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麽?别乱来!」
黎何夕伸著双臂,一脸紧张地瞪著庄恩霖手里的刀子,看得出来,他是想过来抢刀,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有什麽事用说的就好……把刀放下,不要伤害他,请千万不要。」
越到後来越是动摇不稳的语气,也把黎桦听得越发茫然。
曾几何时,这个人竟然也会对他这麽紧张?记忆里……其实曾经有过,只是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几乎记不起来了。
「黎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庄恩霖仍然保持著姿势,缓缓说,「在你眼里的黎桦,你是把他视为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儿子?」
黎何夕明显一愣:「小桦……」
视线滑向黎桦的脸庞,眼睛里光线流转,突然又像触了电似地弹了回去。他垂低视线望著脚下,声音像是飘出来一样有气无力,「小桦,当然是我的儿子……」
「是吗?」
庄恩霖微挑了一下眉头。终於放下刀,又牵起黎桦的手,拿到唇边,在他茫然加愕然的目光下,将他手心里的血丝轻轻舔去,随即松开了手。
「……」黎桦有些迟钝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握住,脸上尽是无法形容的表情。
其实他的伤口并不是很痛,然而,竟是被这个人割伤……然後又舔……还有那隐约在说「抱歉」的眼神……
啊啊──!这究竟都是什麽状况?他已经完全弄不懂弄不懂啦!
庄恩琉将刀子插回刀鞘,扔回了原处。他收起双手抱在胸前,深邃地端详著始终头颅低垂的黎何夕,过了片刻,才再度开口:「黎先生,我已经大概了解了,对於黎桦,你的确是把他作为很重要的孩子来看待。」
「我……」
「你在胡乱下什麽结论?!」黎桦被这一番话刺激清醒,又惊又怒。尤其是看到黎何夕一副很想点头认同的样子,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重要?孩子?不要笑死他了。哪个父亲会对重要的孩子做那种事?
他的反应,庄恩霖没有理会,依旧望著黎何夕说话:「我想,如果给你机会,让你与黎桦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聊聊家常,对你而言一定是十分欣慰满足的事。」
「……」黎何夕没有答话,不过脸上已经明白表现出,对於这番话的深深默认。
「……」现在就连黎桦也讲不出话来了,他已经气得快要休克过去。
什麽一起吃饭,什麽聊聊家常,这都是在扯什麽淡?!
「而另一方面,正因为黎桦於你而言的特殊意义,在你心底,始终对他抱有一股无法克制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话语放得很慢的缘故,庄恩霖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无比清晰,沈重。
「你在意他,想看到他欢笑、健康,却更想看到他痛哭哀鸣,因为他的每一个反应或表现,都能带给你比起其它人更加震撼更加深刻的感觉。你明知道这样极不应该,却仍然控制不了对他的肖想,是这样吗?」
「……」黎何夕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看向黎桦,当场便被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无声叹了口气,颓丧地耷拉著肩膀,算是默认了。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冲动,在这当中,有绝大部分都被人为自己克制住。」
庄恩霖说,「容我直言,黎先生,你作为有嗜虐倾向的人,更应该懂得克制,什麽人是你可以挑选的对象。我想你也很清楚,黎桦并不是能够、愿意配合你施虐的人。你不能克制住自己对於黎桦的冲动,对他无疑是莫大的困扰,甚至对於你自己而言,大概也已经为此困扰了很久。」
「我……你怎麽……」黎何夕的眼光急剧闪烁著,显然十分讶异,从没正式打过交道的庄恩霖竟能够把他的心态摸得如此透彻。
「如果想解除这种困扰,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会如何控制自己。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基本上算是心理治疗中心,那里的负责人是我的朋友。」
说到这里,庄恩霖从茶几下的支架上拿出纸笔,放在桌上,推到黎何夕面前。
「黎先生,我希望你留下你的实时联系方式,然後我会让那个朋友与你联系。你可以放心,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也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如果你有任何不便,我可以从公司中抽调人手帮你安排,或者让他亲自去见你。只要你能够每天抽空配合他们的工作,我相信一定会对你起到帮助。」
「这……」黎何夕看了看桌上的纸笔,又看向庄恩霖,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这个人的话语、态度,始终从容不迫,却散发出莫名的压力,仿佛将一根无形的绳索套牢在人的脖子上,一步一步,牵引著你走,不容後退。
「黎先生,站在我的立场,我认为你应该配合。如果成功,或许未来某一天,你还能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站在黎桦面前。否则……」
庄恩霖顿了一下,神情依然稳静,眼中却隐约透出冰凉透彻的光芒,如同冰棱一般犀利,直直地射进黎何夕的眼睛里。
「你将一无所有,什麽都不是。」
「……」
黎何夕的肩膀轻轻缩了一下,那一瞬间竟然完全无法直视庄恩霖的眼睛,仓促地垂下了视线。看到摆放在眼皮底下的纸和笔,他的脸色再一次变得复杂起来。
手掌握了握,缓缓地做著深呼吸,终於,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了庄恩霖所要求的东西。写完之後,黎何夕将纸笔推回到庄恩霖那边,然後就站了起来。
视线在庄恩霖和黎桦身上数度来回,好几次显得想说些什麽,但最终也就只有一句:「抱歉,有劳了。」这一句话,算是同时说给两个人,虽然其中一个人看上去完全无动於衷。
而後黎何夕将茶几上的那串东西拎起来,取下了那个电子开锁器,放在桌上。最後再深深地看了黎桦一眼,转身,拖著之前有些踉跄的左脚──这只脚的膝盖先前被黎桦用力踹了一脚,就此,一步步迈出了房子的大门。
落寞的背影,在门扉关上的那一刻,如同隔绝一般地消失在人的视线之外。
饿狼 19
直到黎何夕离开了有一会儿,黎桦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不知道应该说什麽,也不知道想要怎麽做。
事情後来的发展,实在让他始料未及。
斜眼瞟瞟坐在沙发里的庄恩霖,他拿著那张先前黎何夕写了联系方式纸条,看了一遍,然後装进了口袋里。
「你……」
黎桦终於开口,其实还是没有想好要说什麽,就只是平白发话,「就这样让他走掉了?这麽……莫名其妙……」
庄恩霖回头看向他,轻轻偏了偏头,示意他过来坐下。
黎桦犹豫了一下,本来就没什麽理由要在这里罚站,於是走上前,在庄恩霖所坐的同一张沙发里坐了下去。起先还保持了一些距离,但随即就被庄恩霖抓过去,托起他的左手仔细端详。
先前被刀划伤的地方,因为伤口很浅很小,所以并没有怎麽流血,之前流的血也都已经凝固了。
「如果你是认为他应该多受些教训,在这之前你已经很好的教训过他了不是吗?」
把黎桦的手放了下去,庄恩霖淡淡地说,「既然教训完了,之後就是要解决问题。明天开始,他将学会他早该学会的东西。」
「你说他会他就会了吗?」
黎桦极度质疑地吊起眼角,「你又不是他,凭什麽保证?」
「我自然能保证。」庄恩霖语气淡漠,却也显得把握十足。
黎桦不禁想起他之前的原话──
『如果你有任何不便,我可以从公司中抽调人手帮你安排,或者让他亲自去见你。』
这……貌似已经接近於霸王硬上弓……噢不,是赶鸭子上架了。
黎桦抓抓头,对於庄恩霖这样的做事方式,该说是已经有所了解了。黎桦不怀疑他的言出必行,但是想来想去,始终没办法像他那样有把握。
「对那种人,说什麽做什麽都是徒劳的……刚刚我不是才这样告诉过你?」
黎桦皱起眉,顿了顿,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什麽心理治疗,这种程度就可以了吗?就算他每天去了,说不定都是去睡大头觉去的,结果不还是根本没有用?」
「你认为不会有用,是因为你从没尝试过这种方式。」
庄恩霖捋起他额前最常的那一缕刘海,静静地说,「只要他有意愿配合,成功的机率并不低。」
「问题就是他有这个意愿吗?」
黎桦最不以为然的就是这个,「你看看他刚才的样子,他,唔……」
话说回来,黎何夕当时的表现,似乎还称得上是满配合的,也不像是在阳奉阴违,玩什麽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但是,那个……总之就是……
「反正,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这麽多年他都死性不改,要叫他突然之间改变,而且是自愿接受这种改变,我还真是一百万分的怀疑。」
「的确,一个人要改变并不容易,但每个人都是会变,也可以改变的。何况他这种情况并不算是改变,只是修正。」
庄恩霖停了停,眼睛微微眯起,「即便他不肯接受这种修正,最低限度,我已经可以掌握到他的动向。如果他又出现故态复萌的端倪,我不会给他机会将之付诸行动。」
「你……」
黎桦瞪了瞪眼,突然叹气似地一拍额头,「什麽嘛?说来说去,结果你还不是会用强硬手段?之前还来什麽晓之以理那一套,还是说这样就叫『先礼後兵』?你可真不愧是军队里出来的。」
对於黎桦的调侃,庄恩霖仍是淡然处之:「用什麽态度对一个人,自然要视对方的态度而定。假如他的态度表明他的确很欠教训,那麽我会让你如愿。」
「哦,那你的意思是,他的态度很不错?」
黎桦直翻白眼,「切」了一声,「废话,刚刚才被揍得爬不起身,当然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这也值得取信?」
「不单在於表面态度。」庄恩霖停下来,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纠结什麽态度不态度的问题。
毕竟有过那样的前车之鉴,黎桦这麽固执地信不过黎何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必非要在这时候说服他相信什麽。事情终归会按照它既有的方向发展,无论那个方向通到哪里。
念头转开,庄恩霖沈吟著说:「其实你虽然不相信他会悔改,但你并不是不希望他能悔改。如果你真的想把事情做绝,在那种事件第一次发生之後,你就可以去法院起诉他。然而直到现在你都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你还是给他留了一点余地。」
「我……」
黎桦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一阵语塞,突然像吵架似的大叫出来,「狗屁!我才没有!谁会给那种人渣留什麽余地?他需要吗?他配吗?他……」说著,却又莫名地卡了壳,脸色越发地变得难看,慕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用劲拉扯著头发,像在跟什麽打仗一样挣扎了半天,最後用力一啧舌,「再说,再说就算我跑去起诉,有用吗?又没有实际证据,口说无凭,谁会信我?反而给别人落个嚼舌根的话题,这样对我又有什麽好处?根本毫无意义不是吗?」
「的确,在法庭上需要证据。」
庄恩霖深邃地看著他,「但是在家人面前,并不需要。你的姐姐和母亲都很了解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你把事情告诉她们,她们多半会信你。然而就连她们,你也没有提起过半个字。
「那,那是因为……」
「因为不想给她们造成困扰,因为她们已经足够困扰,我明白。」
庄恩霖重新握起黎桦的那只手,似有意似无心地玩弄著他的手指,「既然已经为别人避免了困扰,也该让自己从那些困扰中解脱。有关你父亲的事,你可以不必再想。」
「我……」不必再想?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想,问题是那件事就像噩梦一样死死缠著他不放,他又怎麽能做得到不想?
「都交给我。」庄恩霖说得很淡,眼神却很重,如同盘石一般笃定坚决。
黎桦不禁愣在那里:「你说……什麽?」
交给他……是说把接下来和黎何夕有关的事,都交给他去处理?
「不,我……这样……」黎桦口舌交结著,一时间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其实,他真的很高兴,可以有人帮他处理这件害他头痛了这麽多年的事。而且他相信,如果是庄恩霖的话,一定可以处理得很好。
但又是为什麽,就是不能爽快地说出接受的话语?
并不是他不想接受,只是,他真的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而他已经欠了庄恩霖很多很多次,连一次也没还回去……更何况,再怎麽说,今晚这一切都未免太突然了。
在这之前,庄恩霖对於黎何夕的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从一开始黎桦就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不想被他知道……偏偏今晚阴差阳错,就在这不到一个锺头的时间里,他了解了全部。现在,他甚至还说要全盘接手过去?这……实在是……
「没什麽。我说了你不必想,你就什麽都不用再想。」
庄恩霖深知黎桦的倔强,他有时会倔到让人无奈。然而此刻,他的倔强却是这麽惹人心疼,让人好想好好怜惜。
伸出手,轻轻揉搓著他的发际,沈静低语,「不必担心。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会有丝毫困扰。」
「你……」
回视著那双修长的黑眸,平静似水,却像海一般的深沈,黎桦觉得整个胸口都紧缩起来,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襟。
还是说不出「好,我接受你的帮助」,同时,也已经拒绝不了,或者说是,想都不想拒绝……
这个人,总是这样,脸上永远不动声色,却将言语和行为悄然融入,等到发现时,早已在心底融化得没有残余,与自己适应成了一体。这个男人啊,实在太狡猾,太有心机,太……太贴心……
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整个人已经掉进了那双眼睛里,游啊游啊,却怎麽也游不出来,甚至想,干脆就这样溺死在那里面算了……啊!他在想什麽?
一瞬间大受刺激,黎桦猛地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竟然有过那麽少女情怀式的想法,简直羞愧地想去撞墙。偏偏越是羞愧,越是感到心跳如擂鼓,几乎怀疑对方都要听得见了。
黎桦用力咬咬下唇,终於挤出一个白眼送过去,极其嘴硬地反驳道:「谁担心给你造成困扰了?困扰的人是我。原本这就是我的私事,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
「是吗?那真是很抱歉。」略微扬起了唇角,庄恩霖的眼眸益发地深邃起来。
黎桦被他看得快要烧起来了,受不了地几乎想要骂人,却又听见他说:「如果是这样,或者可以换一种性质。你既然听说过Black Moon,它是如何运作,相信你也多少有过耳闻。有关你父亲那件事,可以作为是我从你那里接收的case,你是聘请了我为你办事。整件事,公私分明,就算是你我之间的公平交易,以你的意愿来进行,这样,我想应该不会再对你构成困扰?」
「这……这样?」突如其来,黎桦被说得有点愣愣的。
公事吗?……还真是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