪样的蛏子就是盐城的渔夫捕回来的。我也很想去海里捕鱼。”神色极是向往。
燕非听得莫名,截口道:“不许去!”
君岐正说得兴高采烈,被他一噎,顿时就闷住了,往床上一滚,把被子蒙在头上不出声了。
燕非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抱了他,轻轻抚著他的黑发,柔声道:“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出门,现下太忙了,等过了年关,天气转暖,定会陪你去盐城看海。”
君岐知道他只是虚言安慰,心想等到过了年关,你又会说有别的事情忙了;懒得去跟他多说,转过身子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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