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到了。”像是突然感到脚痒,他弯下腰去搔了搔脚背,另一只手却高高地抬了起来,手指指著前方,“那就是。”
他手指所指的地方,是一间白色的房子。和周围灰败低矮的建筑比起来,它算得上是宽敞高大的,郁恒川注意到有人刚刚用石灰粉刷过墙壁,而在大门的旁边挂著一只木牌,上面是红漆描的大字:西大岭卫生院。
一个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著一盆水,很随意地泼向了路旁。孩子看见她,立刻碰碰跳跳地跑过去,亲热地喊道:“杨婶!”
女人看见他,就一巴掌打在他的头顶,“你个小兔崽子,又没去学校!”
小孩咧著嘴嘿嘿地笑,“等会让许大夫给我开个病假条。”
“给你开了快二十张了,这回又想装什麽病?”女人那盆子敲了敲他的头,恨恨地说,“鞋也不穿,野地里成天跑来跑去,哪天我去你老子那告一状,非让他打掉你一层皮。”
“别,别。”小孩连忙讨饶,“我今天是来办正事的,有人来找许大夫。”
女人这才注意到郁恒川的存在,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郁恒川一番,才对他露出了乡下人那种爽朗而热情的笑。
“还是个远客呢。我们这地方小,来之前照理该说一声,免得你跟这死孩子在野地里乱钻了半天。”
郁恒川看著女人的脸,只觉得喉咙里沙沙的发干,他努力地笑了笑,“是我不好,该提前通知他一声。他……在麽?”
“不在这还能在哪。”女人掉过头,冲著房子喊了一句,“许大夫,有人找!”
似乎是从二楼的窗子里,随风遥遥地飘来了回答:“我走不开,叫他进来吧,我在换药室!”
郁恒川竟微微地颤栗了。
这二十年来,他从未忘记过许含──没有真的忘记过。就算在他拥著妻女,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仍能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是寂寞而残缺的。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有关许含的事,他绝不会忘记关於许含的一切……然而就在刚才,他竟然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许含的声音。
二十年,二十年。、
少年人的黑发上早有岁月凝成了霜。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地走了过去。
同学少年多不贱4
房子比他想象得要大些。
一进门的地方摆著长柜台样的长桌,似乎是挂号缴费的地方,一个中年女人正穿著便装坐在里面打毛线。郁恒川一进来她便惊讶地打量著他,仿佛在揣测此地怎麽会出现这样衣著光鲜的人物,然而郁恒川却步履匆匆地走了过去,焦躁地四下寻找著楼梯。
走过挂著“门诊”和“产房”牌子的屋子,郁恒川终於找到了楼梯。那楼梯竟是木质的,一踏上去还会咯咯地响,他步履急促地爬上去,那楼梯便响成一片。
一上楼梯正对著的一间屋子,门半掩著,老旧的暗色木门上挂著一个划损得很厉害的铁牌,依稀能看出“换药室”三个字。郁恒川在门口站定了,抬起手犹豫著要不要敲门,然而不知为什麽,他的手竟抖得厉害。
他咬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还算宽敞,在左手边横了一张检查床,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正躺在上面,咬著牙让医生为他处理受伤的腿。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那个医生背对著郁恒川,低著头专注地缠著绷带。
“真暗啊。”郁恒川听到那个人说,然後他看著他走到窗边,将洁白的窗帘拉开了一些。灿烂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像是突然在空气中铺开了一匹流溢金光的锦缎,然後,像是突然感觉到郁恒川的存在,他回过了头。
郁恒川觉得有些头晕,他看著窗口的那个人,像是看清了,又像是没看清。正午的阳光从他身後照进来,将那个人的脸溶解在朦胧的日光里──是的,那是灿烂而朦胧的日光,仿佛来自多年前的梦境里,让他的胸口都抽紧的痛。
“许含。”他在心里默默地叫著,却无法出声。而窗口那个人像是呆住了,他的面目都模糊在日光里,郁恒川只能看到在逆光里,一动不动紧绷著的轮廓。
“郁……郁恒川?!”他终於开口了,声音却有点哆嗦,然後他犹犹豫豫地向前跨了一步,窗帘在他身後合拢,日光如同鬼魅一般消散了。
“郁恒川,是你吧?”
郁恒川一时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口。
他不意外许含能够认出他,因为这些年来他的模样并没有怎样改变,然而许含却变得那样厉害。他更加削瘦了,少年梦一般的精致早在岁月中打磨得粗糙不堪,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变──仍然是黑白分明的,像一泓深而安静的水。
“许含。”他动了动嘴唇,强迫自己微微地笑了,“你好。”
“你怎麽……”许含的声音暗哑,直直地盯著他,仍然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的脸色青白,郁恒川简直觉得他是受到了惊吓。“你怎麽会在这里?”
“同学聚会上听说你在这里。”郁恒川搬出早就编好的说辞,“刚好来附近办事,顺便来看看你。”
“许大夫,是你亲戚?”一直没说话的病人坐起身来,赤著的脚胡乱在地上乱划,找著自己的鞋,“没听你说过啊。”
“是个同学……老同学。”许含低声说,弯下腰帮他把鞋子放到脚边,又把墙角一根粗糙的拐杖递给他,“三天以後再过来吧,注意别碰水。”
病人答应了一声,拄著拐杖出去了,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声响渐渐远去,屋子里就只剩下沈默相对的两个人。郁恒川看一眼许含,然後像是被什麽冲击了般转开目光,而後再转回来,再看一眼……如此反复了几次,他正痛恨自己的局促不安,许含却开口问道:“你……准备去哪里办事?”
“已经好了。”郁恒川有些语无伦次,“已经结束了,要办的事情。”
“那就好。”许含低声说道,仍然有些迷惑和恍惚,“那就好。”
两个人突然都不做声了,他们各自站在房价的一隅,都显得那样局促,却又压抑著激动。郁恒川把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游移不定地打量著室内的陈设,然後又掠过许含的脸,一次又一次。
“你──”
“许含──”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猝然停住,在有些尴尬的对视里,许含微微垂下了头。
“真没想到你会来。”他说,“你刚进来的时候,真的吓了我一跳。我怀疑是不是做梦……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郁恒川望著他,突然很想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就像从前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而他没有动,他的脚被二十年的岁月牢牢地钉在原地,过往的一切都沈默著褪了色,他们都已然不是当初的少年。
楼下突然又传来了声响,嘎吱嘎吱的楼梯声伴著脚步由远及近,郁恒川才回过头,一个少妇模样的人就走了进来,几乎撞在他身上。
“鬼遮眼了你!”少妇开口就骂,显然是个火爆脾气。郁恒川不便和她计较,道了句歉闪在一边,才看清了她隆起的腹部,竟是身怀六甲的样子。
“要做妈的人了,怎麽还是这麽泼。”许含的声音微微带点谴责的意思,却仍然是一惯的温和,“这是嘉城来的主任,大医院的教授,你平时要去看人家还要排一整天队呢。”
孕妇竟立刻收敛了,腼腆地对著许含一笑,很有些敬畏的意思,“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呢,许大夫你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走了半天路,累得火气也上来了嘛。”她拍了拍肚子,“这小冤家一路也跟我闹,还得你治他一治。”
许含谨慎地看了眼郁恒川,发现後者并没什麽不悦的样子,这才笑道:“好了,过来吧。”
郁恒川触到他的眼光,不知为什麽心里竟然猛地一痛。他才想说什麽,孕妇却把他挤到了一旁,痛快地褪掉了外套躺在检查床上,大大咧咧地把上衣撩开了。
许含弯下腰,仔细地为她做了检查,郁恒川惊讶於他触诊手法的熟练。随後,他为孕妇检查了胎心,用得竟然不是多普勒,而是一个旧的看不出颜色的木质听筒──郁恒川足足有十年没见过这种简陋的检查工具了。他暗暗地想著,这所卫生院究竟有没有能称得上“仪器”的东西呢?而许含又是因为什麽,竟然来到了这个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年?
听毕胎心,许含直起身来,仔细地帮孕妇整理好了衣服,温和地说道:“毛毛精神著呢,不过胎位还是不正,我再帮你灸一灸。”
“哎。”孕妇痛快地答应著,於是许含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只铁盒来,里面装的竟然都是一根根粗短的艾条。
艾灸能正胎位──这种近乎偏方的处置方法,郁恒川只在教科书里扫过一眼,每次都是嗤之以鼻,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人把这当作一种疗法。在所有的医院,对付胎位不正的方法几乎只有一个──剖腹产,病人也好医生也好都喜欢这种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为了规避风险,基本上连试产了也全都免了。
几乎是目瞪口呆地,他看著许含点燃艾条为孕妇艾灸,动作熟练胸有成竹,仿佛一个悬壶济世多年的老中医。郁恒川无法想象,和他同是西医院校出身的许含,究竟是怎麽学会这一切的?在昏暗的房间里,郁恒川呆呆地盯著许含的背影,那麽多疑问和惆怅在瞬间涌上了胸口,几乎要将他淹没在情感的旋涡中。
他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同学少年多不贱5
艾灸完毕,产妇扶著腰站好,有点谄媚地看著许含笑:“许大夫,超声不用照一个?”
许含正色道:“还没到时间,不用照。”
“那这次到底是男还是女……”
“这个不能说。”许含声音里失了温和,郁恒川未曾料到他竟然有这样斩钉截铁不容情面的时候,“你回去吧。”
孕妇有些不甘,然而看了看许含的脸色,终究还是讷讷地走了。她一出门,许含就叹了一口气,仿佛很疲乏似的。
“都是乡下的陋习。”许含低著头说道,声音里有些羞愧,“这边的规矩,是头胎生了女儿,可以再生第二胎。这是她第二次怀孕了,一心想要个男孩……可这次怀的还是个女儿。”
郁恒川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得沈默著,等著他说下去。
“我没告诉她,是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不会要这孩子,可是有时候想一想,这孩子生下来了,很难说会受多少苦……他们家的大女儿,初中都没读完就回家种田了,她丈夫又好喝酒,总是打孩子。老太太一心想要孙子,怎麽看孙女都不顺眼,上次那小姑娘来我这边哭,我从她胳膊上拔出了好几根她奶奶戳进去的缝衣针……”
郁恒川感到一股寒意爬上了脊背。
“有时候想,干脆就让要生儿子的人都生儿子好了,何苦生下来女孩又被作践。可是横竖都是一条命,不能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害她连活都没活过……”许含苦笑著摇了摇头,“乡下地方,让你笑话了。”
“不能报警麽?打孩子的事。”
“报过一次警,可警察也很为难。这种事怎麽管呢?把孩子带走?又没什麽证据……”许含声音萧瑟,“也就不了了之了。”
“哦。”郁恒川说。窗外似乎有孩子在打闹,嬉笑声一直从开著的窗里飘上来,伴著风的声音。
“起风了。”许含走过去把窗关上,声音有些瑟缩,仿佛犯了错似的,“换药室本来不应该开窗,可几天不透气,这股霉味实在受不了,只能每天晚上消一消毒。”
“许含,你结婚了麽?”毫无预兆地,这句话冲口而出,郁恒川随即有些後悔,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窗边的身影微微一僵,而後又回复了松弛。
“结婚了,是在嘉城认识的,愿意跟我回西大岭。”许含平静地说,“我们有个女儿,正上初中,很漂亮,长得像她妈妈。”
郁恒川愣了几秒,许含则始终望著窗外,没有回头。
“那挺好的。”郁恒川用力点点头,重复著说道,“那挺好的。”
“嗯,是啊。”许含说,“我也听说了,你和林云结婚了,也是女儿。”
“是啊……是女儿。”郁恒川说。
他原本有那麽多的话要对许含说,然而一提到女儿,那些隐隐作痛的情感就像是冬季的虫,竟深深地蛰伏到心中极深的地方去了。如今说那些又有什麽用呢?那些时光,那些月色和朦胧不清的感情……终究都是散落在时光里的一捧流沙。
“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郁恒川慢慢地说著,觉得一字一句都那样艰难,他试图表述出自己的真正的意思,却仍然词不达意,“看到了,就觉得安心了不少……毕竟这麽多年没见了。”
“是……难为你跑到这种地方来。不瞒你说,这个地方算上我,一共两个医生一个护士,另一个医生还没有执照。原本还有个老中医的,算是我的师傅,半年前也去世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忙得时候打针喂药都要自己动手,连影像也是我来做。”许含用很快的语调说著,让人感觉到他并不是想要表达什麽,而只是想拼命地说点什麽,“这里用的B超还是县医院淘汰的,我费了好大力气要了过来,但是不太好用,还是那台老A超用得多点。你大概有好多年没见过A超了,是吧?”
他突然停了下来,不是为了等郁恒川回答,而是仿佛已经力竭,再也说不下去了。郁恒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也觉得那样疲乏和无奈──他越过迢迢的山水,越过了无数的沟壑赶到了这里,然後又能如何呢?
他再也越不过流逝的时光。
“许含,我……回去了。”郁恒川盯著他的背影,摸出了钱夹里所有的现金,悄悄地把它们夹在了桌上的一本书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这样做,或许他只是想起了从前──那时候他和许含是那样的亲密,亲密到他一看到许含的清寒就心痛不已,以至於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许含,且全然不求回报。
许含终於转过身来,却没有看他,只是说道,“我送送你。”
郁恒川踟躇了一下,点了点头。两个人走到狭窄的楼梯口,许含说,“我先走吧,这楼梯太陡。”
於是他走在了前面,郁恒川紧跟在他的身後,两个人在狭窄的楼梯上小心地挪动著脚步,木质的楼梯发出一串沈重的呻吟。他们相隔得很近,以至於郁恒川闻得到许含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那味道和记忆里的竟然惊人地一致,仿佛这二十年来一直都在围绕在空气里,从未散去。
郁恒川盯著许含削瘦的背影,心想自己几乎一伸手就能抱住他的肩。然後他只是看著,看著,在心里希望这条楼梯能够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