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被他拖着一通狂奔,第一次长了见识,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能强悍到被话憋死的。
而这个时候,潇湘正在这个城池最高的地方——望乡楼上俯瞰着,有他镇着,洪州军和燕祁百姓两不相烦,人们虽然受战事的阴郁影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使得华阳不复昔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也和平安逸,潇湘看着看着,蓦地有种感觉,就像是时空忽然错乱了,这场硬碰硬的战争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前的一切——洪州的大军,燕祁的狡猾,追击、战斗、阴谋、兵法,都是源自于自己的臆想,万事万物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轨道,平缓地,柴米油盐地。
几天下来,流血和杀戮都像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没有九国,没有野心,亦没有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和他们若离若即的微弱信任。一种彻骨的疲惫打心底里油然而生——潇湘出神地望着楼下污言秽语打闹着而过的两个年轻的小混混,没有留心——也就错过了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宿命般的对手的机会。
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让这乱世中最耀眼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在彼此都懵懂未知的情况下。然后分界,一生一死。
而此时,带着兵严密巡逻着的是潇湘手下第一大将:曾经护送过郑越的洪州左三路军统领谢青云,他巡城的时候被人飞了一刀,谢青云眼疾手快地将飞刀捏在手里,风声鹤唳地去查看时,周遭却已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高手在华阳内!
飞刀上插了一封信,谢青云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只因那信的末尾,龙飞凤舞地五个大字——冉清桓敬上。
谢青云已经知道那些日子跟在郑越身边形容柔弱、从不高声说话的人,就是传说中燕祁吃人不吐骨头的用兵奇才冉清桓,这落差实在是大了些,谢青云纵横沙场多年,早已神经粗壮,仍然颇受打击。
情语公子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细想起来,那种柔弱的外表和隐隐的韧性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当年洪州的黎殇——被吕延年派到南蜀卧底,那个亲手葬送了南蜀、又葬身在南蜀的男子。纵然黎殇不若情语精致美丽得男女莫辨,可是眼角眉梢那浅淡的清愁,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从容,却是如出一辙,无怪自己初见那人,竟讨厌不起来。
黎殇,这个名字在洪州众人心中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酿成无数汪苦酒,深深地弥漫在那西风烟尘、斯人决然离去的凄切回忆里,在谢青云心里,潇湘心里……亦或,吕延年的心里。
他们并不都如同吕延年男女不吝,对那人也从不曾存亵渎之心,可是啊,像黎殇那样的人,叫人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怜惜?老天自己造出了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又忍不住心生妒忌。
——谢青云攥着冉清桓的信,咬紧了牙关:“来人!笔墨伺候!”
他就着属下的背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条抛到空中,传令:“全城戒备,我去见大帅!”
可是,纵然你千般好,言辞万般恳切,我们也终究是敌人。
冉清桓被米四儿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脸无奈地等着他发话:“说吧。”
米四儿警觉地探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之所以能从跳骚里出师,真实功夫也实在不是开玩笑的,确认了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人,米四儿郑重地看着冉清桓:“老大,有一件事情,四儿知道不该多嘴,可是事到如今,还是忍不住要跟你说。”
冉清桓见他一本正经,也略微收敛了一些:“怎么了?”
“老大,你知不知道掌柜的心里想什么?”
“掌柜的?”为了便宜从事,燕祁上下都随着冉清桓称呼郑越为掌柜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米四儿,“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这么说,老大心里能领会多少,”米四儿涨红了脸,“可是今天非得说出来叫老大你知道——掌柜的他一直对你存着别的心思!”
冉清桓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米四儿:“你说的……什么话……”
“老大果然还不知道,”米四儿叹了口气,“掌柜的他喜欢你,就像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是真的掏心挖肺的喜欢,我看着都替他遭心!”
“我……”在心里藏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让这傻小子一句话给道出来了,冉清桓润润嘴唇,有些词穷,“谁对你说的?”
“还要谁说么?”米四儿苦笑,“老人说旁观者清,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就是老大,一遇上和自己有关系的事也糊涂了,掌柜的那么英明神武的人,也栽在这里不知所措——掌柜的还特别嘱咐,这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是什么话?”
“掌柜的说,在你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喜欢上男人,而在你之后……”米四儿顿了顿,迎着冉清桓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他说旁人是男是女,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掌柜的还说了,不能让你知道了,我燕祁虽然不反对娶……娶男人,可是女气的男人终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冉清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石墙,搁得他生疼:“他对你这么说的?”
“是。”米四儿坚定地看着冉清桓,“我不知道老大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些话如果不让老大知道,四儿良心上看不过去,也希望老大不管怎么样,好歹顾虑一下掌柜的……这么多年不容易,莫要辜负他,伤了他……”
冉清桓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近来桩桩件件全在心里闪过,那昏昏沉沉时候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的人,那凝注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容色,那夜半时分疲惫至极的叹息,那明察秋毫的悉心关切,那温暖的手。他想起潇湘偷袭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为他挡住飞来的箭,却被那人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虽然彼此嘴上都不说,但是好歹是练过功夫的人,真就看不出来那扎在肩上触目惊心的一箭,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是完全能躲开的么?还有那煞费苦心地演戏,装作满不在乎,只为了一小把头发……
冉清桓心里一酸,自己何德何能啊。
他轻轻地按住开始抽痛的胃部,微微地弯下腰去。米四儿慌了,赶紧扶助他:“老大,怎么了?是四儿不好,忘了老大身子不好,我……”
“没事。”冉清桓低低地说,眼睛埋在头发的阴影里,盖住了面具上唯一能表达他感情的地方,“我没事。”
“这是怎么了?”忽然一声略带急切的喝问,冉清桓身体一僵……郑越。
疾步赶来的郑越从米四儿手里拉过冉清桓,伸手扶开他的刘海,微低下头,一叠声地问道:“怎么了?又胃疼了不是?叫你吃点东西都不安生!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我看看,疼得厉害么?”
冉清桓这回几乎连眼睛都酸了,米四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
“前边有家茶楼,”郑越抬头看了看,“走,先歇歇脚。你可走得了么?”
“我没那么娇弱。”冉清桓僵硬地笑笑,郑越却不由分说地半抱着将他架到茶楼,叫了一碗温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丸,取出一颗化在水里:“亏得上回让大夫给你了些药,快喝。”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那碗深棕色的药水:“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不带还能指望你这猪脑子记着带么?”郑越瞪了他一眼,“快喝,少废话!”
冉清桓头一次不和他斗嘴,默默地接过来,药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冲得他一阵阵恶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不在焉地喝光了,反倒是郑越不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正常,还伸手探探他额头:“果真严重了么,可别疼傻了……”
“去!”冉清桓一愣之下打开他的手,自然而然地骂了一句,“你才傻了呢。”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苦涩难受,不由吐了下舌头:“什么兽医,当我是牲口么,开这么苦的药!”
“牲口还知冷知热呢。”郑越凉凉地接道,“今天哪都不许去了,给我乖乖地回去横着去,敢让我看见你再上窜下跳,哼哼。”
冉清桓才要回嘴,忽然黑影一闪而过,快得茶楼里的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冉清桓手上却被塞了一张纸条,他立刻将纸条攥在手心,若无其事地苦着脸站起来:“是,你当家,听你的,四儿,咱走着。”
一行三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冉清桓这才取出了那张纸条,是谢青云对他劝降的回信,冉清桓看完了以后便面无表情地递给郑越,只有一行字——
死节从来岂顾勋。
“早料到谢青云是这种反应。”郑越苦笑了一下,“大好的忠臣良将,我都舍不得。”
“我估计谢青云已经知会了潇湘,”冉清桓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上,“过不了多久华阳城便要戒严了,我们也快收网了。”他皱着眉看看郑越,本来以为易了容就没什么了,可这个人的气质实在是太出众,那种骨子里的贵气,扮成什么样子都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潇湘若真查得紧了,只怕混不过去。
郑越接受到他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脱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在想,现在局已经设了,已经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所以……”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郑越问。
“我想想看。”
“啊?老大,掌柜的,你们说什么呢?”米四儿莫名其妙。
“对了!”冉清桓眼睛一亮,“怎么样,掌柜的,敢不敢跟我当街闹事?”
郑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好,你这脑子里果然鬼主意最多!”
“什么主意?”米四儿还是没听明白。冉清桓拉过他,对他耳语一阵,米四儿睁大了眼睛:“老大,你你你……”
“我什么我?”冉清桓伸手打了他脑袋一下,“赶紧给爷办事去!”
“是。”米四儿刚想跑,又有些不放心,“老大,你们可悠着点……”
“有我呢。”郑越冲他笑了一下,米四儿差点让化装成中年大叔的锦阳王这一笑电晕过去,平时有些薄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了种顾盼生姿的耀眼,上扬的嘴角,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愉快,米四儿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都是那么强势的主儿,多少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却实在是太配了,他想让老天都看看,千万别再为难他们了,就让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一起过一辈子,看过万水千山。
这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啊。
这天傍晚的时候,华阳城内有两个混混涉嫌酒醉后当街闹事,差点打伤路人,严重妨害了华阳城的公共安全,为警示他人、教育本人,洪州官兵将两人逮捕并依法下狱。
这两个转眼就被忽略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就是郑越和冉清桓。
此时,潇湘已经从谢青云那里得知了冉清桓确实人在华阳的消息,潇湘是何等样人,立刻便恍然大悟——冉清桓在华阳,那么郑越之前也在华阳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真的,早知道这人胆大,可是没有想到他胆竟大到敢以王棋为饵的地步!
潇湘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中了冉清桓的计,此刻洪州几十万精锐才是真真正正孤立地被困在了华阳这个孤岛之上——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取胜的法子,就是在溃败之前,拿了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
潇湘严令下去,全城戒严,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他们,趁着时间还来得及!
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他要拿的人,此刻正在大牢里安安生生地躺着。
郑越早就打点了上下,华阳民风向来不错,极少有作奸犯科,牢头都松散惯了,只当是谁家的少爷喝多了闹事,收了钱也不当回事,好吃好喝供着,任他们在牢里住下,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关个个把月也就出去了,何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不学无术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家里人来赎。
无怪潇湘会输,他事事算慢了一拍。
冉清桓滚在稻草上惬意地翻了个跟头:“我真是个天才啊,潇湘那丫现在正在全城搜捕我们呢,哈哈,想想就觉得很爽。”
“你好像相当反感潇湘,”郑越斜斜地躺在草堆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他这人风评还不错,说到底不过是找错了主子罢了。”
冉清桓滞了一下,目光扫到了郑越的肩,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道:“助纣为虐,还自以为是什么忠臣,鱼肉百姓,其罪可诛。”
“照你这么说,忠、孝、仁、义都是要不得的东西了?”左右没事情,郑越凑近他,两个人还很少这样坐在一起闲聊,他开始越发觉得冉清桓出了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冉清桓想了想,“忠,忠的是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民族,而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昏君,我不赞成这种洗脑一样的个人崇拜。”
“洗脑?”
“脑子都洗了,说的就是不剩什么了,全都是被一些不明是非的圣人灌的浆糊。”冉清桓撇撇嘴,古代的文化精华自然不用赘述,然而糟粕的存在也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性被压抑得死死的,思想和自由都是渴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哪怕你是所谓的特权阶级,仍然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而孝,指的是用爱亲人的方式爱自己的父母,在他们老了的时候哄着他们开心,照顾他们,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子女一样,而不是把一家人弄得像上下级一样,见了面三跪九叩地请安寒暄。如果我有父亲——”
他想起凤瑾那张无双的脸:“我会肆无忌惮地拔他的胡子,但我一定是真心爱他,不是做给世道看。”
“你父亲不是……”郑越想说周老丞相,转念却咽下了这句话,周老丞相生前最是古板的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一个跳脱的儿子,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血缘说明不了什么。”冉清桓笑笑,何况还是不知道真假的血缘,这莫名其妙的亲子关系多半是凤瑾设计的,“养育之恩才是终生难报的。至于仁和义,是发自心里的同情,不是你万贯家财的时候施舍给乞丐的几个铜板,而是你敢不敢为天下人出生入死。义么,就是你有吃的的时候,不让你的朋友们饿着——可惜这个世界上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实在太多,君子都快变成贬义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