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长情歌】
曲善生在昏倒前看见叶希乔的那一刻起
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像想要保护和追随的想法了
他并不介意叶希乔有什麽样不堪的过去,也只想给他平安喜乐
只想过他们的小人物的生活
只是,世事无常,他们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只是一颗棋子
在别人的算计里挣扎
即使命运从不能如意,他也还是执著的爱著,甚至是劫狱、试毒也在所不惜……
一曲长情歌-1
曲善生是在冬天进的山,他从南方的水乡被母亲带到了北方的小镇。
那一年,他十五岁。
母亲带他住在一家客栈的柴房里。夜里,他冰冷的手被母亲拉进怀里暖了许久。夜很黑,他不敢醒,闭著眼睛听母亲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甚至连呼吸的节拍都不敢有轻微的变化……
天快亮的时候,手被从母亲温暖的怀里拿出来,他仔细的感觉著母亲轻柔的抚摸,然後又被小心的藏在棉衣下面。那件棉衣是母亲的,她脱下来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後轻轻的……他听见她离开的声音。那一刻,他仍然不敢睁开眼,他怕这个被丢弃的梦在醒来的一瞬间变成现实。
他没怨过母亲,他知道母亲的辛苦。十几年里,一个单身未嫁的女人,带著一个孩子,在那个只有几百人的村子里,几乎是人人唾弃的对象,他早习惯了。
他还记得五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去河边洗衣服,刚把衣服打湿就有几个凶巴巴的女人过来指著母亲骂了一大堆的难听话。那时候太小,他并不能明白那些话里的淫妇、烂货是什麽意思,却知道母亲因此难过,抱他在怀里,泪珠啪嗒啪嗒的落在脸上、肩上。他很乖,不吵不闹,伸出白白的小手帮著母亲驱赶那些止不住的泪珠。
那些发狂的女人并没有因母亲的忍气吞声而收敛,反而更加的大声,直到最後一个人狠狠的甩了一巴掌,看见母亲嘴角的血,才稍微带点胜利的感觉走开了。
母亲从没反抗过,也没有抱怨和诅咒过他从未谋面的爹,似乎他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店小二来赶他的时候,他才从干草里爬出来,身上裹著母亲的棉衣却一点温度也没有了。终於还是被丢弃了,他只是迷惑,既然是要放弃,为何还要跋山涉水的来到这麽远的地方呢?在原来的村子里不就可以吗?这疑问已经没处去问了……
离开的时候,店小二偷偷的塞给他一个还温热的馒头,他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见来自母亲以外的怜悯。
小二告诉他,小镇的东北有一座常年积雪的山,山上住著一群习武的人,他不妨去试试看,也许能被收做徒弟,那多少也是个容身的去处。
小二说,那是个有名的庄园,叫做紫夜山庄,庄主叫做曲远驰。
曲远驰……
曲远驰……
而他……叫做曲善生……
他於是明白,母亲为何要辛苦的来到这里……
他对父亲的所有印象,也只有他的名字。
母亲说过,他是全新的人,他来到这世上清清白白,没有伤痕也没有愧疚,所以,他是善生。他几乎忘记了,这名字的来历只听过一次,母亲也只讲过那一次。母亲只叫他小曲儿。母亲说,小曲儿啊……母亲搂他在怀里温柔的说,我的小曲儿啊……
那是个阴雨天,记忆里的印象从被追赶开始,从背後扔在身上的石头开始……他被同村的男孩子一直追打到河边,衣服破了,身上伤了,前面再没有路了……伤口在雨里一点一点浸湿,像小兽锋利的爪子撕扯一样鲜明的痛感在被血染红的视线里终於变成爆发的力量。
他还手了……
他是会功夫的。他的功夫从母亲那里学来,母亲说那是祖上就留传下来的。拳法是普通的拳法,剑法却是江湖上有名的紫夜剑法。只是,母亲禁止他用,绝对不可以。
那天的曲善生没有听话,只有那一天而已,唯一的一次。
他还手了,站在雨里,看著那些男孩惊恐、惧怕的眼神,第一次觉得畅快,第一次在欺负他的人面前抬头挺胸的走过,也是第一次,母亲打了自己手板。
晚上,母亲在油灯的小小灯影下为自己涂药,疼的并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偶尔落入掌心的泪。那天他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起父亲,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名字。
那些,已经遥远了,大概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江南的夏天总是阴雨绵绵,即使是冬天,母亲也会在屋子里用一个老旧的铜炉取暖,那是唯一和村子里的人的不同。记忆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寒冷过。
他几乎不能呼吸,不能反应。
深夜里打在大门上的手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是那个抓在手里的馒头,如果没有人来开门的话,他还有一个馒头,没关系不是吗?他想著,至少不会饿死在下山的路上……
门开了……
黑暗里吱呀吱呀慢慢开启的大门後面,他看见了他。
他穿白衫,白色狐狸毛皮的斗篷罩在纤细的身子上,声音好听,却看不见白纱蒙著的脸面。
你是谁?他说……
可惜了,这第一次的对话有问无答。
回答之前,他已经倒在那人怀里,在很久之後的时间里,他依旧能想起那温暖了他全部神经的淡淡的香气……
“师傅……”那个声音轻轻的唤著另一个人,然後,是额头上有只大手的冰凉触感。
勉强睁开眼,朦胧里他看见一个灰衣男子站在床尾,床边坐著一个白衣少年,他能辨认出那少年便是为自己开门的人。此刻,仍然带著白纱,闪动的双目拉近在眼前,清楚而美丽的形状,静静的看著他。恍惚里,他竟以为那是母亲神话故事里的精灵……
在少年白净、秀美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曲善生努力向後缩了缩身子,他记得自己满身满脸灰尘的模样,在少年美丽的身影下更是相形见绌。突然清晰起来的除了自愧形惭的心情还有周身的酸痛以及不同寻常的体温。他知道自己在发著高烧。
瞳孔好不容易对上少年手中的药碗,却挤不出一点力气支起身子。少年歪了一下头,伸手扶住善生的背,将药喂到他的嘴边。
他说不出药的味道,只知道背後手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舒服。
六岁那年的冬天,被村里的男孩推下河里之後,他也发起了高烧,那一次他几乎丢掉了小命。母亲去求村里唯一的大夫,得到的也只是两个白眼,几句难听的话而已,没有钱的野种,有谁愿意脏了自己的手?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几乎不曾与人有过肢体接触。他被当做病毒一样,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指著他说,看,那个脏东西……没有人愿意牵他的手,没有人愿意给他拥抱,除了母亲。所有来自其他人的接触,只有被欺辱,似乎周围能给予他的除了欺辱再没有别的了……
昏昏沈沈中总有一双手,覆在额头试他的体温,拿著湿毛巾擦拭手臂和胸膛,端著药碗送到嘴边……甚至有时候,在他昏沈得难过的时候还被自己抓在手里,这一切让他安稳……
几天的医药,他已经渐渐清明起来,然而比起清爽了一些的身体,他更愿意那样病著。病著的时候能得到更多的关心,他迫切的希望著这种与人亲近的感觉,温暖又真实,不是梦里虚幻的假象,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羡慕,是真真实实的,有一个人在每天握住他的手轻声轻语的在他耳边说,什麽时候能好起来呢?赶快好起来吧!
他知道照顾他的一直是那个白衣少年,他仅从他身上的清新气味里就能分辨,这样敏锐的嗅觉能力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
少年的手总是凉的,每次手被他握住,都会是片刻冰凉。
他不敢轻易动作。
自己的手是穷苦人家孩子才会有的生满了粗茧的手,而少年如玉一样滑顺的手感总是会让他想到吹弹可破这个词。被那样精致的人关心著,他几乎开始祈祷可不可以再病得久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终於,在少年的期盼下,他开始痊愈起来,尽管这个过程在旁人眼里过於慢了一些。
这大概是他病的最久的一次吧。
那差点要了他小命的一次,他也只在床上待了四天而已,然後就挣扎的爬起来了。而这一次他居然病了六天。
病好些的时候,少年就牵了善生的手,在偌大的庄园里逛起来。指给他看哪里是庄主的住处,哪里是他的住处,哪里是药房和书斋……那时候,善生才知道少年的名字,叶希乔,少年说:“你可以叫我乔儿”。
一曲长情歌-2
再一次见到庄主曲远驰已经是半月之後。
他正与叶希乔在院子里堆雪人,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雪。
他穿著青色的棉袍,颈上是乔儿的狐狸皮围脖,身边的叶希乔依旧一身白衣罩著白狐皮的斗篷,蒙著白纱。
尽管这时候已经在紫夜山庄住了有大半月,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叶希乔的脸,白纱之下隐约能透出少年美好的面庞,却不真切。他从来不问,只从少年露出的双目揣摩他的心情,快乐的、惊奇的、忧伤的、生气的……他只看著少年变换的眼神,猜测著少年的想法就觉得有趣。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与同龄人如此平和而亲密的接近过,少年人该有的单纯的真情,这是他第一次握在手心里,宝贝得如稀世珍宝,用著兄长一样的心情呆在少年身边,小心翼翼的在心里记下每个时刻,因为他并不确定这样美好的时光他能拥有到几时。
曲远驰远远的在回廊里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情景:白雪里,一对少年围著雪人欢快的比划著,青衣少年拍打著白衣少年满是白雪的帽子,白衣少年摘下手套覆上青衣少年的脸,帮著他取暖。即使看不清晰,曲远驰也能在脑子里勾勒出少年脸上简单清透的表情。
慢慢走近了,男人唤著白衣少年,站在屋檐下看少年牵著手小跑过来,竟有些恍惚了,那情景像极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和师兄。
“乔儿,忘记师傅教你的?小客人身子刚好经不得北方的风雪……”男人回头,看著青衣少年,面目柔和,轻轻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曲善生……”
男人愣在那里,那名字惊起所有的过去,他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俏皮可爱的小师妹,然後是师兄,还有那已经久远的关於三个人的纠缠故事……
“大师兄,大师兄……”蓝慧总是喜欢缠著师兄。
刚入师门那天,就看见师兄牵著蓝慧的小手站在树影下对自己招手。夏天斑斓的树影下,两个孩子的笑脸,他却只能清晰的记得师兄弯月一样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有著每每被人称赞的外貌,却还是觉得站在师兄的身边时,失去了颜色。
他不是不嫉妒。
最初的时候,他总是和师兄较著劲。练功更刻苦,习字更认真,对师兄弟更和善,甚至连笑容都不肯比大师兄少……
少年人的奇妙的小虚荣在师傅的表扬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是师傅在自己入门一年後的师门比试的时候,他用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其他人三年的功夫,连连的打败对手,师傅那些肯定的话语和期许的眼神,换成自己脸上骄傲的几乎满溢出来表情。
最後和自己对手的是大师兄。
过了几招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手上的剑刺出去的时候,师兄却收了剑,这之後自己第一次茫然了,师兄肩头上殷红的血迹像是一朵豔丽的花,开在记忆里多年之後仍然炫目。
他问过师兄,为何要相让,师兄说:“我知道你很努力,我想看你开心的样子。”那时候他替师兄换药的手抖了一下。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吧!那纠缠的爱……
“师傅……”叶希乔晃著男人的手臂,“师傅,你哭了……”
哭了吗?男人伸手抹了下眼睛,手上果然湿湿的。回过神来的男人双手搭在善生的肩上,仔细的看著他。
原来也只是觉得这孩子眼熟的很,现在仔细瞧起来,眉眼里竟然真的就有小师妹的影子,只是那份柔美变成少年人的俊朗。
男人慢慢将少年揽进怀里……
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呜咽的声音一点一点从他埋进少年肩颈的空隙里传出来,压抑而悲凉……
“师傅……”叶希乔伸手覆上男人紧紧抓著善生肩膀的手,“师傅……你不高兴吗,他是你的儿子啊……”
男人猛然抬头,对上叶希乔的眼睛,竟然觉得看见白纱下面悲伤的表情,他从来不曾在叶希乔面前提起过他的过去,包括他的孩儿,包括他和师兄的纠缠过往,然而现在却轻易的被他说出。
“你怎麽知道?……”
“师傅……”叶希乔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背过身去,叹息里慢慢说到“师傅……这些年你和大师伯不是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原谅吗,不是他吗?……”
再转过身,少年低垂了头,额发遮住双眼,男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等到了……你们……终於可以在一起了……”
尽管早先已经隐约知道和曲远驰的父子关系,却还是在这时候陷入震撼里,他只能看著男人伏在自己肩膀上哭泣,看著叶希乔莫名悲伤的眼神,看著他默默离开的身影……
除了娘亲,这是他生命里出现的第一个亲人。
他瞪大了双眼,看著面前的男人,用力到眼睛发酸。
曲远驰轻柔的摩挲著少年的手。
“……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曲善生……”
“你……叫什麽……名字……”“曲善生……”
“你……叫什麽……名字……”“曲善生……”
男人反复的问“你……叫什麽……名字……”……
他并不能理解男人为何不停的问他名字,男人努力抑制却发抖的身体让他觉得更难过,他只能不停的回答男人的问话,似乎在他的回答里男人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慰藉一样。
许久,男人才抬起头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没有等他回答,曲远驰已经牵著少年的手去了後院。
经过中庭的时候,男人突然回头,看见回廊转角处被风吹起的白纱……
一曲长情歌-3
见到的是一个瘦弱的白发男子。
他靠在木椅里,身上盖著棉毯,满头的白发随意的用发巾拢在脑後,面目清秀却一时猜不出年纪。
曲远驰放开善生的手,轻轻走到男人面前蹲下,双手放在男人的膝盖上,轻声唤著:“师兄……”。
男人的睫毛抖动几下,慢慢张开眼,目光冰冷,却在看见身前蹲著的曲远驰时柔和起来。
“师兄,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看看他……”
男人顺著曲远驰的手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太安静的环境,让善生慢慢紧张起来,他茫然的看著前面的两个人。他还没从认亲的慌乱里理出个头绪,紧张、惶恐、无措还有激动,这些统统堵在胸腔,没有出口慢慢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