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庄记————飞砖

回庄记 BY： 飞砖

　　第一章

　　赤日炎炎，往念州去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摇晃著。驾车的人一脸的严肃与车内不时传出的清亮歌声形成鲜明反差，纵使穿著再平凡不过的布衣也还是十分引人注目。

　　司徒啸雷第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忍耐。

　　忍耐这种与自己一贯乾脆俐落作风不同的慢悠悠的速度，也忍耐那马车当中无一刻停息的歌声。

　　平心而论，欧阳常乐的歌声并不算难听，比这难听十倍的歌声司徒啸雷也听过，不足为奇。

　　然而不管是再怎麽好听的歌，如果连续三天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会听到的话，是个人都会受不了。

　　司徒啸雷知道欧阳常乐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心情好的表现。

　　欧阳常乐心情好的时候是很聒噪的，他可以无视周围人是否有交谈欲望的这点一个人说出无数的话题再把那些话题无限的延伸直到他自己说累了为止──而不是唱歌。

　　唱歌是只有在欧阳常乐特别感叹某事或者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做的事。

　　所以司徒啸雷叹了口气。

　　他知道欧阳常乐在烦什麽，可他不懂要怎麽劝人。

　　因为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因为“家事”而烦恼到“离家出走”的地步。

　　但是他也知道，即使不明白该怎麽劝慰别人，自己也不能在这麽保持沈默下去──就算只是为了换得一时半刻的耳根清静也好。

　　“常乐。”

　　曲起手指轻敲了一下身後的车门，里面的歌声随之停顿下来。

　　“不过是回家一趟而已，你有必要烦成这样吗？”

　　从三天前他们在游玩时忽然收到了欧阳老庄主的信函，要求常乐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山庄时起，欧阳常乐的情绪就变得不稳定起来，这样的异常已经到了司徒啸雷无法继续忽视的程度。

　　“你不懂。”马车中传来懒洋洋的回答声。

　　随後欧阳常乐拉开车门坐到了司徒啸雷旁边：“老头子前段时间才亲自来抓过我一次，现在又下这种不在限期内赶回去就要出动全家追击我的通牒……事情绝对不简单。”

　　“会坏到哪去？最多不过是强迫你接下衣钵罢了。”在司徒啸雷看来，身为长子，且是欧阳老爷唯一的儿子的常乐子承父业，那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可欧阳常乐却不这样看。

　　早在很久以前，他才刚开始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过悠哉游哉，逍遥於山水之间，有众多美人陪伴在侧的閒散日子──而不是去继承欧阳家的一切，成为众人仰慕的“欧阳大侠”，验证“虎父无犬子”的传说。

　　到如今，被众多美人包围的日子大概是无望了，所以更不能放弃悠哉度日的这个最後福利。

　　“其实大可以叫无忧招个女婿继承的。”

　　想到自己的妹妹，欧阳常乐的表情有些怀念，有些愉悦。

　　司徒啸雷觉得欧阳常乐的双眼都仿佛亮了起来。

　　当下心头有些明白。

　　“你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很少见欧阳常乐提到谁时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说没有半点在意，是不可能的。

　　欧阳常乐却未发觉他语气中的些微改变，他只是笑著，露出怀念的表情。

　　“岂止是很好而已，小时候无忧没我陪在一旁的话，连觉也睡不著的。”回想起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挂著清晰的泪痕，叫著要哥哥陪时的样子，心都暖了起来。

　　司徒啸雷沈默地听著。

　　这并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但他不愿打断欧阳常乐。

　　因为他虽然没有说过，但是他很喜欢看欧阳常乐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像现在这般温柔到了极致的笑，更是平常难以见到的。

　　所以司徒啸雷很珍惜。

　　然後他发现欧阳常乐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点点的扭曲，似乎想起来什麽不太愉快的事般。

　　“怎麽了？”

　　听到这声带著关切的低沈询问，欧阳常乐无奈地笑了一下。

　　“没事，只是在疑惑小时候那麽可爱的丫头，长大了怎麽会变得那麽恐怖而已。”回想起十四岁以後和欧阳无忧的相处，似乎自己总是认输投降的那个，完败纪录高得吓得死人。

　　“女儿家一旦长大了都变得很快的。”

　　司徒啸雷淡淡地说了这麽一句，引得欧阳常乐也变得沈默起来。

　　他知道司徒啸雷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以一己之力，在之前刚过去的一个月里於江湖中掀起了一阵波澜的女子，司徒婉。

　　有著温柔美丽的笑容，却在做事时可以毫不犹豫地下狠手的司徒啸雷的妹妹。

　　“果然是海底针呐……古人诚不欺我也～”向後靠在车门上，欧阳常乐掏出怀里的扇子扇了扇。

　　他没有要安慰司徒啸雷的意思，他也知道对方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现在的司徒啸雷所需要的，不过是想通一些事的时间而已。

　　“即使是海底针，你不也还是乐意去跟她们接触麽？”回想起一路上只要是女的，欧阳常乐都来者不拒温柔以待的态度，实在不觉得女人会是让他烦恼的话题。

　　“吃醋了？”那自相矛盾的家夥还有脸露出挑拨的笑。

　　司徒啸雷只沈默地推开对方忽然凑近的脸。

　　“我没那麽多闲功夫。”

　　从那张严肃的脸上找不到半天破绽，欧阳常乐觉得无趣般又靠回门框上。

　　“对她们好是因为从小我娘就教导我女人是拿来珍惜的，绝对不可以粗暴对待，和我本人的意志倒是没多大关系。”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主动作出这种仿佛解释的行为有些丢脸，欧阳常乐不再说话。

　　司徒啸雷脸上却闪现了一丝笑容。

　　虽然平日里谈笑风生，从容自若的欧阳常乐很有魅力，但是偶尔迷糊、有些孩子气的他，却也是让人欢喜的存在。

　　“你……”

　　“对了。”不想听到对方取笑的话，欧阳常乐先声夺人：“你到了山庄，别忘了‘改名’，我可不希望有多馀的麻烦。”

　　“司徒”这个姓氏在玉照有太特别的意义，没事顶著这个姓氏行走江湖，等於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我知道。”即使明白对方真正的目的是转移话题，却也不忍真的揭穿。“如今的我不是肃王司徒啸雷，只是‘雷鸣’而已。”

　　之前的那场风波，因为牵扯到了皇室秘密，所以最後几乎全部相关的线索都被人毁掉了，江湖上至今也不过知道一个叫“雷鸣”的侠客在事件中帮了大忙而已。

　　看到对方配合无比的表情，不知为何反而有种违和感。

　　欧阳常乐待要再说点什麽，却被忽然传入耳中的呼救声打断。

　　与雷鸣相视一眼，双方心中都已有了计较。

　　循声而去，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追赶。

　　情况本是万分紧急，然欧阳常乐见了那书生三步一跌的跑法还是有掩面叹息的冲动。至於应敌……嗯，那不是他这种武功只能自保的人该去费心的事。

　　思索间，那书生又是一跌，怀里死命抱著的青布包袱也飞开来。

　　欧阳常乐顺手接住，同时雷鸣也站到了那群强盗般的家伙面前。

　　这样就不必自己插手了。

　　目光快速扫过那群人的脸，可称为武林资料最齐全的大脑内已翻出了对方的相关情报——姚河十三蛟，不是最顶尖的高手，也不算普通小卒的对手。虽然有些难缠，不过该还难不倒雷鸣。

　　得出这个结论後，动作更是从容。

　　伸手扶起那额头都摔出血来的书生，欧阳常乐还来不及加以询问，对方已经一边匆忙道谢一边把包袱抢了回去。

　　真是……本公子看起来像是会强占别人东西的无赖吗？

　　心里冒出小小的怨言，欧阳常乐回头，只见那边雷鸣已经与姚河十三蛟斗了起来。

　　“真不愧是正义感过剩的行动派。”怏怏地低语，同时感觉到有人在戳自己的背脊。遂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回头看那一脸紧张的书生，虽然是废话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这位兄台有何事？”

　　若是他的话，有人帮忙挡敌人的时候早就抓紧机会跑远了，哪里还会留在原地等死……这个人还真是不懂变通。

　　“那位大侠可是阁下的朋友？你不帮他没关系吗？”秦韬看著眼前这黄衫公子漫不经心的样子，终究是压不下心头的不解。

　　“爱沾麻烦的人自然会自己解决麻烦，要说我不帮忙的话……带来麻烦的你不也在这里看热闹麽？”不带责备意味地说著，看对方尴尬变红的脸，有种好玩的感觉。

　　嗯……反正回家的路上也是无聊，要不要考虑带个“大玩具”回去呢……

　　在雷鸣全力应敌的时候，他的好友欧阳常乐在想的，却是绝对会让人吐血的事情。

　　◇◇◇

　　姚河十三蛟的确不是很强的高手。

　　如果要拿他们和雷鸣过去曾经交过手的对手们相比的话，他们顶多只能排在中下的位置——但那是指他们单个应敌时的情况。

　　既然名为“十三蛟”，以多对少自然就是他们的专长。

　　所以纵使雷鸣知道自己不会输，对付起来却还是难免感觉到一些棘手。

　　以雷鸣为中心，十三蛟围成了两个圆。

　　中间留一人与雷鸣对战，此人不敌时就立刻退後，换其他人补上，而同时那些围圈的人也不曾闲著，只要雷鸣露出一丁点的破绽，他们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集中攻击。

　　单个的一只蚂蚁并不可怕，然群蚁却能食象。

　　十三蛟使用的武器各不相同，应付起来也就更加的麻烦。

　　雷鸣头上渗出了些微的汗。

　　他并不想取人性命。他的目的不过是要让这些人知难而退，所以为了不伤性命，下起手来就难免有了不少顾虑。

　　有了顾虑，等於就是减少了优势。

　　很麻烦。

　　难道真要自己下狠手不成？

　　对於对方的纠缠渐渐感觉到不耐，雷鸣暗自运息。

　　这时一颗石子十分巧妙地投进了十三蛟的阵中。

　　那颗石子不大，只一截小指的大小；那颗石子丢得也不重，只是打水漂一般的力道。

　　但巧就巧在石子打的位置——

　　它不偏不倚地刚好击中了阵眼中那正要後退与同伴交换位置的人的脚，让那人停顿了一下。

　　只这一瞬间就足够发生很多的事。

　　因为那一霎那的停顿，十三蛟的阵形变得紊乱，而後在他们根本还来不及重组阵势的短暂时间内，雷鸣的身影动了。

　　被他攻击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青影。

　　极迅速的，乾脆俐落。

　　然後他们就发现自己败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点倒在地，接著很快被人绑成了粽子一般。

　　而那绑他们的人只是很得意地笑著拍了拍手。

　　“完工。”事後便宜拣得理直气壮，同时也是丢出方才那颗石子的欧阳常乐笑得很开怀。

　　那如玉俊俏的脸上让人心动的笑容在十三蛟眼中看来却是欠扁不已。

　　“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不方便带各位一起走，你们就在此地等著看会不会有好心人出手解救吧，如果对方是妙龄女子的话，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美人救英雄’的佳话呐～”

　　听到欧阳常乐这麽说，十三蛟只有一句共同的心里话想说——

　　你放屁！！

　　“小子，有本事日後别让爷爷遇到，否则有你好受的。”

　　十三蛟中有人放话，气焰嚣张。

　　雷鸣眉头微动。

　　欧阳常乐却是依旧笑得很开怀，他说：“要是爱上了本公子可以直说，我一点都不会介意多几个追求者的。”

　　厚颜程度天下无双。

　　十三蛟当场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欧阳常乐却是对他们失了兴趣，转而将目光投向一脸迷茫地看著他们的秦韬。

　　“不介意的话，于我们同行如何？”没有问对方的目的地在何处，欧阳常乐问出口的话一贯不容人拒绝。

　　好在那秦韬也是个糊涂虫，就这麽乖乖点了头。

　　於是原本的二人之旅变成了三人行。

　　热闹？未必。

　　◇◇◇

　　马车在一个叫“李镇”的地方停了下来。

　　原因有三——其一，马匹已经赶了一天的路，需要休息；其二，人也到了该吃点东西的时候；其三，方便欧阳常乐满足他的好奇心。

　　在雷鸣点菜到小二将菜端上来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欧阳常乐已经把秦韬的身世问了个清清楚楚——只差没问出对方身上有几颗痣。

　　於是多管閒事的两人得知，秦韬此人今年二十五，曾中举人，後因一些意外看到了官场黑暗，觉得与自己不合，故没有留恋地辞官回乡。後发现家中二老俱已病逝，心灰意冷下离乡远行，打算另寻他处定居，却在路上遇到了姚河十三蛟的截杀。

　　听起来虽然很倒楣，但是并无任何特别的地方。

　　雷鸣却知有一处很不合理——姚河距离此处不算近，为何十三蛟这种有自己地盘的人会特意集体出动到这边来找抢一个落魄书生？

　　可看秦韬的表情，却又不似有所隐瞒。

　　当下雷鸣也不便再大庭广众之下多问，只在夜间秦韬回房後去了欧阳常乐的房间，想一听对方的见解。

　　进了屋，落了座，却是相对无言。

　　欧阳常乐盯著灯花的表情很专注，那显示他在想重要的事情。

　　雷鸣以前曾见过数次他这样的表情，所以知道自己此刻不该打断欧阳常乐的思路。

　　拿过茶壶，替自己斟满茶，还未来得及就口，那原以为他会发很久呆的人却忽然叹了口气。

　　欧阳常乐是个人如其名，一直很快乐，极少叹气的人。所以他叹气，就显示著不但有麻烦，而且麻烦大了。

　　雷鸣於是停手，沉默地等著。

　　“可惜……”欧阳常乐一脸沉痛，出口的却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者头脑的话。

　　雷鸣忍不住问：“可惜什麽？”

　　“可惜秦韬不是女的，不然我这次就能来个英雄救美了。”欧阳常乐沉痛摇头，认真惋惜。

　　雷鸣仿佛听到自己脑子里某处的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你……刚才就是在想这样的事？”虽然已经可以预见答案，他还是禁不住不死心地确认。

　　回视雷鸣的那双晶亮眼睛一派理所当然。

　　“我这是在追求身为江湖男儿一辈子都无法放弃的梦想啊，怎麽能说是‘这样的事’呢？”

　　吸气，吐气，静心养神。

　　确定自己不会把对方掐死後，雷鸣再度开口：“你不觉得秦韬的说辞有些奇怪和不合理的地方？”

　　欧阳常乐一笑。

　　“当然有，否则我又何必邀请他去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