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那是一座坟!
一郎抓着伞,连退了好几步,停在废墟里头,一跤跌了出去。
好大一个苍劲有力的“魂”字出现在一郎面前。
墓碑上没刻别的,就刻了这一个字。
跌倒在踏实的地上,一郎稍稍松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他原本见过这座坟。
似乎是两年多年的事了。
当时的他识的汉字不多——没脸说自己成天逃课——只记得墓碑上有个字,什么字他不认识,但那个字的右半边,是个鬼字。
单单这一点,就够他害怕的了,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一直躲着这座坟。
现在再看到它,他知道这个字是“魂”。
用平假名书写的话,是四个字:たましぃ。他记得意思好象是指灵魂和精神。
奇了。
这是谁的坟,为何要刻上这么一个字呢?
一郎略微想了一下,就不愿意多想了——毕竟是埋着死人的地方,他才不要多待。
废墟后头好象有路,他还是直接上山好了。
握住手中的伞,他怔了怔,好精致的伞哟。
虽然也是纸做的,但是似乎并不是一般的粗纸,而像纺过的布一样,既牢固又花纹独特。上面果然画着一枝盛开的藤花,占了整个伞面的2/3。
这是鬼的东西吧?莫非墓里埋的就是那个女人?一郎颤了一下,抚摸伞面。
这伞真的很不错啊,比老妈那儿的任何一把都强,带回去给她的话,她会高兴吗?
——要死了!!你连山里野鬼的东西也敢拿?还要送我!?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一郎又在原地抖了一下,想想还是不要了——反正老妈的审美眼光有待商榷,不见得欣赏这把伞,还是算了。想好了,一郎慢慢爬起来,重新向坟墓走过去,把伞放回原处。
放下伞,他赶紧连拍三下手,诚心祷告:“对不起,前辈,打扰了您的清静。我这就走。您的伞我也还给您了。失礼。”
说完,他连忙转回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郎惊叫起来,一下子撞到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身上,吓得浑身发抖。
“你……你……”一郎拼命退开身体,盯着来人——一个老人——脸上可怕的刀痕浑身颤栗。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这个人走路怎么没有声音!?怎么他一点都没有听到!?
面前的人似乎也被一郎的叫声吓了一跳,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放下手中沉甸甸的盒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这个人亲切地问:“没有伤到你吧?”他指指自己的脚,“我的脚受过伤,所以……走路很轻,吓到了你,不好意思……”
哦……原来这个人的脚受过伤啊……可受过伤不是走路更容易发出声音吗?
吓过之后,一郎冷静些了,眼光仍然离不开老人的脸,那上面的刀疤实在太狰狞了,不过老人的微笑十分和蔼,让一郎不由自主地稍稍放下心。
像是读出了一郎心中的心思,老人继续解释道:“我的小主人…他讨厌下人走路发出声音,所以我就习惯了。后来脚受了伤,我仍然小心不发出声音,我怕吓到小主人,他……”老人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努了努嘴,微微皱眉,转了个话题,“至于我脸上的疤,是遇上战火,被武士砍伤的。幸好这张老脸厚,才没有被砍死……”
一郎听着这种解释,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来。
虽然老人是轻描淡写,但是光看那些刀疤,就能想象当初那种被砍得鲜血淋漓的样子,这种重伤,老人却云淡风轻,让他觉得老人很勇敢,心里的钦佩和好感也油然而生。
“大叔,对不起……我……我因为忽然撞到你,所以吓了一跳。”一郎支支吾吾道,老人笑眯了眼睛,道:“小伙子啊,你的年纪和我当年的小主人差不多,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的爷爷了。”
一郎知道自己又把称谓搞错了,不禁红了红耳朵,低喃:“对不起,老爷爷,我……哦……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您的脚不要紧吗?”他很丢脸地转开话题。
“……嗨!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以前我也常常从这里上山下山地……”老人沉吟,“倒是你,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老人提起盒子,从一郎身边借道,向一郎背后的坟走了过去。一看到纸伞,老人吃了一惊,丢下盒子,连跑带跳地蹦到纸伞旁——即使这样,他也仅仅发出很轻的声音。
一郎不明所以地看着老人的举动,看到老人要拿伞,连忙说:“那是坟里女鬼的东西,老爷爷还是……”
讲到“坟里女鬼”几个字时,老人晃了一下,脸上带着苦笑回过身来:“小伙子。这里没有女鬼,这是我小主人的坟。”
“什么?可我明明看到一个穿樱花和服的女鬼她……”
老人摇了摇头,轻轻收起那把伞,抚着上面的藤花,他自言自语:“原来那位小姐还是念念不忘啊……”说着,他收起伞放在地上,轻轻跪下身:“两位小主人,阿望来看你们了……”
一郎看了看老人的举动,心中还是胡乱猜测着那个女人的事——这么说,那个女人不是鬼喽?这里埋着的是眼前这位老人的小主人?
打量老人,大概60不到的样子吧,不过看那伤疤,可能实际年龄要年轻些,说不定只有50出头。老人的衣着很干净,一点都不邋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肢体语言也很稳重。除了脚有点毛病,他的背似乎也稍微有点驼。
这样一个老人家,还有所谓的小主人,那他以前就是佣人喽?
一郎在心中暗自咋舌,这个老人分明看不出丝毫佣人的卑微样子,谦恭又和蔼,他的小主人莫非是什么名门之后?隐居在山里?
感到自己又要胡想连篇了,一郎赶紧踩住刹车,说道:“老爷爷,我要上山去,您能告诉我走哪条路吗?”
老人微微侧过身,笑答:“直接沿着这后面的路,很快就能到山顶寺庙的后门。”
“好……”一郎拍拍身上各处,瞧瞧天色,“咦……怎么天看上去黑沉沉的?莫非是因为在竹林里?”
话音未落,空中划过一道电光。
轰隆隆隆——
一个落雷的巨响,让老人和一郎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眼看一团巨大的乌云缓缓压低下来,一郎心中暗自叫糟,暴雨就要来了。
“老爷爷,我看您……”一郎的话还没有讲完,倾盆大雨连招呼也不打,就这样熊熊倒了下来,“哇啊——”
一郎连忙护住头,巨大的雨点敲得他手臂隐隐生疼。
老人则下意识地撑起手中的纸伞,遮住一郎,自己戴上斗笠。
一郎看到老人自己淋雨也要护着自己,连忙将老人举伞的手推过去:“老爷爷,我看您和我一起上山避避雨吧。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我们还是……咳咳……”呛了一口雨水,一郎连忙靠到老人身边。
老人似乎在犹豫,他看了看坟墓,又看看自己带来的盒子,终于叹了一口气:“……好吧。小伙子,你先跟我上山去吧……”说完,一郎主动先提起那个木盒子,不拿不知道,一拿之后才发现分量还真不轻,一郎险些脱了手。
老人看到一郎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不免又向坟墓看了一眼。
“呼……”一郎抹了一把侧脸上的水,看到老人的神色不禁劝说,“晚些时候,等雨停了,我再陪您来扫墓吧?”
听到一郎这么说,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勉强撑起快要负荷不住巨大雨点的纸伞,和一郎缓缓朝废墟后的小径走去。
奈何大雨瓢泼,一郎心想不能让年纪这么大的长辈淋湿,拼命推着老人手中的伞遮住老人,自己的大半身都湿透了。心中难免埋怨母亲——可恶!是谁呀!逼他上山来,害他这么凄惨!
不过,这场雨委实来得古怪,怎么毫无预兆可言呢?
难怪彰二常常说,山里的天气靠不住,原来是真的……
“阿嚏!”湿冷的感觉终于让一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几乎整个人都露在雨里了。
老人虽然撑着伞,但是纸伞不堪负荷,他也被淋了不少水,湿了大半个肩膀。
“望伯……望伯…………”远远地,一郎好象听见有人这么叫喊,老人听不清,但是看到了一个朦朦胧眬的影子,正朝着他和一郎的方向而来。
“望伯!望伯!我终于找到您啦!”原来是寻来的和尚空。
“空师傅?你怎么来了?”老人略微有些惊讶。
空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水,胳膊夹了一把大伞,手里还撑了一把,看到老人和少年这么狼狈的样子,他连忙撑开夹着的伞,回答:“是主持要我来接您的。他说要下雨,我走到半路,真的下起大雨来了,就拼了命跑过来。您没事吧?这个少年是……?”
“我是要上山替我母亲还愿的。”一郎连忙回答,接过空手中的大伞,罩住自己和老人。
“……。先不管那些,我们还是快上山吧……”雨声霹雳啪啦地,老人的声音听起来轻了许多,空洪亮地嗯了一声,接过少年手中的盒子——一郎在心中暗自感激——然后两人一道扶着老人快步向山上走去……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后头的竹叶沙沙作响,一抹樱色的影子闪现在雨中……
“哗……好暖和……”
一郎手里捧着茶杯,身上穿著干的衣物,还披着毛毯,就连脚都泡在热水里,真是幸福极了。
老人对此只是微微一笑,颇怀念地说道:“想不到当年小主人穿的衣服,给你穿倒正好合身呢……”
一郎一听,腼腆地笑笑,四下打量个不停。
这里是老人的小屋,原来阿望爷爷就住在寺庙的后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其实几乎没什么之前东西啦,但是看起来就是很整洁、很舒服,看得出来老人打理得相当好。
空师傅已经回庙里去了,一郎则留在老人阿望的屋子里,避雨顺便取暖,他自己和老人的湿透的衣服,正放在炉子上烘着,老人坐在床沿泡脚,他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阿望爷爷,你就一个人一直住在这里?不寂寞吗?”
“……习惯了也就不寂寞了。”老人感慨着回答,“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一郎。右卫门一郎。您叫我一郎就好了。”一郎回答。
“一郎,你说你上山来还愿?可我看你好象没带什么东西啊……”
吓!?一郎听了话摸摸自己的全身,猛然忆起,他似乎确实是什么供品都没带,天哪,连妈妈都忘了吗?这该怎么办?他现在浑身上下,就两个饭团啊!
“这下惨了!”一郎头疼地把头埋到膝盖上,咕哝,“回去老妈非杀了我不可……”
老人没说话,看了一眼自己原封不动就带回的盒子——此刻正在桌子上——说道:“一郎,如果不嫌弃的话,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全部送给你,你带去做供品还愿吧。”
“什么!?那怎么行!那爷爷的小主人该怎么办……”
老人缓缓看向窗外,外头的雨声没有丝毫停歇,天空阴沉得仿佛已经成了夜晚一样。
“……这种天气,我是不可能下山了。竹林的路不好走,下过雨会泥泞成一片,我这条腿……”说着,老人从脚盆中抬起腿,一郎吃惊地看到老人的腿上布满了烧伤的痕迹,还有一条好长的刀疤,“你看到了,一郎。唉……小主人也已经去了3年了,我也该释怀了……”
三年?一郎在心中想,莫非三年前的大火……
这一次,阿望好象又猜出了一郎的心思,点了点头:“没错。他们就是遇上那场大火才……”
他们?
一郎实在忍不住,主动问:“阿望爷爷有两个主人吗?”
阿望摇摇头:“小主人是只有一个,不过当年城被破时,本该死在城外的我和小主人,却被一个少年救了,他于是就是我的第二个主人。”
“……那,他们后来都住在这个竹林子里?”
“不是的。只不过……”老人说了一句,就住嘴没再说下去。
一郎的好奇心强烈得要命,却又不好再问东问西,只能换个话题。
“那,今天是……”
老人点头:“今天就是他们遇上大火的日子。三年前,从昨天半夜里,一直到今天中午,大半座山都在烧……”
“他们为什么不逃出来呢?”
“唉!都怪我!那时我正在山顶上的庙里,没有在小主人身边,他腿脚不便,怎么逃得出来啊!”老人说着说着,露出悲戚自责的神情。
……
一郎见阿望这么伤心,就实在不好再问什么了。
不过他心里真的是好奇得半死啊!
就算阿望不在,那另一个人也在啊,为什么不救阿望的小主人?他们两个都烧死了?后来呢?怎么……
老人沉浸于往事,忽然觉得一郎安静得出奇,便抬起头,发现一郎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瞄了一眼屋外的大雨,老人再度叹了一口气,招手示意一郎到自己身边。
一郎点点头,将脚从脚盆里伸出来,趿上木屐,端起脚盆踢踢踏踏地跑到老人的床边,坐了下来,老人也顺手用水壶给一郎的盆里添了些热水,一郎继续把脚泡进去。
看老人的神情,似乎是想对一郎说什么事情,所以一郎安安静静的,没有出声。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一郎,轻轻笑了:“……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一郎连忙说:“我保证不讲给第三个人听!”
只见一郎瞪大了眼睛一脸猴急的样子,老人给自己的盆里也添了些热水,终于缓缓叙述起来……
第二章
阿望原本是霸了关西北一带的八重山家族的仆人。
八重山家的势力虽然不大,但是临近一带都很平稳,鲜少战火。那时关东正是所有枭雄争夺的地方,而那里则像一方乐土,不受干扰。
八重山城主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云滨,是个弹得一手好琴的貌美女子。八重山老爷为她比武选夫,招赘了藤原宗宪姑爷。藤原虽然早有两个妾室,并已有两子一女,却十分爱慕云滨小姐,将她娶作正室,两人十分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