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这次是便衣北上,所有的下属都是暗中相随,除了驾车的车夫外,这一路上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同行。为了锻炼儿子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能力,她也学卫衍往日的所为,很是做了一把甩手掌柜,无论吃食住行,全部都交由儿子张罗。并且在儿子小声抱怨的时候,时不时地拿妇人不该在外抛头露面,这些事当然该由儿子料理这样光明正大的话来堵儿子的嘴。
碰到这样的父母,卫敏文有苦无处说,只能本着为人子女的虔诚孝心,好好负起他那个旅行管家的责任。
就这样他们一路进了滁州,碰上第一个检查严密的关卡要隘。
为了掩藏身份,绿珠和卫敏文当然是用着伪造的路引一路北上。在路引上,绿珠的名字是范吴氏,卫敏文的名字变成了范阿宝,他们是青州人士,因家乡今夏遭了水灾,生计艰难,遂来投奔远嫁滁州的姑母,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与丈夫在路上不慎失散,只能与儿子先行前来滁州投奔亲戚。
一路上,卫敏文已经把这个故事背得滚瓜烂熟,不过真的被他母亲推下车来接受官差问话的时候还是非常忐忑不安手心冒汗的,听到他连家里养几头牛都一清二楚,最后那官差只掀开帘子看了几眼就让他们过关了。
“娘,你让小孩子说谎不太应该吧。”等马车过了关卡行了一段路,卫敏文终于松了口气,才感觉到后背上一片阴凉,便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始终老神在在坐在对面的母亲。
“我家宝宝做得很好。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会越做越好的。”绿珠直接忽略了儿子的抱怨,笑眯眯地夸奖他,然后从包裹里取出布巾,替儿子擦干了汗,帮他换了一套衣服。
卫敏文一直怀疑他母亲给他取了个范阿宝的假名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叫他宝宝,但是他母亲拒不承认,他也没有能力制止母亲宝宝长宝宝短地叫他,只能当做没听见。
这一路上又经过了好几道关卡,卫敏文的谎话很快越说越顺溜,到最后就和吃大白菜一样简单了。
卫敏文本来以为所谓来投奔亲戚就是一个幌子,没想到这滁州城内真的有这么一个“姑母”存在,等他们的马车到达亲戚家时,马上就上演了一场亲戚相逢泪满面的戏码,不过已经被这一路上的惊喜磨练得神经异常坚韧的卫敏文,虽然手脚僵硬,还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这哭哭啼啼的场面。
绿珠在这滁州城内的“姑母”家落下了脚,打发儿子跟着“姑母”家的表哥们帮忙后,便抽空暗中去见了谢萌和陈天尧一趟。她此次的任务需要多方携手共同完成,自然要先向这两位提前打个招呼,免得日后起了冲突倒是便宜了外人。
那日绿珠拜访后,谢萌更是愁绪满怀。
“老爷,这是怎么了?”
谢夫人见他家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闷了半天,出来后又在那里唉声叹气,不解地发问。
“我是担心鸿儿。”谢萌前几个得的都是女儿,好不容易老来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珍爱非常。
“鸿儿是去二皇子身边,太后瞧在老爷份上也会照看一二,老爷不必太过忧心。”谢夫人也想念儿子,不过丈夫已经难受成这样,她只能尽力开解他。
“二皇子?”谢萌苦笑起来,又叹了口气。太后的心思他当然明白,但是皇家的水目前太混,再加上皇帝又是那样的性子,他们做臣子的牵涉其中,哪能讨得了好。太后虽然护着二皇子,但是以卫家如今的声势,绿珠这般的聪明人,都不肯让他们的儿子与二皇子有任何牵扯,宁愿把儿子带到边疆苦寒之地也不愿儿子留在京里,显然是并不看好二皇子。
“二皇子毕竟是嫡长,就算是陛下,也不会轻言废立的。”谢夫人听丈夫语出不详,着力劝慰。
“如果太后长命百岁,我这是在杞人忧天,如果太后天不假年,那么……”后面的话谢萌没有说下去,也不敢说下去。
自古以来行的都是嫡长继承之法,皇家为天下万民之表率,亦不会在这件事上轻易挑战正统之道。储君是国之根本,是天子家事更是攸关社稷之大事,绝不可轻言废立,但是历朝历代,非嫡长却继位的君王数不胜数,而细观那些没能继位的嫡长,除了早夭或者被逼做出自动让贤状之外的,几乎每一位成年后被皇帝剥夺皇位继承资格的嫡长都会有一个罪不可赦的罪名。
若太后长命百岁,有太后护着教导着,二皇子应该不至于会行差踏错,给他的弟弟们机会;要是太后不在了,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以二皇子的性格,要想什么都不做错安安稳稳地熬到陛下满意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萌同样不看好二皇子景琪,但是太后硬把他家宝贝儿子扔上了二皇子这条船,除了在家唉声叹气,祈祷太后能够长命百岁外,他能做的实在不多。
在谢萌头痛该如何把儿子捞出那条不被看好的船时,深宫之中,未来的宣帝,没有母妃护持也不被皇帝放在心上的年幼的六皇子景珂正迎来他生命中最寒冷的那个冬天。
关于宣帝的母妃为何人在景史上始终语焉不详,这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诸如景宣帝这般的勤勉有为之君,就算其母身份低微,烈帝在世时或许因种种原因不便提起,日后宣帝登基以后也该为其正名,追封加谥才对。奇怪就奇怪在无论是景烈一朝,还是景宣一朝,关于宣帝的生母薛美人都含糊不清,草草带过。
而在野史上,关于宣帝的生母薛美人则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一种说法称她是烈帝后宫的一名宫女,某日被醉后的烈帝临幸有孕,在分娩后亡故。还有一种说法称她是烈帝后宫的某位妃子,在生下宣帝不久以后,就因牵扯进“逆王案”被烈帝赐死,知情人全部被封口,此后便不准任何人提起。鉴于景烈一朝有一段历史特别黑暗严苛,以上两种说法都有成立的事实依据,后世的史学家通常会择其一而考据之。
当然还有些猜测,则非常匪夷所思,荒诞无稽,所持者若生在景朝定会被治个抄家灭族之罪,实在是当不得真。
其实,若要拿这个问题去问宣帝,他也不知道。
他从记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皇六子景珂,身边有乳母一人,教习嬷嬷两名,内侍宫女五六人,居住在深宫之中的某个小小院落中。
母妃他从来没见过,幼年时候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人,身边伺候的人从不会提起这个话题,所以他也想不到要问他的母妃去了哪里。
至于父皇,他每年只有节庆日的时候由乳母或者内侍牵着手,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跪拜行礼的时候才能远远见到一面。
宫廷之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阴晦事,他经常会被乳母提醒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要惹来祸事。那时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早就把他的后宫当作摆设,根本就不再进来,后宫中的那些女人还要整日斗来斗去斗个不停。
这里面的道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母亲的地位越高,参拜父皇的时候位置就越靠前,也就意味着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孩子离父皇坐着的那把椅子越近。否则的话,就只能像他这样,每次都只能跪在队伍的末端,连父皇的样子都看不清。
皇家子弟正式的启蒙教育一般是在六岁。六岁那年他开始每日由内侍背着送到咸阳宫念书。六岁那年他认识了他的伴读,年仅十二岁的萧振庭,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谋士,他未来的心腹之臣。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发现他的二皇兄非常讨厌他,讨厌到了憎恨的地步。
那时候他只是深宫之中一名不得宠的小皇子,从一出生就被打上了不得皇帝欢心的烙印,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的父皇在他的皇兄皇姐出生后都曾大赦过天下,唯有在他出生后却没有,嬷嬷们曾经私下偷偷议论过不止一次,他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从此行事间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而他的二皇兄,母妃是早已仙逝的先后,据说父皇非常敬爱先后,曾经为了先后在天地祖宗前起誓自此后永不纳妃,更是在先后病逝后遣散后宫专心政事,而且二皇兄还颇得皇祖母的喜爱,经常在皇祖母宫里承欢,也常常会被父皇叫到昭仁殿考校功课。
他和二皇兄之间的地位天壤之别,在咸阳宫里受到的对待也是天差地别,他实在想不通二皇兄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
二皇兄当着太傅们的面不会把他怎么样,只要太傅们一离开就可着劲地欺负他,嘲笑捉弄是家常便饭,撕掉他的书让他被太傅们骂,抢了他的作业害得萧振庭经常被打手心,还有种种恶劣事迹,数不胜数。太傅们大多是知道当作不知道,至于伺候他的内侍,根本就不是二皇兄带的那些人的对手,而他其他的兄长们每每都会煽风点火,然后负手看热闹。萧振庭因为护着他,弄得每天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天,二皇兄找到了一个新花样来欺负他。他还记得那日的池水真的好冷,他每次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就会被踢下去,很快没有了力气,渐渐沉下去,他听到萧振庭沙哑的叫唤声越来越模糊。
在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沉入黑暗的时候,有啸声分开水面,他被拖着衣领拉起来,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面。
“二殿下,他是你的弟弟。”
他听到来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后,他肯定会说:“太傅,皇家是没有亲情的,父子也罢,兄弟也罢,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
不过,那时候,他还太小,唯一能做的只是伸出稚嫩的双手,抱住来人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贴过去,一边发抖一边汲取那一点点小小的温暖。
解释一下几个疑问:
1.太后为什么会维护二皇子景琪?
太后实质上维护的是皇位传承的正统。故事背景是嫡长继承制的社会,这种嫡长继承的正统不是太后谁说了算,也不是皇帝说了算,而是由整个社会各阶层共同维护的,是愚民统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动摇,就政治层面而言是不利于阶级统治的,如果为天下表率的皇家始终在颠覆这个正统,喜欢哪个儿子就让哪个儿子继位,皇子们为了权力纷争,很容易就会导致政权不稳时局动荡,老百姓见了也会想,一会儿这个皇子一会儿那个皇子,其实,皇帝是谁都可以做的吧,然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就不远了,所以有远见的统治者为了让权力平稳过渡都会尽量避免挑战正统传承制度。成王败寇这种事固然有,往往也会借天意标榜成王的合法性,而且一旦成王,为了后代传承的合法性,必然也会加入到维护正统继承法则的队伍中去。在皇家,为了皇位,乱序继承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不过就算是乱序继承,到最后必然也会找出种种理由,把乱序继承粉饰为合法继承。
2.小景为什么不解决掉景琪这个碍事的娃?
小景是皇帝,同样也是父亲。景琪的确是皇后谢氏的儿子,但是归根到底是他的儿子,就算皇宫里亲情冷漠,身为皇帝的老爹,也是不会轻易解决掉自己儿子的,通常只有儿子“不忠不孝无君无父”的时候,做皇帝的老爹才会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儿子,所以只要这娃没愚蠢到要去夺老爹的权,肯定会继续活蹦乱跳地活下去。
3.景琪这娃为啥可以这么嚣张?
这娃身为嫡长,有着太后宠爱,在传说中他娘是皇帝的心头爱,虽然现在没了外家,其实身后是有大量支持者的,而且越是忠义耿直之臣越会站在他这边,所以他是有嚣张的本钱的。小景现在是没有立储,一旦立储,他就是第一顺位的人选,如果没有意外,就算小景不满意也是要立他的,因为在嫡长继承制下,贤能不贤能根本无关紧要,只要在那个位置,白痴也是可以上位的。再说到目前为止,小景对他还是有期待的,毕竟立他为储是最省力最平稳的权力过渡方式。反正比起目前根本不被小景放在心上的小六,这娃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第二十五章 兄友弟恭
卫衍曾经对皇帝说过他要对诸皇子一碗水端平,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对于该如何去表现一视同仁并没有谱,到最后无法可想之下,想出了一个笨办法,就是和诸皇子都没有接触,与所有的皇子外家都保持距离,无所谓对谁好,也就无所谓对谁坏,这样,自然也算是一视同仁。
因为这个原因,他虽然每天巡查皇宫防务的时候都会经过皇子宗室们学习所在的咸阳宫,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如果不是那一日里面传出的哭声、叫声响成一片,几里路之外都能听见,他是绝不会进去的。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了让他气得发抖的场面。
卫家的家训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卫老侯爷更是从小就教育儿子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再加上卫衍年幼体弱,实际上是被父兄骄纵宠溺着长大。
在卫衍的印象中,兄长就是那种有好吃的会让给他吃,有好玩的会背着他一起玩,闯了祸做了错事会替他挨骂替他挨训的存在,自家的兄长是这样,他便以为天下的兄长都差不多,最多有些兄长会像他父亲那样,有着明训人暗疼爱的嗜好,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把弟弟踢入冰冷的池水中的兄长。
他责备二皇子景琪的时候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若不是脑中还尚存一丝理智提醒他眼前的人是皇子之尊,卫衍那时最想干的事就是一脚把景琪也踢下水,让他自己尝尝这冬天的池水是什么味道。
一向自律守礼的人脑袋中都冒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可见他当时是多么生气。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被卫衍厉声责备,景琪身边的内侍伴读们都吓得跪了下去,但是景琪才不怕他,在他的怒火中昂首与他对视。
这个人,不过是娈宠佞幸之流,以为仗着父皇的宠爱,就能没有尊卑之分对他见而不拜,就能煞有其事地来责备他,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要怕他?
“你——”见二皇子到此时依然没有丝毫反省之意,卫衍气得脸色铁青,不过以他的身份立场的确不能名正言顺地教训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咸阳宫中发生的事已经惊动了很多人,眼看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众与皇子口角给皇子没脸这种事做起来可能会很爽,但是后患绝对是无穷,卫衍身边的人眼见事态要升级赶紧提醒他先不忙着发火,救人要紧。
卫衍这才发现他怀中的小皇子已经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气息微弱,一时也顾不上再和二皇子较劲,寻了间暖和的屋子,让人找太医过来救治。
咸阳宫中自有太医值守,这一大群孩子在一起,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被上头知道,尊贵的自有人护着,没人护着的被欺负了也就被欺负了,那太医一开始也不当外面的喧哗是一回事,不过皇家的人彼此之间再怎么作践都是家事,若其他人帮着作践,或者小皇子在他值守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上头追究起来,绝对是会掉脑袋的大罪,当下那太医也不敢偷懒敷衍,拿出了浑身本事,灌汤灌药好一番折腾终于让小皇子缓了过来。
小皇子性命无碍,剩下的就是好好护理调养。
若是其他有母妃的皇子,卫衍的这桩闲事到此也就结束了,皇子的母妃们接手过去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调理到健健康康。
但是这位六皇子……
卫衍扫了一圈屋内,发现六皇子身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个个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实在不放心把人交给他们照顾。再加上受了这么大惊吓的小皇子一直死死攥紧他的衣襟,怎么哄都不肯松手,最后想了想,还是把人带回了皇帝寝宫。
卫衍那边不必去说回去后定是好一阵忙乱才哄着小皇子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