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深蓝T恤的少年朝我笑得一脸灿烂。
阳光浓烈,如同暴雨。落在他的眼里,像是陨落的星辰。
我抬头去看蓝到荼靡的天空,却意外的发现它并不完整,灰色的树枝,晦涩的树叶织成了网,不停的摇晃。风很紧,裹得人脸上发疼。等我转头去看少年,所有的景色已经融进了空气中,连影子也不曾剩下。
"以笙,"男人重新唤我,"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的吧?"
我笑一笑。
时间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眼前的人。
至少现在的他还记得,要在做出决定以后,偶尔,征求别人的意见。
"穆先生就是来找我说这些的?"我开口,预料中的看他白了脸。
"以笙......"他又唤我的名字,却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回头,五年后第二次认真的打量这个我曾经的爱人--眉目俊朗,身材颀长,珍珠灰的西服,薄白金手表--进退得宜、翩翩有礼,一派世家公子的潇洒风度。
谁又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五年前也不过是同我一般的穷学生?
真的要难为他在这些年后还记得我何以笙。
搅着手中的咖啡,我落座在他的对面。
他也看我,眼中尽是心痛,还有泪光,他说,"你还怪我?"
我抬眼,"穆先生怎么知道,我仍是旧情难忘?"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
刚好可以忘记一个人,刚好可以重新爱上。
刚好可以结束一段感情,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叫大部分人再来一次。
所以,我问。
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眼前的人深情的看我,"以笙......因为我从来没有一天忘你,你自然也是一样。"
我冷眼看着,抿一口咖啡,继续听着他的话。
"笙笙,"他改了称呼,"你记不记得那年情人节,我买的戒指,我们一人一只,我一直戴在手上,从没有摘下过一刻。"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不见了原来薄茧,手心绵软,皮肤白皙,手指纤长,柔软指尖娇艳如花瓣。
恐怕唯一与原来一样的就是这枚戒指。
细细的戒指,纤薄而脆弱,虽然是白金,却全然没有坚固的感觉。
"穆深宇,你真的一直戴着?"我叫了他的名字,果然看见他手上款式相同的指环;目光逡巡过他的十指,原本我曾在杂志上看到那枚结婚钻戒已经不见了踪影。
穆深宇点点头,"笙笙......"
他没有直接承认,他还是这么明白要如何让我软化。
我的心柔软了,只在一瞬间。
任何人都有软肋,我也不例外。
我叹一口气,"今天你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我要和她离婚。"
这个"她",指的应该是他的现任妻子--庄静文。
一个曾经的富孀,从前夫那里继承了大批遗产。
五年前,她比穆深宇大十岁,三十三岁成熟而美丽的女人。
五年后,她仍然长穆深宇十岁,却已经芳华不再。
而今的穆深字却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青涩的少年,二十八岁,正是男人最好年纪的开始。
"笙笙,帮帮我好不好?"穆深宇柔柔唤我一声,几乎可以叫人身子都软起来。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比当年更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魅力。
我不由得苦笑,"你想要我怎么帮?"
"她不愿与我离婚。"他把头埋进膝盖,"我只是想重新和你在一起。"
庄静文自然不会同意,只因为她并不傻。
婚前并没有公证的财产,若要离婚,一人一半。
当然,这也许就是当年穆深宇为什么要同她结婚的原因。
"笙笙,帮我想想办法。"穆深宇满眼期望看我。
几缕黑发落在他光洁的前额,眼中是欲滴的深情,嘴角有好看的弧度。--我知道他在诱惑我。
可以让他离婚的方法很多,可若想分得大部分财产却十分困难。
其实我比穆深宇更加贪心,一半对我来说并不够。
我安抚的握住他的手,轻轻笑,"放心吧,一切有我。"
听我如此说,穆深宇这才安心的舒一口气,"笙笙,你已是知名律师,我自然信你。"
我俩笑得一般灿烂,我的心却已经不在这里,脑子里尽是今天晚上要赴的约会。
穆深宇走后,我打开抽屉,里面有秘书为我记下的电话留言。
"今晚八点福生园庄静文"
早在三个月前,我已经吩咐过了秘书,如果有位庄静文女士有事找我,一律答应下来,说我会和她在福生园见面。
现在她只是约我见一面,我当然会赴约。
更何况,我早已期待。
福生园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餐厅,粤菜做得十分地道,环境幽雅。
我邀庄静文在这里见面,自然有我的用意。
菜上齐之后,庄静文每样都先尝了一小口,便搁下筷子,看来食不知味。
我明知故问,"穆夫人不喜欢我点的菜色?"
她幽幽的喝着杯中的酒,深褐色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我。
见她不说话,我也并不开口,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个穿黑衣的女人。
"何律师原来和外子是同学?"她终于开口,却是和我打太极。
我到也不急,只和她慢慢说,点头道,"我和深宇从小一起长大,大学也是好同学。也就在那时,深宇和您认识......"
我想我的话里面并没有挑衅的故意,可确显然收到了挑衅的效果。
那涂满丹蔻的手微微一抖,震得酒杯轻轻一晃,庄静文的红唇勾起--
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五年后的现在,她仍旧是一个可以叫人心动的女人,当年我输她的,并不只是那几张钞票。--"何律师,我找你来,的确是为了些重要的事情,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何律师,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庄静文叹一口气,轻飘飘的递过来几张照片。
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接过来仍然吃了一惊。
主角毫无意外的是我和穆深宇,可我没想到居然照得这么好。
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连阳光也可以融化。--神韵扑捉得恰到好处,偷拍者的技巧非比寻常。
照片上我稚嫩的脸,黑发短短。--再摸摸如今自己背后绵绵的及腰长发。
我时常觉得古时的唐诗宋词,最憔悴的莫过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现下看来,也不过是眼前的光景。
"何律师,要知道,如果我和外子真要两散,过错并不在我。"
庄静文语气诚挚,可我心中明白,她今天叫我过来,无非是要告诉我,她有穆深宇和我的把柄,若真的离婚,作为无过错方的她,可以得到大半的财产。
今天她来,无非是先礼后兵,其实真的是对我客气。
看来她真的以为我是早和穆深宇串通好了。可她又怎么知道,我和她的丈夫真的是五年从没有见过一面。她以为给我看了这五年前的照片,就可以让我误以为我们偷情的证据也已经被她掌握,可她又怎么想到五年间我们的确毫无联系。
也许现在我真的要感谢穆深字对我和他自己的肯定,相信在五年音讯全无后,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我摇头笑笑,把身体放松靠向椅背,"穆夫人,我想您也许有些误会。"
庄静文挑起细长的眉,等我说下去。
"穆深宁的确是来找过我,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什么。"
听我说完,她仍不说话,显然是不信。
我失笑,"我何以笙从来不是什么随便的人,绝不会任人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我没有说假话,所以显得可信。
庄静文又着意看我一阵,我也十分坦然,并不躲闪。终于她满意的笑了笑,颔首说,"何律师,我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婚姻是人生的大
事,实在是草率不得。"
我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事关千万家产,他们的确是要好好想想,即使两人的心已经不在对方身上。
"那我能否留下这些照片作为纪念。"我乘机提出要求。
反正这些东西她一定还有底片,要多少都可以洗出来,也不差这一两张。
而这些照片,对我却十分有用。
庄静文怔了怔,没有拒绝我的要求。两人愉快的共进晚餐后,她叫过服务生买单,可刚接过帐单却愣在了当场。
我只能说这个服务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男孩。
足以叫人一看之下就移不开眼。
按照现在的流行,用"美丽"两字去形容一个男性已经不是一件新奇的事,可我仍然忍不住要感叹:这样的一个人的确是造物主的奇迹。
清冷的眸子里是满满的蔚蓝,看不见一丝波澜,如同沉静的深海。
就是五年前的穆深宇,也没有这样的风华。
平静中又有一丝稚气,一丝任性,蛊惑人心。
我冷眼旁观,服务生轻言催促,庄静文却如同深陷梦中,双眼迷离。
这样一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还有这样一个清丽微笑的男孩,只怕又是一场爱情的浩劫。
目的已经达到,我起身告辞。
庄静文当然没有出言挽留,只是男孩明媚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手里的照片,我回他一个笑容,走了出去。
背后传来庄静文轻声的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秦卿。"
我回到住处,秦卿已经等了我很久。
他里在床边,孤独而单薄。
听见我叫他,秦卿回过头看我,眼中有雾。
我坐在沙发上,揉着额角,借此避开他的目光,"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以笙,今天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女人是谁?她给了你什么?"他拿开我的手,紧紧的盯着我。
我下意识的躲闪,"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别想太多。"
"哼,"秦卿冷笑一声,"我看到她给了你一些照片,上面是你和别人的合影。"
刚刚我和庄静文看到的服务生就是秦卿,只不过他现在没了刚才的好脾气,实在是任性得可以。
我一时间心浮气躁,语气也冷淡下来,"秦卿,我们不过是在同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是谁给你权利来干涉我?"
"可是,以笙......我爱你。"
我看出他的呼吸窒了窒。
同时,我也头痛欲裂。
这已经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我不得不佩服他,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劳神费力。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我这样安慰自己。
可一年前,正是他这样直接而热烈的感情触动了我。
也许我已经寂寞了太久,也许是他的简单吸引了我,秦卿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
当时,默许了他的所为。
而今,我却已经厌倦。
错了吗?
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
可他是那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就像阳光下的玻璃,没有一丝雾气。
大概是因为我把他保护得太好,我只好检讨自己。
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离异后从小便和母亲生活。秦卿的母亲是一个十分傲气的女人,我只见过一面。
秦卿小时,他们母子俩生活纵然有些拮据,秦母却发誓要给儿子最好的教育。自秦卿八岁时便开始要他学弹钢琴,十岁教他画画,等上了高中后就给孩子订下了重点大学的目标。
秦卿十分尊敬母亲,可我总觉得这尊敬里还夹着些许害怕。
秦卿一直都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从重点小学一直到重点大学。他人生唯一的异数是遇见了我。
他从不拿我的钱,我便介绍他去福生园打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那时就在潜意识中开始安排一切,我只是设法保持着他眼中的那份蔚蓝。
我最喜欢秦卿的眼睛。--温润的,明亮的,笑起来的时候极像小鹿,放出柔和的光,淡淡的朦胧。
这是一种特质。
一种我会爱上的特质。
也许在我的天性中,需要救赎的力量。
而且我明白,同我一般的人,都对此无法抵抗。
"以笙,我爱你,你也爱我,对不对?所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好吗?
我们之间不要有丝毫的隐瞒。"
秦卿的眼眸易碎无暇。
这个孩子在我面前是完全赤裸,没有丝毫的防备,要伤害他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
我突然有些想笑。
他怎么肯定我也爱他?
我何时曾经说过?
我噤声,默默从提包中拿出早预备好的照片递给他,看他逐渐惨白的脸色。
十五分钟以后,他抬起头看我。
我无所谓的撇撇嘴角,"是我以前和男朋友的照片。刚刚你看到的那个女人名叫庄静文,五年前她抢走了我的男友穆深宇。现在他们要离婚,穆深字想要我做他的代理律师,庄静文就拿这些照片威胁我,说,如果我答应,她就告诉所有的人,我就是破坏他们婚姻的第三者。"
我省下了一些话。
比如我已经答应了穆深宇为他代理,比如庄静文根本就不可能威胁到我。
秦卿深深看我,"你还爱穆深宇吗?"
我回望他,"人总要往前走,总有一些人要被留在身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学会不再回头。"
"可你明明在意。"他指控我。
我耸肩,"我只是想要他们离婚而已,你早知道我是一个气量狭窄的人。"
"真的只要他们离婚就可以?"他仍不放心。
"是,只要他们离婚,我就能放下心结永远同你安心在一起。"
其实秦卿一直知道穆深宇的存在,因为我从未有意隐瞒过他。
当然,我也没有提过。
他和所有人一样,自动把我定义为一个被抛弃的可怜人。在我面前,他纵是再生气任性同我闹脾气,也没有提过穆深宇半个字,他怕碰触我的伤口。
所以,他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没有人知道真相,除了我自己,穆深字也不例外。
我没有刻意欺骗,只是也没有主动解释。
那年,穆深宇决定和我分手,同庄静文结婚时,其实我另有情人,对象是我的导师。虽然现在我们早已分手,可正是有了他,我才能在事业上一帆风顺。
眼前,我告诉秦卿,我想要庄静文和穆深宇离婚,并且离婚责任在于女方。
看着手里的照片,秦卿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将会怎么做,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害怕。
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生活和爱情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幕戏剧,我冷静的导演冷淡的演出,偶尔出了错误,不过改改台词,仍照预定的轨道行进。
转眼时间过去了一个月,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秦卿待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看我的眼光时常带着悲伤。
我的心隐隐作痛,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看他日益憔悴。
秦卿身上渐渐染上香水味,多出唇膏的印记。
终于有一天,我把刚刚洗出来的照片拿给穆深宇看。
他看着看着,凉凉的天气居然出了一头汗。
"笙笙,"他不信的叫我,你是怎么弄到的这些照片?我从来不知道静文她......"
我耐心的和他说明,"这是她这个月才开始的新恋情,你当然不知道,以前她算是对你忠实,所以不必为此难过。"
"笙笙,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一时觉得奇怪。"
我却已经没有了心情去听他的解释,只悠悠瞟着照片中的庄静文和秦卿。
不可否认的,我口中有些酸意。
舒一口气,我对自己诚实,毕竟是还在交往的情人,我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可还不足以影响我原来的决定。
"有了这些照片,分割财产时,你一定会有大半。"我拿过一份文件给穆深宇,"只要再签下这份委托书,我就正式成为你的委托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