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骤起,夕阳若血。
回了宫,燕清翊去了静心阁。不知为何,沁妃没有出来迎他们,只说身体不适,早睡下了,燕清粼要传御医,琉璃眼圈红红的止了。想她也是担心母妃,燕清粼宽慰几句,又好好叮嘱燕清翊听母妃的话,才出了宫。
骑上马,带着剑到苏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萧达迎出来,说苏公子已经歇了,也没怎么闹,燕清粼这才放心下来。
轻手轻脚的走进去,苏逸风翻身向内窝在榻里,烛光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显得愈加惹人怜。
凭着气息也知道苏逸风没有睡着,燕清粼顿了顿,接着脱靴上榻,将人揽进怀里,手触上他脸颊。
果然,一片潮湿。
燕清粼心里绞痛,话里便柔了几分:“逸风,别这样,哭出来会好些,乖……”
苏逸风翻过身来,圈住燕清粼,埋进他怀里,抖得像筛糠,却硬是挺着没哭出声来:“我没哭……我不哭……”
“逸风……”
“……”
“不理我么?”
轻轻一声哽咽。
燕清粼低头挑起他的下巴,直望进苏逸风的双眸中:“忘了那个孩子,成么?”
苏逸风嘴唇一哆嗦:“……他也没有名字……你……你也没有抱他……”
“嗯?”燕清粼一愣,瞬间便明白他说的是夭折的那个孩子,心里不禁轻叹:“逸风……你恨我罢?”
怀里的人身形一僵。
燕清粼愈加苦涩,恨得罢,应该?那个孩子,终是自己不想要的……苏逸风心思那么缜密,不可能毫无察觉的,尽管最后算是间接让他落胎,跟燕清粼没有直接关系,但只要想到孩子的父亲……不能接受,他的心里该是……不好受罢?不然,当初落胎后,苏逸风也不会一心求死,煞费了燕清粼一番心思。
轻抚着苏逸风身后的长发,燕清粼的声音有些低沉:“逸风,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有苦衷,很多事情属于皇宫内闱,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只是想护住你,而那个孩子……”
苏逸风蓦地圈住他肩背,摇了摇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知道你也难过,也心痛……他没活下来是他的命,谁说他去了别的世界就不快乐?也许,那个孩子已经投胎了也说不定……我只是看到长公主的孩子……有些失态了……”
燕清粼眸中瞬间抖了一下,他揽住苏逸风的腰,轻轻一转,将人半压在身下,俯身吻住:“翩的药你乖乖地吃了?”
苏逸风呼吸一促,脸上微红,低声应道:“嗯。”
“那……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也办满月酒……好不好?”
苏逸风蓦地抬头来看,只见着燕清粼深沉的眸子了漾着几番柔情,衣带一松,感觉到他温凉的手抚了上来,轻轻揉捏。
“你……说真的?”浓郁的情欲让苏逸风惊喜而羞赧,末了有些颤抖的凑到燕清粼耳旁问道。
“你说呢?”燕清粼微抬起上身,郑重地吻在他额上,“不过,恐怕会让你受点苦……”不知为何,此时心里却想到卫少天,莫名的有些心悸。
苏逸风勾住燕清粼脖颈,抵在他肩上:“我不怕,我不怕……你……你不许反悔……”
燕清粼凑到他发间,轻轻一吸,向下一滑,声音消弭在轻触的唇间:“我怎么舍得……”
既然你想要,允你一个又如何?总之……舍不得逸风伤心难过……
红烛微羞,两相厮磨,彼此都有些情动。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轻敲,然后是萧达的声音:“主子,宫里传来消息,有皇上的圣旨到了,正等着主子进宫接旨。”
两人一僵,顿时没了动作。
燕清粼收拢臂膀,将怀里人抱紧,然后低声道:“知道了。”
萧达好像没动,继续道:“主子,马已经备好了。”
燕清粼气息一沉,有些恼怒,任是谁这个时候被打断都不会有好脸色罢?
见他神色不对,苏逸风忙推在他胸上:“你……你先起来……皇上的圣旨想必有什么大消息,我也要随你进宫听宣的,今天……就……就……反正以后……以后……”
话还没说完,苏逸风已经脸色涨红,干脆动手帮燕清粼系好衣襟,不说话了。
“逸风,对不住了……”燕清粼不由苦笑,虽说孩子之事不急于一时,但今夜他仿佛一点都不愿进宫,躺在养心殿里似乎就会做噩梦,只有在这儿,他才能安下心来。
可是……算了,谁让自己是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就算是个虚名,不也得将礼数做全?
翻身下榻,苏逸风过来帮他更衣,话里虽未表明,心里还是稍稍有些失落。但燕清粼那番情深意切却不是假的,这让苏逸风极为安心。纵使不能立刻享那鱼水之欢,却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侧,这……还不够么?以后自然还会有机会。
如此想想,便也解开心结了。
只是,苏逸风不知道的是,燕清粼的世界里并非只有儿女情长,苏逸风能为情生、为情死,而这对于浑身牵扯着数不清的复杂羁绊的燕清粼来说,动心已是罕见,爱上一人更是奇迹了,而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正在于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所以,认识上的这点偏差,让苏逸风付出了更大的耐心与等待。如果当夜他能让燕清粼留下一晚,如果他们有幸有了另一个上苍赐予的骨血,那么燕清粼也不会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当然,这是后话。
是夜,进了宫,原来是圣君来了圣旨,说明日辰时便能到京,让燕清粼带着百官着素装于南宫门跪迎。
要求并不多,而且礼节上来说也应如此,只燕清粼接旨时却意外地抖了抖。
毫无缘由。
领旨后,燕清粼便带着臣工去南宫门处迎着了,只吩咐萧达说别吵了七皇子,让他歇着罢,而燕清悠腿上不宜久跪,也吩咐他明日再去就成。萧达感叹燕清粼想的太细致,却唯独不给自己一个理由歇着,只是碍于立场,却无法规劝了。
虽说是明晨才到,但朝中大臣却万万不可仓促迎驾,否则以圣君的性子,定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早就麻利的跟着燕清粼去了。
夏夜不算凉,燕清粼穿了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衫,袖口处镶着简单的花边,黑发束起,系着软缎。衣服是萧达选的,他说大将军一直喜欢看主子穿白色的衣服,既淡雅又稳重。燕清粼轻轻一笑,允了。
只是白色……是不是有些扎眼?毕竟要迎接凯旋归来的父皇与君父,不过既然圣旨上说是素装,那么……也该无所谓罢?
无所谓,无所谓,穿着就好……君父喜欢就好……
守在南宫门,燕清粼在马车上一直等到天快亮,都没有合眼,萧达拦了任何吵闹的人,几乎没人能在燕清粼耳边聒噪,该是怕吵到他休息罢。
可是却睡不着,完全睡不着……难道是太想君父了?或者是知道他快回来,以至于兴奋的不能寐?想想这些年与卫少天处的时光,虽然不多,却是极为开心,每每只愿守在卫少天身侧,为他生死效命,永伴左右不离。只是,后来……出了太多变故,反而让如此靠近的两颗心,生生被远离了……
三年的时间不算短,燕清粼回京后,对卫少天也是既爱又恨。或许当真是两人心灵相通,就算面上对他如何冷淡,心里却容不得卫少天受半点委屈。是啊,自小养成的这份信赖与喜欢,早已若肌肤下的血液般贯通全身,刻骨铭心!忘,忘不掉;放,放不下,辗转多年,却也照样担心着他。
血缘……当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轻舒一口气,燕清粼有些疲惫,车外也是一片肃静,让他有些不适应。怎的也是得胜归来的大燕兵士,为何没有点喜庆?哼哼,礼部尚书许然庭当真是吃了豹子胆,敢如此埋汰父皇一行,若是父皇怒了,管你是不是清官能臣,不能给他长脸子的,都拖出去咔嚓咔嚓了!
然后又想,君父每次都会给他带些小礼物的,不知这次会是什么?或者见自己长了,翊儿还小,反而不给自己礼物了,那怎么办?臭小鬼,总不能让所有好处都让他独占一份罢?
刚刚乱想着,燕清粼难得的露出抹笑意,接着外面似乎混乱了些,燕清粼睁开眼,便见萧达进来了:“主子……皇上进城了,您看是不是……”
燕清粼还有些怔忡,撩开车帘向外一望:“怎么听不见锣鼓声?官道上没安排百姓么?”
萧达面上一僵,接着说:“听左相说……皇上不想办的喜庆,所以……”
燕清粼一奇,倒也没多问:“那如此……算了,传我的令,清好官道,跪迎。”
萧达有些游移的忘了燕清粼一眼,欲言又止,结果对上燕清粼探询的目光,反而又有些瑟缩,末了干脆应了退出去了。
燕清粼微微蹙眉,浑身一阵不自在,却本能的不愿多问。
天刚蒙蒙凉,圣君就进京了,远远的,便感到地面有些震动,却意外地没有喧嚣的人群。
百万大军,京城的百姓,还有跪迎的臣工……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太……安静了。
燕清粼蓦地握紧置在身侧的手,强烈的不安涌上来。
“主子……来了。”
萧达有些颤抖的声音,让燕清粼一慌神,突地抬眼去看,顿时僵在当下。
整齐的队列,肃穆的将士,挥舞的大旗,堂皇的御辇……
一切都如此的正常,排场,壮阔……可为何不见了那铁铮铮的金黄?反而是满目银花晃眼?
银光,银光,一片雪花花的白!
白得揪心,白得刺骨,白得痛彻心扉。
回身看了眼萧达,他早已泣不成声:“主子……您节哀啊……”
节哀?节什么哀?简直放屁!
燕清粼猛地站起来,只觉得天转地转,萧达忙过来扶了,说了些什么却一点也不真切。燕清粼只看见御辇在眼前停了,车帘撩开,李德富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扶,结果圣君燕元烈却没去搭着,只抱了个紫檀盒子走了出来。
早晨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直射下来,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登时有些不可企及,跪迎的臣工高呼万岁,扣地三响,结果抬头看时,却响着此起彼伏的抽气。
燕清粼望着面前的父皇,同样呆滞。
没有束冠的头发,随着晨风轻轻飘起,好像清晨的露水,附在其上,生了一层霜。
可问题在于……夏天哪来的冬霜?
而这个一向睥睨天下的霸主,却隐隐有些佝偻之态,周身笼着一层晦暗。
“父……父皇您的头发……”为何白了?
燕元烈望着燕清粼,嘴唇勾起一抹笑意,从未有过的温柔,低头吻在那精致的紫檀盒上,轻轻说道:“少天,粼儿来了。”
声音不大,却若惊雷。
仿若被雷电击到,燕清粼顿时身形摇晃几下,脸色煞白的看着沉静如水的燕元烈,立刻泪如泉涌,心跳骤停。只嘴唇微张着要问个清楚,却早已忘了如何……发出声音。
燕元烈仿若未见般穿过燕清粼,依旧轻轻说道:“少天,我们回来了。”
百官似乎又在高呼,萧达似乎也在规劝,可……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耳边轰隆隆的响着如许嘈杂的声音,好吵,好吵……
“若终有一天,粼儿可愿与我畅游江湖?”
“我处总有他容身之所,就好。”
“粼儿,不管到哪,君父都陪着你。”
“粼儿,你果然长大了,我……便放心了……”
为甚么你们都能如此自私?明明还有那么多没有兑现的诺言,却可以赖账耍泼?卫少天,你这个懦夫!为何……为何要离开我……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不听我说声原谅……
为什么?这究竟都是……为什么?!
伤害了人也能一了百了?然后如此心狠的插刀上去?
君父……君父……
你究竟在哪里?粼儿好想你……粼儿好难过……粼儿好痛苦……
猛咳一声,燕清粼弯下腰,捂住胸口。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是大燕的战神,你是不死之身……你怎么舍得远离凡尘?远离如此恨你的……燕清粼?!
萧达吓得失了魂,抓住燕清粼一阵猛摇:“主子主子!调息啊,主子,你不能有闪失啊主子,不然大将军怎能安息啊……”
你们竟都知道么?为何瞒我一人……可我当真没有察觉么?还是……一直不愿承认?
到底……谁是懦夫?没了谁,谁又不能独活?
是君父么?是父皇么?还是……我?
可……这都是谁的错?!
苦笑着挣脱开来,逼下口中的一抹猩甜,燕清粼堪堪站起来,蓦地回身望着踽踽前行的燕元烈,突地一声长笑:“父皇!”
周围一阵死寂,百官都因着这声怒吼微微发颤。
燕元烈停在当下,缓缓转过身来,还是一脸沉凝。
燕清粼微喘,却字字铿锵:“您满意了?您的大好江山终于心满意足了?好个皇家气派,好个天子威仪!岂不知私下里却是个下流浪荡,龌龊腌雑!”
燕元烈蓦地抬起眸子来,直剌剌的刺向燕清粼,结果后者以不亚于他的气势反压过去,当下气温骤降。
“你!——凭什么坐拥他用血换来的疆土?!凭什么!你!就是个自私小人!你的江山,你的声名,你的脸面,哪样没沾着他的血?而你!给了他什么?!一副棺木,还是一具冷尸?”
切切诘责,声声喋血。
燕元烈脸上铁青,咬咬牙,扬手一掌抽在燕清粼脸上,咬牙切齿:“孽障!”
燕清粼只觉得面上火辣辣一片,耳中轰鸣,好半晌都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口中那股猩甜引得一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