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终阑珊+特别篇————五月东方

　　赵公子微笑：“日中天，闲得发慌，我陪美人走一趟好了。若是美人害怕，大可不必顾忌到我怀中来。”说着他把桃花扇打开，一副世家公子的样子摇着纸扇。

　　将离亭的确不是什么看风景的好去处，而是一片墓地。几座墓碑环绕着亭子，地上遍生白芍。本是凄凉的景致配上花中宰相，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我顺着墓碑看过去，却看见了红怜的名字，浑身一震。

　　赵炼摇了摇扇子。“美人，这位小姐生前在稽城十分有名，我倒是有个故事要说与你听。”

　　我的目光和他的对上，他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

　　说是稽城有一位小姐十分奇怪，她总对人说自己有命定的恋人，而她一直在等那人出现。但小姐的父亲找遍附近几座城池，却也未曾打听到小姐口中描述的那样一位公子。稽城的人私下议论纷纷，说小姐得了可怕的疯症。小姐总是一笑置之，但时间久了，连小姐的父亲也开始认为女儿生病了。

　　小姐每日吃药治疯病，只是越治病越重。有一日夜晚，小姐的神智已然不十分清醒。她的口中反复念着一句话，却让听着的人觉得万分凄凉。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直到她死去，才终于停止。

　　赵炼说完看着我，我却在出神。

　　那夜，庙中僧人说：痴念成劫，唯有生生世世受苦。

　　红怜竟然是多年前柳家小姐的转世。她生前从未离开过稽城，那个夜晚不过一缕芳魂完成一个愿望而已。然而这一世，我终究还是让她遗憾。任此处风水再好，墓碑再是华丽，在眼前的却也只不过是枯骨罢了。

　　你不能对她说：这盏嫦娥灯分外好看。

　　她也不会再对你说：公子，可愿与我同游庙会。

　　赵炼的目光如此深沉，以他的聪明，定然已经猜到我有些古怪。我抬眼看着他：“赵公子说的十足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赵炼微笑：“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故事中那位神秘公子的名字同你一样，玄默寂然。”

　　我的目光沉沉，所幸试探道：“赵公子就不怕我是妖是鬼。”

　　赵炼走近一些，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衣香。他笑得无害：“如果是这样，我也认了，谁让你是美人。谁让我，竟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更喜欢你。”他的手抬起仿佛想要触摸我的发，却又突然收在背后。

　　我平淡地道一句：“赵公子的笑话，当真十分好笑。”

　　赵炼的桃花眼弯起，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赵炼来稽城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赴帝都赶考路过此地。我随他走了小段路，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赵炼半卧着看书，突然以袖掩面咳了咳，有些撕心裂肺。我道：“倒是不知你有这个毛病。”

　　赵炼因为咳嗽脸有些泛红，如同春日的桃花色泽。他微笑着看我：“美人心疼了。无妨，不过小毛病罢了。”

　　我从袖中拿出一粒金丹递给他。金丹不是仙丹，但人吃了可以强身健体。

　　赵炼扫了金丹一眼，道：“我不吃。”

　　“毒不死你的，吃下去。”

　　“美人又多想，我自然相信你。只不过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丹药我都不会吃。”说完他不再看我，将目光移至手里捧着的书。

　　赵炼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我看着对面他的脸，微微低着头，长长地睫毛盖住了眼睛。他虽然很令人讨厌，却不令我厌烦与他相处。

　　只是百年过后，我再也看不见这样一个人了。

　　第 17 章

　　马车在稽城的一座普通院门前停下，我看着赵炼道：“多谢公子送我一程。”

　　赵炼从书中抬起眼来看着我微笑：“不必客气，既然美人想和我长久相处，我倒是有个不错的建议。”

　　我说：“说道这里已经够了，再多说，我怕公子会带着黑眼圈上路。”

　　放下马车的帘子，小六对我道：“公子，后会有期。”他一扬鞭子，马车向大道驶去。

　　赵炼明亮的桃花眼一闪而过。

　　我突然轻叹一口气。与他长久相处，我从未想过，然而当他提出送我一程之时我却很快答应。我只是觉得，这一生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会不会有些遗憾。

　　仅此而已。

　　我看了看眼前的院落，实在普通，似乎不像四姐姐会停留的地方。然而院落中充满了四姐姐身上的气息，即便现在她并不在院中也依旧未曾变淡。

　　四姐姐定然在此住了很长时间。

　　我倚在门边看着远处延伸的青石街道。路人经过我身边，目光频频投过来。我对他们微微一笑，有些人的脸却红了。一位大娘走来，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要找人。”

　　“不，我在等人。”

　　“噢，不知道华研华公子是你什么人？”

　　我的眼睛突然弯了起来。我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想，我等的人一定认识他。”

　　“原来你在等元夫人，她同华公子一早去花市，大约快回来了罢。”

　　我怔了一怔，然而还是微笑着答道：“不错，我在等元夫人。大娘，你能同我说说华氏夫妇的事情么？”

　　华家是高门大户，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二十五年前的战争之后，华氏随着国家一同衰落。到了如今这一代，已与寻常百姓家无异。这一代华氏统共有两位公子，一位如今在朝中当着七品的芝麻小官。另一位名为华研，是名动稽城的才子。

　　大娘说：“华研公子淡泊名利，不愿去帝都求那劳什子官做。要我说，稽城可比帝都好，人清白的很。虽然生活清苦了些，所幸上天垂怜，让华研公子有位好夫人。”

　　稽城才子华研的夫人貌若天仙，在一次花会上二人相识。当时二人以诗争花魁，闹得很不愉快。元夫人喜爱莲，而华公子喜菊。花会结束后众人纷纷议论，元家小姐究竟从何处来。然而没过多久却听见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仙侣似的二人成亲了。

　　性喜莲，香远高洁。性喜菊，悠然淡泊。二人当真相配。

　　只是，若是没有上天弄人，该多好。

　　妖不可与凡人相配，否则必遭天谴。此刻我的心中万分复杂，想起二哥的那句：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一语成谶。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循声望去，看见四姐姐在远处。

　　洗尽铅华的四姐姐，对着人类男子温柔微笑的四姐姐。我的心中突然很痛。

　　她虽然对我很温柔，可是却是不同的。那样柔和如水的目光，她从来没有给过我。想必，四姐姐很爱那个人。两百年来，我从未见四姐姐将谁放在心上，此刻我是最应当为她感到高兴的人。然而我即将成为最令她痛恨的人。

　　四姐姐看见我一怔，而后对我微微一笑。我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四姐姐转过头去对身边男子道：“华郎，我想吃和记粥铺的粥。”

　　华研点了点她的鼻子。“夫人，回来我可要罚你。”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四姐姐微笑着走上前来，向我身边的大娘问好。大娘看着四姐姐道：“元夫人，不知这位公子是……”

　　“是我五弟。”

　　“噢，原来是元公子。”那位大娘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元公子一表人才，不知道成亲没有。”

　　我瞥了四姐姐一眼。

　　四姐姐道：“未曾，不过他已有心悦之人。”

　　大娘似是十分可惜。“乍看公子我十分欢喜，本想着替李老爷家三小姐说一门亲事，真是令人惋惜。”

　　四姐姐不再多说，拉着我走入院中。

　　“玄寂，不用多说，我绝不会离开华郎。若是有天谴，便让它来好了，我不怪任何人，也绝不会后悔。”

　　四姐姐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认定一件事，不到灰飞烟灭绝不放手。锁妖绳贴着我的手臂，突然动了一动。

　　我将手伸入袖中。

　　拿出来的却是碧华藤。

　　我脸上露出极淡的笑容，将碧华藤递给四姐姐。“留着它在身边，可以让华公子避开邪气。”

　　四姐姐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百花绽放。她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人伤心难过，我希望我们可以相互爱护直到去往地府幽冥。这样一个如此容易实现的愿望，为何却偏偏那么难？

　　即便我不说，总有一日二哥会知道你的消息，他一定会愤怒且绝望。

　　我的脑子中突然有想法冒了出来。我在那个瞬间突然想到了神物炎灵珠。如果四姐姐将炎灵珠与元神丹合体的话，她身上的妖力和法术会尽散，那么，她会成为半个人类，也就不会受到天谴。

　　她还可以为人类孕育后代。

　　不不不，我一定是疯了。

　　若有一日炎灵珠离开她的身体，她会灰飞烟灭。

　　我蹙着眉，四姐姐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她开口道：“阿寂，母亲回来的那一日，我也偷了金丹在观星台想看个究竟。”

　　我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她，我感觉全身上下突然僵硬起来。四姐姐走过来抚了抚我的脸：“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你一直那么喜欢看长老的背影。可能你不知道，我常会去观星台看你。有好几次，我看见你没有看着银镜，而是一直看着长老。尽管他只留下背影，你的眼神却仿佛痴了一般。当他回过身来之时，你不知所措。可是，你的嘴角却是微扬的，你的眼睛异常明亮。”

　　是这样吗。可是为何过了两百年，我才发现自己的真心。

　　真是傻啊。

　　到了现在，我的真心究竟如何都已经无所谓了。那个人不会关心，我的真心就如同路边的花花草草一般普通。

　　我看着四姐姐，露出一个微笑。我说，不，一定是你看错了。

　　第 18 章

　　赵炼未曾高中，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坐在帝都的绘颜阁上，与身边几位锦袍公子喝酒。此处临江，可以清晰地看见清风吹柳。江上五彩的画舫顺流而走，离得近了，风便会带来各异的香气。

　　绘颜阁，名字脱俗，只是我的眼从雕花牌匾上挪到赵炼身上，眯了眯眼。赵炼赵公子，他还真是艳福不浅。

　　赵炼随意靠在雕花木椅上，衣摆上的白色流苏随风微微摆动。手中握着白瓷酒杯，细长的手指却比酒杯更好看。赵炼身边坐着一位黄衫女子，她微笑着看赵炼，时不时倾过身去凑近赵炼耳边说着什么。

　　如果我手边有一棵大树，我真想砸下去。我手边有大树吗？没有。

　　“赵兄是第一次来帝都，翠颜姑娘待会何不同赵兄一道上街走走，也好让赵兄将帝都的这些个风土人情弄得清楚明白。”

　　翠颜抿嘴一笑：“奴家倒是想，只怕妈妈不肯，定然说南宫公子教坏了奴家。”她的微笑，不知是有意无意，却带着千种风情。

　　一位青袍公子笑道：“好，我说不过你，将来自有人治你。”

　　翠颜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以丝巾掩嘴笑了一笑。她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我却隐隐能够听见。似乎说的是：若有那么一日，便好了。

　　赵炼将杯中的酒尽数饮尽，翠颜微笑着为他添满，而后柔情款款地道：“听闻赵公子善画桃花，奴家不知是否有幸一观。”

　　赵炼微笑着直视她，道：“姑娘怕是听错了。”

　　翠颜凝眉看了一眼青袍青年，而后又看着赵炼风轻云淡地一笑。“果然是奴家听错。”

　　你没有听错，我在心中道。只是赵炼性格古古怪怪，你最好捡个他闲的发慌的时候问他比较合适。

　　同桌的锦衣公子听见他二人的对话都哈哈一笑：“赵兄怎的不解风情，翠颜听说赵兄善画，已仰慕许久了。”

　　“翠颜，早同你说过赵兄定有心仪之人，你看，碰钉子了不是。”

　　赵炼听了其他人的话却不回答，他微笑扫一眼桌边众人，转过头去望着天上的浮云。细长的手指轻叩桌面，风吹青丝飘。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望着天空的眼睛正好和我对上。长长的睫毛下是明亮的桃花眼，十分好看。

　　众人在桌前谈论着帝都的消息，谁家公子娶了谁家小姐，谁人从漕运中捞了一笔黑钱，谁家小姐出落成为帝都第一美人。然而说了许多话，费了许多口舌，我却觉得未曾听见一丁点有用的消息。

　　赵炼大概也如同我一般觉得无聊，一壶青梅酒饮尽，他便告辞离开。

　　众人客套地留一下，赵炼客套地拒绝一下。他站起身来，身形颀长俊秀。‘啪’地一下将桃花扇打开，纷飞的桃花和明亮的桃花眼尽显风流。

　　小六早在楼下等着赵炼，看见赵炼走来便道：“公子，你再不出来我便被太阳晒成了人干。”

　　“你不是一直站在树荫下么。”

　　“不，这不是实在的折磨，而是内心的折磨。老爷是我心中闪闪的太阳，他的话语一直照耀着我……”

　　“我怎么就没把你扔在半道上呢？”赵炼打断他的话。

　　小六笑了一笑，“公子，要我说官场就是个大染缸，让你白的进去黑的出来，你未曾高中真是谢天谢地。”

　　赵炼看着小六微微一笑：“我早知不会高中，特意上帝都来游玩。平日得罪的那些权贵，在关键时刻真是帮了我大忙。”

　　小六看天想了一想，突然发现了什么。“公子，你不会是故意和那些人过不去，他们拉拢你也不搭理，就是为了不中举？”

　　赵炼坐进马车中。“废话太多，上路。”

　　小六的眼瞟到赵炼的桃花扇，道：“公子，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喜爱桃花，这我倒是未曾想到。”马车的帘子飘动，赵炼漫不经心的声音飘了出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的目光离开银镜。

　　手掌从镜面上抚过，金光一闪，所有的画面都消失。然而当我回过身去，却发现长老静静站在我身后。他的气息，我竟一丝一毫都未曾发现。离得太近，让我有些紧张。

　　长老棕黑的眼如同黑色的曜石一般美丽，又如同一片深潭。我无法挪开目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长老说：“你不可以再见那个人类。”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

　　长老吐字清晰明了。“你不可以再见他。”

　　我自然知道长老口中的‘他’是谁，他说的是赵炼。“为什么？他是我的朋友。”

　　“不可以。”

　　我再问：“为什么。”

　　长老却不再说话，他只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我敛了眼道：“我知道了。”

　　也许是月光的关系，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一丝柔和。原来他的眼神如此的时候，是这样美丽，令人心醉。长老却突然叹了口气。“罢了，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只要你高兴便好。”

　　我猛然睁大眼看他，然而却看见一缕紫烟随风而走。长老的话语回响在我耳边：只要你高兴便好。

　　我的脸，突然红了。

　　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你不会知道，你漫不经心地某句话，会让我胡思乱想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