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是我的包袱……”
“我是,”夏明朗冷静的重复:“你也是。”
“给我一个机会,夏明朗,让我有机会去证明,那些,你不相信的,如果你后悔,我不会再拉着你……”陆臻忽然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滑过瘦削的脸颊。他在哀求,于是声音颤抖,因为太害怕被拒绝,所以不敢睁开眼。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肩膀上,掌心里像是握着一个刺猬,不能用力,锐针会刺穿他的手掌,不敢不用力,疼痛会让他更安全。
“陆臻,”他说:“有些事,不是试一试还能回头的。你还年轻,未来有很多选择,你不应该找一个像我这样随时会死的人,你是这么快乐的人,那么喜欢交朋友,你应该,应该有很好的家庭,很坦然的生活,这才是你的快乐人生。”
陆臻沉默不言,眼泪将睫毛濡湿,变得浓密而黑长,像潮湿的雨林,他的手掌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的茧上,把指甲的根部压出了血印。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夏明朗看着陆臻慢慢站起来,腰脊笔直,像一支新生的竹,在暴雨中生长,刺破天幕。
“这就是你的决定,对吗?”
这声音已经变平稳,而且清晰。
夏明朗听到自己心脏被撕开的声音,比想象来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往上看,那双清亮的眼睛蒙在一层薄薄的水膜里,明亮得令人无法逼视,于是他缓缓垂下眸,沉默也是一种态度,约等于赞同。
“我明白了!”陆臻往后退开了几步。
他与他的距离,终于回到了寻常,不再无间。
“好的,我明白了。”陆臻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向严队申请调离。”
“你说什么?”夏明朗惊得跳起来,不可置信:“陆臻你这是……”
夏明朗说到一半的时候自己咽下了后半句话。
威胁?
陆臻不会玩这种手段。
“对不起,队长,我不是你。”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几乎不自觉的把双手背到身后,跨立的姿势,非常郑重的,一个军人的交待:“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得给自己一个新的生活,我没有办法一边看着你的脸一边忘记你,我做不到!”
“你这简直是……”夏明朗无比懊恼的看着自己怒火勃发,这太不应该,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小子在说什么?他说要走?
逃走吗?
就为了这个?
他的梦想呢?事业呢?
一时间无数条质问在像荒草一样在他的脑中翻卷,纷纷乱乱,心乱,如麻。
“你以为在这里呆了不到两年,就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到了吗?你一开始是怎么说的?你来这里为什么?”夏明朗被愤怒侵染,气势逼人。
可是陆臻平静的脸没有更多的表情,他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甚至没有更多的悲伤,他只是认认真真字字清晰在说。
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不存在。
说很抱歉,我没有能控制好。
他逻辑分明:像这样的情绪注定会影响到我的行动。
他理由充分:所以我现在这个样子,留在这里不适合。
于是最后,他如此真诚的看着夏明朗的眼睛,问:“队长,您会帮我去说服严队吧!”
夏明朗面无表情,事情忽然跳离了他的想象,他不能接受,亦无从反对。
陆臻等待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便再一次将沉默当成是赞同,于是流畅的立正,微微点一下头,然后离开。
夏明朗忽然惊醒,在门边按住他,灼热的目光笔直的射入陆臻的眼底,他咬牙,一字一字近乎威胁:“你就这样放弃?啊?”
陆臻看着他,缓缓笑开,笑容温柔得几乎甜蜜。
“你都不知道。”他贴到他耳边轻声说:“我是那么爱你。”
夏明朗目瞪口呆,心脏里被灌足了火药,于是轰的一声粉碎,渣滓不剩。
“我走了。”陆臻说,他的目光从夏明朗脸上拂过,如此痴迷,缱绻留恋,然后转身,干脆利落的把自己关在门外。
一扇门,4.5个厘米,一寸半厚,夏明朗一拳就可以把它打穿。
不过,他放上去的是手掌,并不粗糙的漆面,将他的指尖刮痛。
1、2……
他在心里读着秒,要做什么,连自己都没想好,是数到三的时候就开门追出去,还是等到五?
可是陆臻不会停留,房门扣牢的那一声轻响过后,走廊里传出均匀而清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木板上仍然有残留的温度。
一秒钟之前他在微笑,说:我是那么爱你。
一秒钟之后他离开,没有一点停留。
这就是陆臻。
夏明朗忽然转身冲向窗户,他速度太快,胯骨撞在窗台上,微微生痛。
陆臻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分明,午后的空气扬起微尘,像金融融的暖雾,曾经无数个背影在这一刻重合,他看到他转过身,狡猾的眨着一边眼睛微笑,他看到他倒退着走,眉目带笑,嘴里说个不停。
夏明朗在等待,于是乍然而生的幻像又乍然消失,陆臻离开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得几乎尖锐,与所有的景物都分开。
十分钟之前他几乎跪在地上哀求,泪流满脸,说: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十分钟之后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离开的脚步流畅得像行云,不再回头。
这才是陆臻。
从无抱怨,也从不妥协,取与舍都一样的洒脱。
这就是陆臻式的豪迈,与他全部的骄傲。
49.我是那么爱你c
一瞬间天荒,一瞬间地老。
这是怎样的感觉?
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存在,没有跳动的声音,他本来以为会有心痛,但其实没有,胸口破了一大块,空寂无边无际,但是不疼。
可怕的空洞。
夏明朗不怕痛,忍耐各种各样的痛苦、绝望与狂躁,这是他的专长,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来,只要他愿意,夏明朗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期限呢?
电脑还开着,屏保的光一闪一闪的,五色纷呈,一个个小熊像喷泉一样的冒出来,陆臻很喜欢一些新奇闪亮好玩的东西,他在这个办公室里留下无数的痕迹,当然要清除它们并不困难。
可是,然后呢?
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未来是如此的枯燥。
训练、演习、任务……
选训、报告、评估……
这些事,曾经他做了多少年,一直充满了乐趣,兴致勃勃,这一刻通通都变了样。
当然,它们还存在,夏明朗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过去能做好的事,现在他也全都能做好。
只是它们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的人生失去了色彩。
像一幅画泛黄褪了旧,像一杯茶冲久失了味,像一盘菜寡淡没有盐。
陆臻是他生命中的盐,没有他一样能生存,有了他……才像是生活。
“我是那么爱你。”
到最后,他居然会这样说,无畏而坦荡,即使马上就要放弃多年来的理想和追求。
他看着他微笑,无所畏惧的炫耀他全部的深情,像一瞬间的烟火,划过天幕无痕,却灼伤了他的眼。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可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人。
夏明朗心想,可能,他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陆臻还是觉得至少要试一下才放手,否则那实在不像他的风格,现在也好,所有的希望都清空,将来就不会有遗憾。陆臻在寻思着他要怎么样向徐知着解释,他要走了,而且是非常没种的逃跑,因为留下在这里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快乐。徐知着大概会生气,为什么加上他,算上整个大队的人绑在一起,居然也比不上一个夏明朗,原本是好好的快乐的一天,他不应该挑这个时候发作,好歹应该让小花乐和一阵。
陆臻觉得这事真是丢人,可爱情原本就是这么疯狂和压倒一切的东西,他忍耐了太久,也曾有过自得其乐的好日子,可是现在心中滴血,已经没有办法维持。
他不想在时光中消磨他的爱情,更不想看到有哪天相爱成怨怼,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
或者他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可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曾经的美好都是他的。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他一定也能像以前那样,笑得坦然。
这是蓝田教会给他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期望的,虽然上一次的分离与这一次不可比较,可是那些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就像他这个人,一路行走而来,也从来没变过。
陆臻站在宿舍门前拍一拍脸颊,努力给所有人一个微笑。
他走得太急,于是也忘记了,其实笑得这么假对大家也是个折磨,尤其是那么敏感的徐知着。
“哦……唔……”徐知着一看陆臻的脸色就知道完蛋,当然他一早觉得这种行为就是求死,只是没想到陆臻居然这时候下手,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压抑太重,不爆发根本不可能。不过也好,所谓的早死早超生,于是现在唯一的懊恼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没有早点撺掇着陆臻去自杀,夏明朗这家伙一向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他信不过陆臻的决断,也得信过夏明朗的人品。
“唔?哦?”陆臻坐在床上,挑了挑眉毛。
“那什么……”徐知着走过来:“你要哭就哭吧,哭一下会舒服点,别憋着,咱俩谁跟谁啊。”
“哭什么?”陆臻瞪眼睛:“你当我什么人?”
“哭吧,没事儿的,要哭就哭一个,憋着多难受啊。”徐知着挺犯愁的在陆臻旁边坐下。
陆臻若有所思的看着徐知着,想了想,忽然笑开:“你这话说的,真像队长。”
“啊?”徐知着根本就是错愕了。
陆臻自顾自的回忆了下去:“上次陪他去下面看兵源,一个劲的撺掇人家小兵哭。”
“哭一个吧哭一个吧……干脆点儿,想哭就哭……”陆臻活灵活现的学着夏明朗的腔调,说到一半又安静下来,徐知着扶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只看到陆臻安静的眨眼,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里没有焦点。
“我其实还是有点想哭的。”陆臻笑起来:“真丢人。”
“这有啥丢人的,我当年,啊,军校都快毕业了女朋友闹分手,哭得我……到现在眼睛都还肿着的……”徐知着扒着眼皮给他看。
陆臻实在忍不住,一爪子拍下去:“你那是眼袋。”
“对啊,”徐知着一本正经的:“哭出来的。”
陆臻马上哈哈大笑,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笑到后来几乎断气,抱着肚子直叫唤。徐知着束手无措,虽说他就是为了逗他笑的,可是这孩子太配合了,配合得都有点瘆得慌。
“小花,小花啊……”陆臻笑出了满眼的泪光,伸手去拽徐知着衣服的下摆:“我要走了。”
“哦?”徐知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真的假的。”
“真的,我明天就去给严队打报告,等这阶段训练和培训完成了,应该就知道去哪儿了。”
“你……你用什么借口??”
“我怕死。”陆臻仰面躺着,嘴角笑得弯弯的。
徐知着觉得头疼:“你就扯吧,你这理由能唬得住严队倒有鬼了。”
“可是,我这说得的是实话,我再不走,就不是我了。”陆臻咬了咬牙,终究觉得绷着脸太难看,还是留下一点笑。
“哎,”徐知着伸手推他:“没得别的路走了?”
陆臻点点头。
“你哎!”徐知着叹气。
陆臻堆在眼角眉梢的淬利终于软下来一些:“小花,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切,我生气你就不走啦?”徐知着不屑:“你管我生不生气来,你管你自己吧。”
“小花,你是好人。”陆臻拉下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沉闷。
“你才知道啊?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听天由命!”
“你他妈……”徐知着气急败坏的隔着军被掐陆臻的脖子:“你给我上点心好不好!老大!算我求你了,把你的那些老领导,老同学都用起来。你什么脑子?这么多路子空在那儿不知道走。”
“好好好。”陆臻的手臂从被子下面圈上来,安抚似的拍着徐知着的背:“都用起来,这就都用起来。”
徐知着一瞬间红了眼眶:“以后别这么傻乎乎的了,老子不在了,谁罩你?”
“什么在不在的。”陆臻轻笑:“说得像什么一样,这年头天涯海角也就一线,我陆臻永远都是你徐知着的兄弟,我们俩的交情,不会变的。”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想哭你就哭吧,我这就走,我看不见。”
“不……”陆臻转了个身,把被子抱在怀里:“我现在还不想哭。”
50.我是那么爱你d
那天到了最后,徐知着还是没能把陆臻说哭,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徐知着心想,如果哪天陆臻愿意抱着他特夸张的号啕大哭,那大概,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反正无论如何,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再怎么拿不出手,他也不能嫌弃他。
第二天,夏明朗借口要写报告,很没有骨气的回避了一整天,第三天到训练场的时候没有看到陆臻,据说是临时有事请了假。夏明朗心中的空洞又变得更大了一些,心房里养了一只毛毛虫,一口一口的啃,蚕食。还不能碰,轻轻一碰毒刺就扎进了嫩肉里,痛不可当的滋味。
真是自虐啊,夏明朗心想,居然都有点受不了。
方进于是意外的发现他家队座这天的格斗训练下手特别狠,无论是摔人摔己都杀气腾腾,他妈的这像个枪伤未愈的主儿吗?
等到自虐虐人都虐爽了之后的夏大人回到办公室,办公室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文件。
黑体字标题,小四号字正文,标准的基地文书格式,陆臻用了三千多字,详细的向他阐述了离开的理由,严格的论证体,有论点有论据有结论。
他用纯粹的官方语言评论这两年,说他学到很多,收获很多,现在虽然因为一些私人的理由想要离开,深感遗憾,但是也请夏队长不要太过失望,毕竟曾经经历过的,在这块土地上学习到的一切对他的将来都是极大的帮助,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