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早就入了秋,从过道里吹来的穿堂风挟带着阵阵凉意,吹在身上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景珂跪在昭仁殿的檐下,垂头盯着地上的白玉石头,时不时地就会哆嗦一下。手疼,脚疼,脸上也疼,膝盖更是疼得麻木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是悄无声息,显然父皇还在生气,大家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成了炮灰,不过那不是他能关心的事了。反正他已经尽力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也不会改口,他现在关心的是大统领会不会因此不要他。
他打架,他撒谎,他不是好孩子,要是大统领真的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景珂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该怎么办,突然想哭了。
这一日,昭仁殿中非常热闹,来来去去的人一堆又一堆,有来打探消息的,大部分却是来说情的。是的,没有说错,大部分人是来说情的。这世上的事,若要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最妥当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景珂率先认了大错,他们不承他这个情落井下石要求皇帝严惩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真让他被皇帝罚得狠了,就得防着他突然改口。
这件事与卫衍有关,若景珂真的改口,倒霉的人恐怕要多上不少,特别是他们作为家长,教子不严还是轻的,一旦皇帝震怒脑袋恐怕都要悬乎。为张习字纸闹得再大也叫小孩子打架,辱及卫衍事涉皇帝那叫大不敬,孰轻孰重众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来。明白这个道理的诸位受害者长辈,得到景珂认错的消息,都第一时间递牌子陛见,忙着帮景珂说情。
“殿下年纪还小,一时气愤才会失了分寸,还望陛下息怒。”
“小孩子打架拌嘴是常有的事,请陛下宽恕则个,不必如此严苛。”
“犬子惹事在先,殿下发怒在后,若陛下不肯宽恕殿下,臣只能将犬子绑来请陛下严加惩处。”
……
如此这般个个都来说情,人人都来帮忙,都要让人好奇景珂的人缘怎么会突然好到这个地步了。到最后,甚至连太后也派人来传了一句话,以“珂儿年幼,纵使有错陛下稍加训斥即可,过严恐身子有虞”为由,让皇帝处罚的时候手下留情。
所有的人都希望这事就这么算了,赶紧消停下来谁也不要再提起,让景骊非常不甘心,偏偏他还找不到理由发作,所以可怜的景珂只能继续在冷风中跪着。
卫衍是接到宫中来人传信从近卫营驻地快马赶回来的。来传信的人不是皇帝身边的人,却是太后身边的人,其中深意让他不由得好好揣摩了一番。
来人大概说了下事情经过。这种小孩子打架的事要闹到皇帝面前自然不是小事,不过他对景珂为张习字纸打人这种荒唐的理由心中是疑虑重重的,但是等他入了宫,众人都这么说,甚至连他亲自去问景珂时,景珂都供认不讳,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不过,就算如此,该求的情他还是要求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以太后为首的众人的意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那么小的孩子浑身伤痕跪在风里实在让人瞧着太心疼了,也就皇帝陛下才有这么狠的心一直让他跪着。
“他今日为张习字纸折人手脚,他日就会为点小事要人性命,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长大了必是为祸众人。就算这样,你还要为他求情吗?”景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没人承受他的怒火,所以景珂又一次成了那个倒霉蛋。
“殿下还小,陛下请耐心教导。”卫衍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不过陛下的担心很有道理,以殿下的性子的确不适合习武。请陛下放心,臣不会再教他习武。”
皇帝和卫衍的对话景珂在檐下听得一清二楚,他听到大统领这么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臭小子,让你做好人,让你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让你欺骗朕让朕出不了这口气,这下遭到报应了吧?该!欺君之罪可是很严重的,这下你家大统领再也不要你了,朕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听卫衍这么说,景骊心里嘀咕了一阵,稍稍有些满意。
见达到了目的,他终于允许景珂起来了,又命人宣田老太医来仔细瞧瞧他身上的伤痕。只是景珂听到卫衍的话,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他又是哭又是求饶,一遍遍认错,让卫衍不要不要他。不过皇帝下了令,他又是小孩子,哪容得他不听话,几个强健有力的侍卫稍微动了下手,他就被弄了进来。
卫衍虽然抱着他哄着他让他不要哭,但是说出的那些话却不肯收回去。
“知道错了吧?只要你肯改口,朕就帮你去求情。”入夜,卫衍歇下后,景骊没事做便去招惹儿子。
景珂躺在床上,浑身都在疼,不过据太医说那些都是外伤,过几天就会好了。他的心中更加难受,但是却很清楚现在没人能帮他。他见皇帝突然在床头出现,拿这些话引诱他改口,马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就这么一下子又涌出来了。
景骊实在想不通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景珂简直是比女孩子还爱哭,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头痛,他摸出块锦帕给他擦了擦,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不要再哭。
“好了,别哭了。你打他们朕不怪你,还要夸奖你一句打得好。不过你欺骗朕,却是要好好罚上一罚。你要坚持为张习字纸打架的说法,大统领肯定不会再教你习武,既然不再教你习武,你就不可以再住在这里。如果你不住在这里,以后想见上大统领一面可就难了。”景骊悠悠长叹一声,加重“难了”这两个字,提醒儿子这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
这些道理景珂都懂。可是如果他改了口,父皇有了理由在手极有可能要去砍人脑袋,最后闹大了大统领肯定会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再也不喜欢他;如果他不改口,现在大统领就不要他了,父皇也讨厌他,到底要选哪一边才好,好像怎么选他都落不上好。他想得脑子疼,还是不知道怎么办,这眼泪越来越多了。
“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那些人重要,还是大统领对你的疼爱重要,还是朕对你的宠爱重要?朕只是让你说实话,又不是要你瞎编。你说,如果大统领知道你是个撒谎的坏孩子,欺骗朕欺骗他,你觉得他还会喜欢你吗?”景骊哪里会看不明白儿子脸上的犹豫,又加了把劲,就这么着用话绕来绕去想要把景珂绕晕。
景珂紧紧捂着嘴巴,就是不说话,任眼泪在脸上肆虐。
“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很有骨气。朕明天就让人送你回后宫,再也不会接你过来。”说道理儿子不甩他,景骊很快就开始威胁他。
“这么晚了陛下还不睡?”
人是不能做坏事的,通常有些坏人一做坏事就会被人撞见。这不,景骊刚开始威胁儿子,就听到卫衍在他身后发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他和景珂的多少谈话。
景珂怕卫衍生气不理他,其实景骊也是怕卫衍生气不理他的。这事如果闹得太不像话,到时候卫衍肯定会找他麻烦的,所以见卫衍出现,他只能陪笑着说道:
“朕有点不放心珂儿的伤势,所以过来看看。他已经睡着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还捏了捏景珂的小手,让他“睡着”。
卫衍走近床头,看到景珂果然闭着眼睛,眼睫毛上却还垂着泪珠。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叹了口气,上前替他把被子小心掖好,才随皇帝离去。
“萧振庭,你说要怎么办?”第二天,景珂没能爬起来。他的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怕是要好好歇上几天。萧振庭也没去上学,奉了太后懿旨入宫来陪他。
“殿下尽管放宽心,好好养伤就是了,等伤养好了自然可以每天陪卫大统领继续做早课。殿下这么懂事,太后喜欢,卫大统领也必是喜欢,就算陛下一时不喜欢,也不打紧,这日子还长着呢。”萧振庭一点都不担心,一直在拿话宽慰景珂。
“可是,大统领他说……”
“殿下,你家大统领他是个笨蛋吗?”执掌皇宫禁卫守护皇城安全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笨蛋,那个握着皇帝手中最利的剑的位置从古自今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坐得稳。卫大统领之所以看起来像个笨蛋,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皇帝希望他是个“笨蛋”。一个简单纯粹在皇帝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就算皇帝再多疑也无从疑起。
这样的人,若真的小看了他,恐怕连怎么栽在他手里的都不知道。反正,萧振庭是永远不会小看这样的人。大道无形,大智若愚,都是至理名言。
第三十七章 故人兄弟
他家大统领是不是笨蛋景珂不知道,不过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个小笨蛋。
“萧振庭,我还是觉得不甘心。”景珂攥紧了小拳头,闷声说道。虽然在皇帝面前他很坚决地不肯改口把事情真相说出来,不过他心里非常不甘心放过那些人,早知道最后会成这样,当时就该多打他们两下。
“殿下,请松开手,你这么用力伤口会裂开来的。”萧振庭见他发狠折腾,急忙上前掰开他的拳头,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缠在外面的布条上没有渗出血迹才松了一口气,“殿下,就算你不甘心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些闲话,当做没听见不就行了。再说嘴长在他们身上,就算不甘心咱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们去说。”
“就算他们是在胡说八道,也由着他们去说?”景珂更加不甘心,愤愤不平地问他。
“殿下,那些话虽然很难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事实。况且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办法让人不说话。”
“胡说,萧振庭你是个大坏蛋。大统领才不是他们说得那样,他才没有媚上,他才不是佞幸,你说大统领坏话,我不要再和你说话。”景珂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了里边,不想再和他说话。
萧振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哄了几句不管用,景珂一定要他道歉才肯理他。他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是错的,怎肯道歉?但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动了动脑筋,想了个方法来证明自己的话。
他证明的方法说简单也挺简单,就是谈古论今,以史为证。历朝历代修史的时候都会单列一章名为佞幸传。所谓佞幸,盖指以谄媚而得帝王宠幸者,所涉范围极广,并非单指与帝王有私情之男子。不过按照史官修史的标准,他日若为今上修史,与今上有私的卫衍毫无疑问必会被列入佞幸传。
“萧振庭,你骗人,我不相信。大统领才不是,你走开。”景珂绝对无法接受他最喜欢的大统领会被归入佞幸之流,以至于一向除了大统领之外第二得他喜欢的萧振庭也在他讨厌之列了。
“殿下,就算你不相信不愿意也不能改变这个结果。细观历代佞幸传,其中不乏为人谨慎,无所亏损,颇为自进之人,为何还是在身后被归入佞幸之流?史笔如刀,可不是说说而已,只要在那方面德行有亏,就算其他方面再好也逃不脱这个结果,除非……”
“除非什么?”见萧振庭突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景珂急忙问他。
“除非殿下手里握着这写史的笔,到时候殿下就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不过他日殿下真的这么做了,到了殿下身后,这史笔如刀的麻烦恐怕就要落到殿下头上,不知道殿下怕不怕?”古往今来,篡史的帝王永远不乏其人,同样,大肆批判篡史帝王的史官也比比皆是。
“我当然不怕,只是……你是让我去做史官?”景珂有些迷惑。握着写史的笔的人不就是史官,难道萧振庭建议他以后去做史官?可是史官家族大多世袭,没听说过有皇子去任史官的先例。
“臣可没有这么说。史官只能根据史实书写史书,他们怎么会有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权力?”萧振庭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想。
“既然这样——你是说——可是——这不可能。”景珂突然想到了什么,变了脸色,很快摇了摇头。虽然他还小,但是不该奢望的东西绝不能去奢望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了。那个位置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了,就算做梦他也没有梦到过。
“殿下,有些事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毕竟,你也是陛下的儿子。而且,你真的甘心吗?如果有一天你最喜欢的大统领被人任意编排诋毁,你却没有反驳阻止的能力,你真的甘心吗?”
萧振庭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巨大诱惑力,就算那边是千丈深渊,也让人恨不得就这么跳下去。景珂一时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不甘心,当然不甘心,但是,有些事就算他再不甘心,难道就有用吗?
有没有用现在还没人知道,不过他的心中就此被萧振庭种下了的一颗小小的种子却是没有疑问的。
萧振庭在哄景珂,卫衍也在哄皇帝。
皇帝昨晚被他撞破了欺负儿子的好事,一时心虚没有折腾,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夜。不过到了第二天,议事完毕遣走众人,他就坐在御案后认真思索着什么。卫衍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对于皇帝会做的那些事嘴里不说心中早就了然。看他那样子,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在为国事烦恼,事实上肯定是在想着该怎么折腾人。至于目标,小孩子他大概还不屑于去欺负,逃不过的肯定是那些大人。
当然小皇子景珂是例外,谁叫他就在皇帝跟前,皇帝欺负起来实在太顺手了,其他人想被欺负也没这机会没这便利。这么说对于小皇子可能很不公平,仿佛被皇帝欺负还是皇帝的恩赐,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八 九不离十有这么点意思在里面。
卫衍试图用公事打岔,让皇帝放弃心中转的那些荒唐念头。可惜,公事的魅力比起折腾人来实在是远远不够,皇帝很快心不在焉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地和他搭着话。
“陛下想不想听听臣心里的想法。”卫衍没有办法,只能放下了公事,准备和皇帝促膝长谈一番,免得皇帝时不时要为那些小事动怒,实在是没有必要。
“什么……你说。”见卫衍摆出了这副认真的架势,皇帝终于回神了。
“臣打小就不够聪明,也不够能干,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名留史册流传千古。那时候,臣以为臣好好护着陛下就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有段时间臣恨过陛下……”
“对不起,朕……”听到这里,景骊突然紧紧抱住了他。他虽然嘴上强|硬,心里却知道卫衍那时候必是恨他的,但是卫衍不提旧事,他也不敢轻易提起这个话题,让过去毁掉现在的幸福日子,此时卫衍提起,他终于能补上这句道歉了。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去说它,陛下那时候也年轻。”卫衍摇了摇头让皇帝不要再说下去,他提那些事并不是为了算旧账,而是想要好好开解皇帝心里的心结,“再后来,臣被流放,走过很多地方,也看到了很多在京里永远看不到的人和事,第一次了解到民生百态,也第一次萌生了除了自己好好过日子之外还想为这个国家这些百姓做点什么的念头。臣重回陛下身边之前,早就认真考虑过会付出的代价。陛下,臣不介意那些虚名,所以陛下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生气再为这种闲话折腾朝臣。臣不够聪明也不够能干,做不到臣当年想做的那些事,但是陛下足够聪明也足够能干,可以代替臣完成那些心愿。臣能做的就是永远守在陛下身边,守护陛下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