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淌下的汗水,干涩地说:“但是我知道,乙轩不是那个能和我在一起的人,他心里已经有别人了,怎么样也装不下我的,如果我自私地只顾及自己的想法,他又是个温柔的人,肯定会顾虑我的想法而难以拒绝我,这样的感情对大家来说会成为负担,我不想给他添麻烦。而且,我也可能会因此伤害了另一个人……”
梅杜卡到底也是情感经验丰富的人,一听就明白了。他拍拍鸦的肩头,低叹:“So,你还是喜欢叼着那条毒蛇飞吧?说不定久而久之,就能养成抗毒体质?”
鸦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挠挠脸颊:“我觉得,也许和相柳之间有什么误会吧,总之……如果我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就去否定他,总觉得这样做有点自私,看待一个人不应该只以自己的主观去评断,不是吗……这样对相柳不公平,所以……总之……”
梅杜卡笑哈哈地大叹:“总之,你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鸦皱皱眉,有些窘迫:“既然伤都好了,为什么非得记着疼?小时候我妈说,人的记忆是定量的,记得了坏的就记不得好的,所以还是多记点好的比较好。”
“鸦妈妈那么哲学?”
鸦对于梅杜卡的称呼不满地瞪了眼,叹一口气:“其实她只是想让我不要怕疼而已,小时候我的确比较怕疼,啊,不过我本来就很健忘,基本上第二天都会忘记……”暗自嘀咕着,鸦低下头去自我反省。
梅杜卡用力甩了下鸦的后脑勺,重重地喘了口气,由衷感慨:“小乌鸦,你就一直保持这种个性继续下去吧,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像你这样看得开的,我看那条阴沉沉的毒蛇就需要你这样的陪在身边,真的,相信我,这种方面我从来没看走眼过。”
“嗯……”鸦点了点头,却怨念地看着梅杜卡,“虽然听起来是好话,可从你嘴巴里吐出来,总觉得就不好了……”
“哈哈哈哈……”梅杜卡酣畅地大笑之后,猛地勾住乌鸦的脖子,“好你个死小子!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啊,不是……”
【169】
夜半三更,皇乙轩心神不宁,辗转反侧许久都难以入眠。
在城主府中才住了没几天,应当说司徒空把他供养得极好,可还是水土不服,稍有些中暑。
晚餐吃了明大医生指定的鸡粥,却吐得干干净净,弄得胃有些轻微痉挛,病上加病。
倒在床上体虚气弱,浑身乏力,直到明走的时候,他还有些神志不清,不停淌下虚汗,就像灵魂要脱出躯壳似的,飘荡在半空中,冷冷看着自己的残躯衰败下去。
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他慢慢习惯了疾病的折腾,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腐坏的气,在渐渐侵蚀迫害他的身体,想抗争,却又不想抗争。
人活得很累,可依旧是熬着。
这会半夜,窗门没有关好,凉风吹进屋,惊醒了他,翻来覆去越躺越难受,他决定起来走走。
司徒空想得周道,在床榻边放了个垫脚的木台,方便他爬上爬下。他扶着床头矮柜,撩开和服下摆,颤悠悠地撑起身子,却感到像被干过那啥事似的,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拆散了,使不出一点力道,稍微地喘几下气都冷汗袭背。
一股莫名的愤慨涌上心头,不由手指紧紧地揉住了被单。
君文乙轩啊君文乙轩,枉你在军队里待了二十多年,锻炼的身体就这么废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哼……”
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自嘲,他的手往矮柜上摸索,而后打开了台灯。借着灯光,他看着自己苍白骨瘦的手指,呆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即便身子不够灵活,他依然有着军人的意志力,坚持不懈地让自己适应身体的疲劳,从而把握住协调性,起身朝窗口那边晃悠过去。
以前有人说过,他身上有贵族气质,现在他无奈与身体里贵族的血统。司徒空问他,如果世界被分割成两半,他会选择哪一半。
左半是他如今所身处的喧嚣奢华,右半是他过去所经历的战火烽烟。他看着黑白棋盘苦笑,想见的人不能见,想忘的人忘不了,这样的自己能撑多久呢?
熬吧,熬一天是一天,他心里就这么淡漠地想着,也不去计算日子。
夜风凄清,扶在窗边,屋里屋外都一样的寂静。
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紧紧扒在窗栏上,温润的脸庞自那以后就一直愁云不散,幽冷寂寥,合上眼睫,他从来不喜欢流泪,却止不住从眼角滑落的泪珠,留在他冰凉的面颊上,浅浅的一道湿迹,似乎能感觉到来自于体内的余温。
啊,原来还是有温度的……
司徒空说是体恤他长途跋涉的劳累,留他在城主府中暂住坐客,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越是风平浪静,就越害怕之后会掀起狂风骤雨。
他不太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思,对司徒空这个人更是不能理解,不能把握,也自认没有能力去了解看透他。但是心冷了以后,有些事反而观察得更为仔细了,看待事物的态度也能较以前来的平静淡定,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变冷漠了。
他一开始因为乌鸦被囚禁,急怒攻心而直奔辉夜城来找司徒空谈判,现在冷静下来后回想,却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件愚笨的事。
被司徒空的言语动摇,但他不敢妄自倾心,他离开了皇羽门那么多天,“无限度”毫无风声动静,他心里有点忌惮。
万一出什么差错,危险的是尹正。
夜色中,他浅浅的眸子忽而变厉,清秀的眉宇微蹙,显得沉静而凝重。
他就像是坐在屋子里看外面的风雨雷鸣,想置身事外,却一再惦记着在外面风雨里的那些人。
尹正、七戒、乌鸦,还有……司徒空!
他想连相柳委托他照顾乌鸦,或许是把乌鸦藏在皇羽门,让司徒空没有办法下手,结果司徒空还是设计诱出了他们。他接管了皇羽门后,才了解到司徒空在黑道上的势力不比白道上小,大部分的黑市巨头都认识他,甚至都肯卖他人情。
做生意的,没有几个不沾手黑市,司徒空曾为DEO集团的总裁,旗下统管无数大商户,前阵子股票大肆浮动,DEO总裁换了人,皇羽门在背后也有参与股市控盘,而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暗中司徒空早有预谋,故意散播新药物,将毒|品混合剂投放出去扰乱黑市市场,从DEO旗下的各个商户分流干扰股市,并且从中调拨出一笔数目庞大的资金,那笔资金的去向至今尚未明确,皇刖冉对他说过,十有八九被司徒空封冻起来,资金只要周转到国外银行就很难查证,具体的数目也因为分流过散而很难核查,只能揣测,司徒空预留这样一笔资金,肯定是考虑到未来的用途。
司徒空不仅是政界力挽狂澜的骄子,商界也有他雷厉风行的传奇,一个十五岁就开始经手企业营运的人,同样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经商头脑,说穿了,就是个精明得令人感到棘手的奸商。
他在黑市最横行霸道的时候,收购企业公司就跟每日三餐似的,只不过去年参与议会选举后,人们对他的印象渐渐转为了一个手腕圆滑的政治家,而忘记了他曾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商人。
皇乙轩既不懂政治,也不通商业,但是他很在意这一连串的旁枝末节,也从未有过这样清楚地认识到司徒空的可怕。
这个男人城府太深,深得怎么挖都见不到底,永远都像是只看到了冰山一角,让人望尘莫及。
他过去带有太重的偏见,现在则略有些感悟,尹正为什么赞赏这个男人,而七戒为什么会被他吸引……
做他的敌人会死无全尸,而做他的朋友……
“呼……”他轻叹一口气,无奈苦笑,果然还是动摇了吗?
“乙轩!”
忽然冒出的一声底呼,唤回了他混乱的意识,看着从窗台上跃下的黑皮肤少年,他惊愕而又尴尬地想要回避那双清澈的明眸。
踉跄地扶住窗台,少年也在同时伸手扶稳了他。他一怔一怔地看看窗外,再看看身上背着机枪的少年:“鸦!为什么……你……”
“我来带你走的!”鸦拽进他的胳臂,斩钉截铁道。
昏黄的灯光里,少年逆光的脸庞上有一缕淡淡的清爽微笑。
那一瞬间,皇乙轩终于明白了,司徒空留他在城主府中的原因。只要有他在,乌鸦就会自动送上门来!
【170】
回响着涡轮的低闷声响的飞艇舱内,连相柳沉静端坐,双手扶着细巧的短杖,握柄上端的银色老鹰嵌着暗红色的宝石,切割面倒映着无数张深沉男子的脸孔。
他的坐姿不会让人觉得是刻意的拘谨,而像是已经被铭刻在骨髓里的肃穆,为了让人无法靠近他,便犹如古代侠士那样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杀气。
舱门打开,林安从外面进来,恭敬地在主子面前止步,递上一台不常使用的手机:“是空夜城主的电话。”
连相柳眼中闪过冷光,镇定自若地拿了手机,既而便听见那位势不两立的劲敌同以往一样略带好似亲切的笑意,开口总有那么一股矫揉造作卖弄风情的味道。
“晚上好,连总督。”无可挑剔的礼貌与含蓄,不留下任何让人有机可趁的缺陷。
连相柳沉声:“现在是半夜啊,空夜城主。”
“呵呵,您这么客气地称呼我,我真不习惯,连参议员。”电话里的男人故意回敬,轻声笑了笑,每一丝细节都挑不出一点把柄。
“哼,”连相柳冷笑一声,握着手机的手指轻轻攥紧,“有话不如直说吧,司徒空,你我没有必要那么客气。”
司徒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轻笑,在电话中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他的声音清晰明朗,高亢洪亮:“我们谈一谈,如何?”
连相柳稍许楞了一下,合上眼嘴角轻扬,仿佛已经掩不住深沉之中的热血,额头上的青筋在苍白的肌肤下悸动。
“怎么谈?”
司徒空笑一笑,语气轻柔:“相柳不如来我的城主府?我亲自泡一壶上好的铁观音招待您,一直以来都说要请您喝茶,却始终没有机会。既然是我来找您,自然应当让我尽地主之谊。”
完美的措辞,漂亮的言语,婉转的口吻,内敛而看似低调的态度,每分每秒,司徒空都将这独特的风范刻画成深刻的轮廓,留在人们心中,让人跃跃欲试着想击碎他那些伪装。
“如果我拒绝呢?”连相柳故意讽刺地问,而电话中,司徒空笑得平和淡定:“您不会希望他消失在这世上吧?”
和善的语气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话语里的威胁与杀气。
“当然,我绝对没有要为难连总督的意思,我还可以发誓,这绝对不是要危害您而设下的陷阱。我只是想和连总督推心置腹地谈一次。”
连相柳没有意外地笑了:“好,麻烦请派人到航空港接我。”
“当然。”
通话结束,连相柳按按睛明穴,把手机还给林安。
林安生硬地问:“连先生,是不是司徒空——”
“嗯。”连相柳沉入思海中。
一切都和皇未寂预料的一样,他说司徒空从首都回到辉夜城之后会向他提出会面的要求,筹码就是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这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前往辉夜城的途中。
虽然皇未寂让潘小组停止行动,但乌鸦还是如他所料地落入了司徒空手中。就像是原本就按照皇未寂所编纂的剧本演绎着,银发青年仿佛是亵渎了神祗一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而接下去的事,是否也会如皇未寂预言的那样发展,连相柳很有兴趣知道。
【171】
“退位”只有两个字,而接下来为这两个字所需要处理的事宜却如排山倒海。然而即便忙得不可开交,司徒空还是有序不乱地进行着,并且依照预订计划,安排好会客室,泡了一品铁观音,等着连相柳大驾光临。
政治家应该有的必修课司徒空都精于其道,不但自己讲究,对别人的喜好也善于观察了如指掌,并在恰当的时机投其所好。
他知道连相柳偏好传统风格,喜欢古旧有历史考证的东西,特地请人取了明清时代的紫砂茶具来用,茶叶的克数、泡茶的水质、水温的控制、沏茶的步骤都很有考究。
阳光充足的会客室里,正中是一组红木椅子和茶几,一身正装的司徒空悠然而坐,刚好沏满一杯茶,就听敲门声响起。
“进来。”
“城主大人,连参议员到了。”次席秘书官站在门边汇报。
司徒空微扬嘴角,淡雅地微笑了一下:“传。”低头,继续在另一只杯子里倒茶。
论政治权限上,参议员所能涉及的政权更为广泛,然而在传统地位上,城主是由诸侯演变过来的权贵,除总统之外,最有地位的人,同时又是代表了骑士时代传统与权力象征,连相柳即使进了参议会,也理应向身为城主的司徒空行礼。
不过一些礼节陈规早已在现代人的习惯中剔除,连相柳进入会客室以后并未行礼,司徒空打了手势请他坐下。他在茶几的对面坐得比司徒空威严很多,司徒空则是一副居家的悠闲面貌。
过去的一年,两人为了竞选参议员明争暗斗,台面上互相寒暄,背地里各自放冷箭,有流血,有伤亡,你来我往是互相撕咬不放,怎么能想到,有一天彼此竟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张茶几的两端,共饮一壶茶水,气氛仿佛是和睦宁静的。
司徒空狡猾,连相柳阴毒,两个从里到表,从气质都手段都大相径庭的人,忽而就自然而然地侃侃而谈。
司徒空将沏好的茶单手端到连相柳面前,这会儿,他特地没有戴手套,优美的手指一眼就能看出是极适于弹奏钢琴的,不过端茶的手势也很惟妙惟肖。
连相柳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眼底拂过一丝涟漪,保持深沉古板的表情,放下茶杯后,眼神渐渐深了:“司徒空,你事事都考虑得极为周道,连我喜欢什么朝代的茶具,喜爱哪里出产的铁观音,都刻意拿出来班门弄斧,那么,或许连我在想什么,你也已经猜到了?”
司徒空笑了笑:“相柳果然对茶艺很有研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什么朝代的茶具,我泡的是哪里出产的铁观音。”
连相柳冷漠地移开视线,垂眼看桌上的紫砂茶杯,工艺虽不如现代的精细,打磨也略有些粗糙,但正是古物才能有这样的光泽与手感。这套茶具在古物市场上拍卖至少能上百万,司徒空为了招待他,可谓是用足了心思。
司徒空坐姿松弛却不散漫,随性却也不失优雅,端着自己的茶杯,额前一丝耷拉的发梢弧度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
俊美无匹的容貌,散发着属于刚硬男性的魅力,却又有几分阴柔的邪气,无数家平面杂志争相想让这副脸孔上封面,司徒空作为政治家被偶像化,很多人都说,这个男人是上帝的宠儿,上帝赐予了他太多东西。
处在逆光的位置,冰蓝色的眼睛分外明亮:“我是在向相柳你表达我的一点诚意。开门见山地说,我即将宣布退位,而我希望城主之位,由相柳你来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