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啊鹰,你纵使吃了我也了无裨益啊,干吧吧的,皮包骨头,怕是要磕了你的胃。
鹰来得很快,那对大翅膀,马力实在强劲。颜修被它扇起的悍风扫得面颊生疼。此刻,很多感觉都退化
了,那时的痛感却异常清晰。
颜修怕是回光返照。
而且那鹰,它丝毫不担心颜修的骨头会磕了自己的胃。
它张开鹰喙,猩红的舌热气腾腾。
突然想流泪。透支的身体再也榨不出一丝水分。
这个时候,奕奕的声音猛然拔云见日的在他脑中响了起来。
"动物也有感情啊,它们也有心,它们的心盛在它们的眼睛里面。我看着它的眼睛,就可以和它说话了。
说心里的话,它们会懂的。"
颜修注视鹰的眼睛,不同于往日的凶厉。
他的心,也能盛在他的眼睛里面。
我想再见一个人。他的眼睛就像你的一般深睿而且坚定,他的身资和你的一般矫健。他对我笑的时候--
我才知道,我的生活也可以照见阳光。他说,他曾经说,他爱我,我心里其实是很欢喜的,雀跃得不知
如何是好。我想见他。我想留在他的身边,什么都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懂吗?
慢慢的,连鼻息都清晰可闻--
"我不想死。我想见他。我想回去。......"
如果命运让我无从选择,我想,死在他的手上。
那鹰停在了他的肩头,它低着头,眼睛里的凶狠渐渐被一片好奇所取代。
真的,那是一片好奇的神色,他们能看得见,彼此的心。
颜修抑制不住狂喜,心中高呼奕奕万岁。
后来的日子,是这只鹰帮它一起度过的,他还给它取了名字,叫阿布。
他记得清清楚楚。
很久以后,刑堂的人来收刑的时候--他们通常提起的,是一根带血的链条。颜修那时精神还不错。吓得
他们。
是的,他是熬过了天刑的。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那些都是他的妄想吗?还是他已经入了鹰腹,模糊感觉着的,只是一缕飘渺的孤魂?
颜修微微抽动了一下手臂,链条霍霍作响。
太可怕了,他竟然还处在这万丈悬崖。天鹰教罪恶的坟场。远离了生机和希望,空气中飘散着的,是勃
勃的死亡气息。
没有吃穿和用度,苦楚和绝望孤单的交织在一起。
仿佛这天地间,亘古至今,就只他一人。而人的职责及意义,就是在这荒凉的境地中,看生命一丝一丝
的抽离出体。
太可怕了。
高处的寒风呼呼扯紧,割人耳面。
颜修感觉到,远处,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了。
在狂风中,它那么清晰,像是从心底冒出去的一个念头。
念头忧惶而刺激,他看见了风琰。
鹰的翅膀,人的身体。风琰举着一把剑,扑簌扑簌朝他飞过来了。
"风琰--"
待得再近一点,颜修看清楚他眼中汹涌的恨意,害怕得全身发抖。这是鹰。定是鹰。一头凶狠的鹰。它
要啄开他的胸膛,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风琰挥剑,"颜修,纳命来吧!"
"不!"
链条挣不脱,弄不断。捆在身上,像是从天上压下来一座大山--最后,绝望的发现,竟丝毫不能动弹。
关键的时刻,是谁救起了他?
瑶红挥着翅膀降临了。恍若天使之姿,她挡开风琰的剑头,毫不含糊。
"瑶红?"
"是我。"
说话间,颜修发现自己到了床上。风琰府上属于他的简陋柴房里面。
"--瑶红?"
"是我。"
"你的--翅--翅膀--呢?"
"收起来了。"
"怎么你们有翅--翅膀,我没有?"
"我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
"--为什么要救我?"
"你爱上了他。"
颜修看着瑶红,错愕写在脸上。
"你应该知道,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死路一条。"
"爱?"
颜修低语。那字像是一把利刃,撕开了他心房带血的口子。他趴在床沿,看月光从窗户射进来,冷冷的
。
"我这样的人,会有爱么?"
"你爱上了他。"
瑶红站在窗户背后,离得那么遥远--到头来,这个世上,到底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了吗?
颜修的泪流下来。这一生,他只流过这一次泪,这一次泪,流尽了他一生的积蓄。
他吃力的朝瑶红伸出他的手臂。
月光照在他的手腕上,羸弱而苍白。
泪花。
"我会有爱么?我也会有爱么?瑶红。告诉我。我这样的人。真的--"不要丢下我
"不错,我们都是从修罗场上回来的人,我们的手上粘满了无辜生灵的鲜血,我们的心中从来都只有死亡
--但是,你爱上他了!"
瑶红婉约的五官突然变得狰狞,她举起剑,发疯似的朝颜修直劈过来,"你爱上风琰,只有死路一条!"
"啊--"
颜修猛的坐了起来。从头到脚,像是被带着刺轮的马车刚刚撵过,痛出来一身冷汗,水淋淋的。
风琰风姿绰约的厨娘风安站在窗户背后。
月光影影绰绰。一时间,梦境和现实,界线如此模糊。
"醒了?"
"--瑶红?"
"你伤得很重。"
颜修看着自己浑身上下打满的绷带,"谢谢你,瑶红。"
瑶红(风安)没有说话,默默的舀了一碗粥,盛到颜修面前,"你昏睡了三天。吃点东西吧。"
瑶红腕上挽着块湿瘩瘩的手帕。
她看见颜修在看,连忙不自在的把它收了起来。
"谢谢。"
"不客气。"
气氛有些沉闷。
良久。瑶红默默的道了句,"放手吧,颜修。"
"瑶红?"
"你和风琰。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恩。"
"清醒一点!颜修。我们是杀手,而你,杀了他的父亲--至少他认为是这样。"
"我知道的。"
"颜修?"
颜修靠在床头,手中拿着那碗粥。他看着瑶红,眼中静静流淌着的,像是在透过瑶红注视着那片没有边
际的虚无。
"你以为,我们还有希望在一起吗?"颜修轻轻的摇头,表情迷惘而空虚,"除非死。我,或者他。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但,能够远远的看着他,我也觉得,很好。"
女子的眼中盛满泪水。
谁说女人都是感性的生物?她们流泪,是因为她们,真真正正的,心,痛了。
瑶红别过头去,"吃啊,凉了就没味道了。"
颜修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瑶红的泪水。
瑶红不会流泪。就如同他,笃定自己没有泪水一样。
颜修端起碗。房中静静的响起他喝粥弄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眼睛觉得有点涨。
很快,一碗见底。瑶红问他还要不,他摇了摇头。
"瑶红--"
"恩?"
"我挂在脖子上的那半块玉呢?"
"他给你的么?"
"--他不知道的。我从阳小纯身上取下的。"
"我没看见。"
颜修微微抬起身,沿床翻找。
"半块玉,丢了就丢了。"
颜修一怔,动作更加急切。
瑶红暴喝一声,"够了!颜修。"
颜修一愣,无力的瘫倒在床。
"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但是你心里,你心里其实还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吧!
就像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在死亡的境地中,守着对生命的信仰!"
颜修浑身颤抖,嘴唇尤其抖得厉害,"瑶红?"
瑶红扑倒在他身上。女子用唇吻着颜修冰凉的脸。肆狂而又充满激情。
"颜修。颜修。跟我一起走吧。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是一直希望过一些平常的日子吗?离开这里。离开风
琰。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颜修。......"
咸湿的泪,最先流自,两人之间,哪个的眼?交缠在唇瓣、舌尖,苦涩的滋味。
颜修推开瑶红。不自然的笑。笑比黄花瘦。
"瑶--瑶红,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呢,你给我的那个药,就是那个--那个你说可以保我命的药--你受骗
了呢,假的,是假药,你得去--去把钱追回来,那么贵--"
瑶红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你,颜修。一直喜欢着你。"
颜修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合起来。
"你--你成了大长老,就--就知道来调--调戏我--"
颜修一个大男人,他红着脸,在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面前说这话,那场景,真的,很逗。
瑶红搬正了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答案。颜修,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别--别开玩笑,你刚当上了天鹰教的执法--"
"那些东西,我不在乎!"
颜修冷静下来,他一本正经的看着瑶红。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颜修叹了一口气。
"瑶红,你道我偏执,你何尝不是如此?"
泪水干涸在女子白玉的脸庞。瑶红炽热的眼慢慢的变得冰凉。
她站起身,踱到窗户前面,转身看颜修。
"你错了,颜修。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我不会像你一般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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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出手,丝毫没留情面。
不单是遍布的外伤,更厉害的,颜修折了腰部的脊骨。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连下身都开始麻痹,似要瘫
痪。
瑶红面容严肃的听了他的陈述,出去找了几味珍贵的药草,辅以针灸,情况才慢慢有所好转。
自那次谈话后,两人都有意避着对方。
瑶红进来的时候,颜修总是装睡;而颜修醒着的时候,瑶红通常不会进来。
这个昏暗的小柴房,再没有第三人踏足。
外面晨起昏落,仿佛跟这阴暗的角落再没有半点干系。
一晃过了月余。
这天,瑶红抱着一叠衣物进来,颜修坐在床上看书。
难得的,两人都没有想着要逃。
"好些了么?"
"恩,刚刚站起来了,试着走了几步,腰部只是无力,远一点的话,怕是要拄根拐杖。"
"不要紧,再休息几天会更好一点的。"
颜修放下书,"瑶红,我已经窝在床上有三十五天了。"
瑶红轻笑,"记得那么清楚。"
"瑶红,瑶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见见太阳,我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颜修左右摇晃着瑶红的臂。
瑶红脸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幸福光芒。
"风琰他,活不过今天。"
颜修身子一僵。
"他以为他是谁?他真的去攻打总坛了。"
颜修慢慢的垂下双臂。
"这些天来,你不是看着我,每每欲言又止吗?是想跟他打听他的事情吧。我现在告诉你,他去攻打总坛
了。在你被--那个的第二天,他就开始策划了,和那个柳如风。他以为柳如风真的会帮他。"
颜修猛然抬头,闪亮的眸子惊恐的盯着瑶红。
"瑶红?"
"出谋划策是真,但是,你以为他真敢带人上总坛?"
"柳如风他--"
"他答应过你是吗?颜修,你太幼稚了。"
颜修盯着瑶红,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教主的手段和能耐,你是知道的。奕奕他是一个怎么样的棋子,你还不清楚吗?柳如风明知那是个陷阱
,可他还是得甘之如饴的踩下去。"
"柳如风他--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他不言而无信,颜修,你还不明白吗?他只是想你死,借风琰的手,痛苦的死。因为,你和奕奕一样,
是教主的棋子。"
"--!"
是了。以奕奕之美好,柳如风不舍对他下手,但对他,却全无顾忌。自己无意中竟成了他阴暗心灵的替
罪羔羊。
颜修愣了半晌。像是突然想起般,他急急忙忙、战战兢兢爬下床,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
想起来了。他不单武功被废,现在还形同残废。
纵使去了,他能帮他什么呢?教主会饶了他?他会饶了他?
就这样死了吧。
一了百了。
颜修咬着唇,齿缝渗出丝丝血红。
压抑的喘息声声急促。
瑶红冷眼旁观。
很久。
颜修夹杂着浓厚鼻音的话语传出。
"瑶红--"
"你要我救他?"
颜修耸动了一下累赘的身体,急切的看着她。
"我可以救你一百次,颜修。但我是一个女人,都说女人小肚鸡肠,我还没有大度到会去救一个,和我抢
男人的人。"
"瑶红--"
瑶红无意与他纠缠。
"你自己可以回到床上吧。要不然,你拄着拐杖去,还来得及为他收尸。"
"瑶红!"
他的声音太过凄厉,走到门边的瑶红止住了身子。背对着颜修。
"我求求你!瑶红。我跟你走,再也不管这天鹰教的是是非非。但是,他要活着。我要他活着!"
瑶红慢慢的转过身。
"你这身子虽然不错,但也只是具躯壳而已。
"他对上的是教主,原谅我无能为力。"
脚步声由近及远。
单调而凄凉。
第七章 不爱娃娃(中)
颜修赶到的时候,天正下着毛毛细雨。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他当时的心情,但不,他很平静,他来得
很平静。他坐着阿布去的,那头鹰。他又救了他,又救了他,是他刻骨的恩人,他永远也不会忘了它。
瑶红说自己只能赶去收尸,她一定没料到,他还有阿布。他还有阿布。
而风琰他,也还活着。
广场上那么多人围着他。他们看着他从天而降,恍若天人之姿。那么高看下去,心中略有快意。
看这鹰,他冲得有多快;看他们的嘴巴,张得有多大;风琰呢?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了吗?就在鹰
的翅膀后面,灰黑的那个身影,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慢慢的,离得近了,看那地面上却不似有过大规模拼杀的痕迹。偶有血迹,都显得很单薄纤细,而且,
看风琰,他似乎在只身作战。他的人呢?柳如风没来,他自己的人呢?若说死了,地上怎会连尸体都没
有一具?熙熙攘攘的,全是言燮的人,他们将他围在中间了,风琰犹作困兽斗。
"落下去,阿布,落下去,阿布。"
颜修指着被总坛建筑物围起来的中心广场。
鹰落了下来。
踏着地面的人们感觉到了脚下一阵轻微的震荡。
那鹰扑簌着翅膀,很快定住身形。颜修从鹰背上跨了下来,动作间殊不协调,脚步很是蹒跚。
"谢谢你,阿布。"
那鹰低着头朝他的胸拱了几下,呼啸直上九重天。
"多么华贵的出场方式。颜修,你总能在不经意间叫我刮目相看。"
"教主。"
颜修的脸微微发白。朝着那圈聚的人群走了过去。步履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