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英没好气地瞪他:“你居然知情不报,就不怕我军法处置?!”
冉清桓却抚掌大笑:“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江大哥真是人才啊人才!”
江宁暗中笑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是清楚这豹子将军的脾气,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所谓的监军,仗着身后权势,什么都不懂也敢来指手画脚,锦阳王派来的监军十个有九个让他军法处置了回去,久而久之,燕祁大营里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豹子军里无监军——这少年一开始就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分坦诚得很,尹玉英虽然不看重他,但是也难得的把他当个孩子,没起反感之心,而后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难为他看得这么透彻。
冉清桓冉清桓……真是个人物……
落雪关破,东莱岭倾,而后这一路,燕祁军几乎长驱直入,这支人数不怎么多的军队,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于此同时,冉清桓这个名字进入了各国情报部门的视野。
然而,过了落雪关的崇山峻岭的关卡,正式到了那名叫落雪的边陲小城的时候,冉清桓才发现这场战阵并不是如他想象的一般,像个能让他步步为营的军事游戏一般——战争,这是一场建立在九州浩大无垠的土地上的战争,不是帮派间的争斗,也不是打击毒贩恐怖分子的特种兵行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会因为乱世的风暴而战栗不已,王者必须踏在万民的尸骨上——死去的并不只有敌军的士兵,战争的场地,也并不只有虽然易守难攻但毕竟荒芜的边境……
这阵看不到尽头的腥风血雨,所有无谓的牺牲或许只为成就不多人的野心,和……名声——
“京儿他娘。”
死老太婆又在那叫唤了,西良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咸呼呼的味道弄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她皱皱眉,装作没听见,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京儿他娘!”老婆子叫魂的声音大了些,西良仍旧不理会,她本是落雪镇上最有名的镖师的女儿,自小也练得一身功夫,幼时的梦想原本是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谁知道她爹哪根筋不对,非要把她早早嫁了。嫁就嫁了,她嫁的人叫做宋之久,是落雪镇官兵守将,早年跟着落雪关樊多将军的,吃皇粮的,也算是本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宋家老娘,实在多事的很,极不好伺候,一点不顺心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整日里念叨她自己的儿子前般好,自己万般不是。
“京儿他娘,你聋了不成?”声音又提高了,还加上拐杖敲桌子的声音。
“老不死的东西,老娘上辈子欠了你的。”西良小声嘀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应道,“哎,来了!”
进了屋,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嘴角向下撇着,虽说已经嫁过来两年了,连孙子都给她生了,可是就是怎么看这儿媳妇怎么不是,用老太太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可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太会打理家事,整日里单知道舞刀弄枪,不成个正经人样子。
“娘,您叫我什么事?”
“我可能有什么事?多就是要死了,好叫你将我这糟老太婆用席子卷出去,早顺了你的意!”
“娘,”究竟是婆婆,西良不敢当面顶撞,只得小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是装聋作哑么?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咳咳,你早盼着我死哪!我就遂了你的愿,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西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太太又哭:“我的儿啊,你也不回来看看娘,你们宋家专门养白眼狼!现在又出了个小狐媚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也是讨人嫌,早死早托生!”
“娘,你这说的哪里话?”西良皱皱眉。
“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把那小的也勒死,免得我们一家老小上不了你的眼!”
“娘,我真的没听见。”西良有些无力的辩解,那边孩子被吓醒了,起哄似的哭起来,她一边哄着小的一边安抚老的,只觉的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娘,我在寻思给之久带去什么东西,一时间走了神,不是故意气您。”西良试着转移话题,果然一提到儿子,老太太情绪稳定了好多。
“假惺惺的干什么,我那苦命的儿啊,也不管他老娘,”老太太念叨了好一会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几时走?”
西良松了口子气,小心翼翼地道:“正准备着呢,准备好了就去,娘,可有要吩咐的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转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西良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双新布鞋,里面加了薄薄的一层棉花,也不知老太太是熬了多久才做上的。”
“娘,这虽是快入秋了,可天气尚炎热,这……”
“你懂什么?入了秋以后说凉下来就凉下来,你叫他冻着去么?我那苦命的儿子,总归是还有我这么个娘惦记着,若……”
西良见她又要开始,忙打断:“那就多谢娘了,天色不早了,我须得早点动身才是,娘多保重。”
老太太嘴里也没几句好听的话,西良只得逃了出来,心里自是憋着一股闷气,原本看到布鞋时候的感动又被那老泼妇几句话说得去了爪哇国,收拾好了东西,西良便急匆匆地赶去了落雪关,从老太太那里生的火,她决定要在那冤家身上讨回来,可怜堂堂那一城守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夹板气。
傍晚上才到了城关,眼下兵荒马乱,宋之久也不得着家,西良来过几次,众将士们见了她挺亲切,可巧宋之久已出门巡查了,半夜才能回来,西良原本是想把东西放下就走的,可是想了想,没有见到他,终究还是有点不甘心,再者也不想面对宋之久那个老不死的娘,央求了一下,将士们便单独给她安排了个地方住下。
才迷糊睡去,她便被一阵喊杀声吵醒,西良一机灵坐起来,仔细一听,果然不错,是真真切切的喊杀声,她虽然是半个江湖儿女,却并未真的独自闯荡过,此时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忽然间恐惧和无助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向她袭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见战火已经烧着了半边的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烟火和鲜血里不可思议地黯淡了下去,西良呆呆地定在那里,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带给宋之久的东西。
一只手拽了拽她,西良惶然回过头,仔细看去,才看出是带她来这里的小将士。见她呆呆地,小将士使劲摇晃她,大声喊:“大嫂快走!叛贼来偷袭我们了!大嫂快走!”可惜西良满耳朵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喊杀声,只见了小将士的嘴一张一合,竟听不到他说什么。
“大嫂快走!”小将士推搡着她,西良总算听到了,努力定下心神来,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显示了超凡的坚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脏却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耳朵里是她如雷响的,越跳越快的脉搏声。
女人的预感一向准得惊人。
燕祁人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盯着猎物的狼,一旦猎物有半分松懈,它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对方的咽喉,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守关将士们的耳目,如天降的劫难——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清晨的泥土和血腥气混合到一起翻涌上来,那是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燕祁的大旗铺天盖地而来。
宋之久一口钢牙已经咬出血,倏地挥动手中长戟:“将士们,落雪关失守,我等却要与我落雪镇共存亡!给我上!”
此时西良的心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身体上却忽然有了某种潜藏的力量和勇气一般,转身,逆着奔逃惶恐的人群,尽她所有的机智潜了出去。她摸到了城门边上,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有精力顾及她,正好听见这个声音,虽然有点扭曲,还是让她的瞳孔瞬间缩小,那是——之久!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争斗,几百人对千军万马的厮杀,冉清桓和尹玉瑛远远地看着,以宋之久为守的骑兵们,就像是一群勇敢而悲壮的优伶。
宋之久一夹马腹,大声喝令:“杀!”
鲜血和肉块模糊了视线,厮喊和惨叫仿佛组成了某种奇异的仪式,宋之久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多如牛毛的刀剑砍下马去,失却了主人的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冉清桓一身修为虽然不在,却依然看得到那些已经没有了身体,却还不肯承认自己死亡的灵魂徒劳地挥舞着虚无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地,从毫无感觉的敌人的身上空气一样地穿过,张开的口形似乎和浴血的宋之久喊着同样的字,他们说:“杀!杀!杀!”他们保护下的一城百姓,被战马踏死和波及的不计其数,每个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四下逃窜,不似那些训练有素的边关守将,那些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叫喊就像直入鼓膜的尖刺——
他终于明白了十年战乱后积聚的怨气是怎样的强大的力量,足以冲破任何强大的封印。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巨大的刀刃撕裂了宋之久的盔甲,把他生生劈成了两半,胯下的战马扬起前蹄昂首长嘶,尘埃落定,却是远远超出想象的惨烈,在冉清桓一声叹息尚未出口的时候,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划过他的耳膜,他转过身来,蓬头垢面得有些狼狈的年轻女子被恶魔附身一样双目血红地向他扑过来:“我杀了你——”
那一瞬间,冉清桓愣愣地忘记了躲闪,刀风破空而来,女子却骤然停下所有的动作,静止了一下,尹玉瑛抽出枪,在她的胸口留下一个刺目的洞,长刀落地,她缓缓扑倒,瞠目欲裂,死死地盯着白色战衣,以及那片白上,如开残了的梅一般,零落的血迹。
西良倒下时,怀里掉出一个小小的布包,砸在地上,布鞋的一角寂寞地暴露在空气里,这是那个她不甚尊重的老人为了身在沙场的独子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做成的,西良把它揣在怀里,其实潜意识中,还是爱着那个不是很和睦,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家的——还有那个,在几里以外,守着襁褓里的幼孙,絮絮叨叨地骂着不着调的儿媳妇的老太太。
只是,老妇弱子,何能久自全?
十一 何事长向别时圆
万盛十八年,落雪关守将王班率五万人增援闵州,刚好撞上自以为暗度陈仓的南蜀人,一时难舍难分。同年七月,燕祁军攻破落雪关,击溃东莱岭援军,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而也正是在这一战中,有一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动了南北,这个名字是:冉清桓,那个年轻的铁腕监军,行事诡谲,手段狠辣。
同年腊月,上华破。
万盛帝吴康雄遣散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宫殿里,这时,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这个方才中年的男子,呆呆地目睹着窗外夜色,寂寂地、看不出悲喜地坐着,活像个局外人。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一个人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他走到离万盛帝一丈远的地方定住,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万盛帝木然转过头来,脸上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淡淡地,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样说道:“兰爱卿,你最后,还是背叛了朕啊。”
这绝世奸臣兰子羽眉目中的邪佞被揭下的面具一样退得半分不剩,仍然是上挑的凤眼,略嫌纤细的眉,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微臣本是蒙燕祁先王知遇之恩,位太傅高位,无以为报。”
万盛帝点点头:“原来是锦阳的了藤先生,久仰了。”
兰子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万盛帝——他正当壮年,眼角眉梢却已然染上了皓皓霜华,偏是这四十年来的家国,叫人回首恨依依,如今破败了,反倒像是卸下了什么一般,松了口气。
万盛帝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殿外萧条的日落:“怪不得那时要朕从落雪关调兵支援闵州,是搬了朕打燕祁的兵去劫南蜀啊,恐怕闵州的事,也是先生透露的吧?”
兰子羽没有否认:“我燕祁奇才不少,臣也只是听命为之。”
“朕真是恨……”恨生不逢时,内无栋梁之臣,外无股肱良将;恨苍天无眼,命途不堪,顶着天子名号过得平民不如;恨万里江山,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以陪自己喝一壶水酒;恨明年此时,自己的坟头上,怕是已经芳草寂寂,却连个烧纸祭扫的人都没有……万盛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吁口气,仿佛要胸中满满的都是憾事,不吐不快。
兰子羽顿了顿:“皇上,恨的是微臣吗?”
万盛帝摇摇头:“先生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朕只是恨,为何先生这样的人,最终不能为我所用,为我大律所用。”
兰子羽也叹了口气。
“这便是天命么?”万盛帝喃喃地说道,“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朕,还是认命了。”孤家寡人的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悲愤不已,不就是顺了这老天想要看热闹的意了么?又何必呢?朕本不想争的……”
兰子羽怔怔不言语,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别人纵看不透,朕却是看得真真的,你们说这天下是朕的,要千方百计地夺了去,可是这天下是谁的?谁说得清楚?朕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你们确实赢得漂亮,但——久闻了藤先生智名,不知先生可否指点朕一句,你们同朕,有什么差别?今日你们夺朕的江山,他日必定有人惦记着你的江山,你们同朕,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子羽眯了眯眼睛,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面朝南,千里之外,正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所在,可是故乡又怎么样呢?那个陪着自己走马观花的少女,如今,早就不在了啊:“的确是没什么差别,兴许,将来还不如皇上来得超脱快活。”
万盛帝预言似的说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我们生而带苦,只因谁也看不透人性的最终,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罢,也不等兰子羽回话,万盛帝轻轻地挥了挥手:“了藤先生,请先出去吧,让朕自己坐一会儿,坐了这么多年金銮殿,朕也有些乏了。”
兰子羽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有些道不出的凉意:“微臣对不起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