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呆在家里被你烦,不如出来滑滑船。”
苏醒咧嘴一笑,方晨却觉得眼前一亮,所谓灼灼其华就是指如此明亮的笑容吧。
“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搞不好又有什么人打来电话了。”
方晨微皱着眉,不无担忧地说。苏醒唇边的笑意继续扩大,自从他们去市政厅登记结婚,这些天,方晨可被那些电话骚扰坏了。
——“我已经为你们登记在案了,从今天起我会将你们的名字写在布告板上,十四天内如果没有人对你们的合法婚姻提出任何异议,你们就可以正式注册结婚了。”
那个头发稀疏,脸蛋红润的办事员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方晨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哭丧着脸和苏醒一起迈出市政厅的大门,
“真是狗屁规定,太变态,太不人道了,这十四天还让不让人活!” 方晨近乎悲愤地嘀咕着。
“小晨,少安毋躁,没人能提出什么异议。”
这次,苏醒算是估计错误啦。之后陆续打来的那些电话充分说明了好事多磨这四个字的含义。
“——方晨,方主席吗?我是尤里?谢诺切夫斯基,我看到了剑桥市政厅布告板上你们的结婚启事——”
方晨的一颗心已经窜到了嗓子眼,他徒劳地将它往下按,但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还是突突突地即将冲出喉咙。
“——我很想对你和利奥的婚姻合法性提出异议——”尤里的声音低沉。
方晨的手抓着话筒,已经攥出了汗。
“——但是,我实在没有任何立场,利奥自始至终爱的是你,我不能来参加你们的注册仪式了,就在电话里祝福你,祝福你们吧。”尤里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方晨愣怔地望望话筒,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
过了几天,电话铃再次响起,方晨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
“——hello——”
“你是方晨?”又一个沉稳的声音。
方晨心里咯噔一跳,那是李东,凭着莫名其妙的直觉,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是李东。
“我来英出差,本来想看望苏醒,却意外地看到了你们的结婚启事。”李东说得很平静,方晨的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你以前对苏醒的所作所为,就足以令这个婚姻无法成立了——”
李东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方晨却已经愧疚地无法言语。
“但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个旁观者,我一直都只是个旁观者,一个旁观者是无权提出任何异议的,但是,如果你再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我——我——”
李东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是一个惯于威胁人的流氓,但是,方晨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出了李东话里决绝的含义。李东早已挂断了电话,方晨却还握着话筒,呆呆地出神。
之后的那几天,方晨一看见电话就头疼,简直像个恶梦。昨天,苏醒外出和他的导师研究课题,方晨正在网上查看南亚银行被挤兑的新闻,电话铃声再次噩梦般地响起,方晨无奈,只好走过去,拿起话筒,一个悦耳清脆的年轻女声立刻传了出来,
“——利奥吗?我是娜塔丽,听爷爷说你要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结婚了,可新娘却不是我,这怎么可以——”
那年轻的女孩子万分焦虑,根本就不给方晨开口的时间,而方晨呢,也早已震惊地石化,不知该如何开口应答。
“六年前,在你的病房里,我说过的,请你等着我,等着我长大,我已经就要成人了,可你却要结婚了,你怎么能忘记我的请求?”
女孩子像连珠炮似的说着,非常标准的牛津口音,婉转而悲伤,方晨定了定心,已经猜出她是谁。
“你是娜塔丽?谢诺切夫斯基?”方晨试探着问。
电话线那端的女孩忽然噤声,不再言语。
“——你好。我是方晨,就是将要和利奥结婚的那个人。”方晨轻轻地说,不想惊吓到她。
半天,电话里没有声音,方晨并没有挂断电话,他耐心地等着。
“——其实,我知道利奥不喜欢女人。”女孩子终于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娜塔丽,感谢你对利奥的心意,我也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尽我所能保护他,使他幸福!”
方晨握紧了话筒,坚定地说出他的心愿,这不仅是说给娜塔丽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而悄然开门走进来的苏醒竟也听到了方晨的低语,他走上前,一下子从身后圈住方晨,将他搂入怀里,贴在胸前。方晨身子一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着苏醒,此时,话筒中传来了一阵盲音。
木船还在河湾里漂行,冷冽的风中已经带了一点甜意,那是即将破土而出的洋水仙和石楠们的甜蜜的花信。
第九十三章 大结局
剑桥的市政厅Guild hall 位于市中心的最高,离露市场和市立图书馆仅数步之遥。
今天,是中国传统新年的除夕日,也是剑桥市政厅举办每年度的书市的日子,每逢书市,书商们就从全英各地赶来,同时也带来各种各样的珍本孤本图书。
一个面容清矍,蓄着络腮胡子的东方人正在自己的摊位上摆放图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声惊呼,说的是汉语,
“——啊,苏醒,快来看,里面有册劳伦斯小的The First Edition(小说的第一版),前几天在戴维书店(GDavid
Books)找到一本沃尔夫小的第一版。”
那个书摊的主人慢慢地转过身,——苏醒!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霹进他的脑海,几乎使他全部的思维在瞬间失灵,他甚至闻到皮肉焦糊的味道从前颅直下窜至鼻腔。
在他的摊位前站着两个年轻人,看到其中一人,他的身子猛地晃,像是那道闪电已经狂厉地霹进他的心里,——那人——那个人竟然是方晨!
此时,方晨手里举着本旧书,兴奋地望着苏醒,
“苏醒,直都很喜欢劳伦斯的作品,把它送给吧,作为——”
方晨笑,明丽的黑眸中闪动着幸福的光芒,“——作为新婚礼物。”
“——什么礼物?谁要送谁礼物?”
就在时,个清脆悦耳的声插进来,随着声音的响起,姜昕挤到摊位前,
“刚才你们俩注册签字的时候都哭了,对不对?搞得那个签名特难看!”
姜昕大声笑着,开着他们的玩笑,就听哐当一声,书摊主人摔倒在地,手里抱着的一摞书也全都翻落在地上,苏醒见状,赶紧绕过去,伸手把他扶起来,再蹲下身,将撒落于地的图书捡起,其中有些是珍本和孤本图书。苏醒有歉疚,以为是他们太嘈吵,惊吓书摊的主人。
书摊的主人呆怔地望着苏醒,好像望着一个从而降的神迹,苏醒弯腰捡拾着图书,并没有注意,而站在书摊外的方晨和姜昕看到书摊老板呆滞的表情,全都无奈地叹口气,
“方晨,看也别送什么珍本图书做礼物,走走,那边就是露市场,咱们赶紧给苏醒买个面具头套啥的戴上,省得他老出来‘吓’人。”
姜昕笑得更开心,一边推推方晨。方晨悄悄瞪一眼那个依然愣怔出神的人,有些不悦地问他:
“老板,这本书什么价格?”
听到方晨的问话,那个满脸胡子的人回过头,不置信地轻声:“……你们……你们……今结婚……?”
他的声音近乎耳语,但方晨和苏醒还是听得很清楚,虽然他的英语带着亚洲口音,方晨点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那人低着头,好半天不说话,方晨苏醒他们都耐心地等着他,在剑桥,类似的怪人随时可见,他们都不以为奇,倒是姜昕有不耐烦,
“你们俩慢慢恩爱吧,去那边看看,还得给陈让买几本艺术史。”
一听陈让的名字,那个胡子老板猛地抬头,像是从梦中惊醒,他快速地:“这本书送给们吧,并不是每都能遇到同性新婚夫妇,就算是个祝福吧。”说完,他就向他们点点头,转身继续收拾书架上的图书,不再理睬他们。
方晨和苏醒对视眼,同声道谢,拿着那本书离开书摊,
“呵呵呵……,苏醒,们还是去给买个头套吧,太醒目,……”
他们笑着走远,书摊老板背对着的身体微微颤抖,——苏醒——苏醒,已经再世为人,并仍然得到他应得的幸福!——机关算尽,自己当年还是枉做恶人。
在相邻的个书摊的书架后面站着个头发斑白的英俊人,他也正出神地望着那远去的两个年轻人,——苏醒,亲爱的孩子,今天你新婚,祝福们永远幸福!
中年人在心里祝愿着一边慢慢走过胡子老板的书摊。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个书摊,他的眼中,心中,只有那个渐渐远去的美好身影,——那是他的儿子苏醒,他从未抱过,疼过,爱过的孩子。
中年人恍惚地走出书市,手里拿着本童话书,那是他给远在澳洲的另一个儿子买的故事书。
“——妈妈,《彼得兔子》!这本《彼得兔子》没有看过。”
一个稚气的童声忽然响起,心不在焉的胡子老板转过身,发现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正站在摊位前,手里捧着本旧版《彼得兔子》,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位漂亮的东方少妇,穿着时尚。
“伊恩,已经有很多本《彼得兔子》啦,我们买别的书吧?”
这位少妇耐心地哄着小孩,说的竟也是标准的汉语普通话。那个孩子一看就是被惯坏,听妈妈反对,他立刻嘟起小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浮起泪意。书摊老板看,想想,俯下身,笑着问他:“喜欢看童话故事吗?叔叔里还有许多别的童话,可以进来挑选。”
小孩听他的话,大眼睛看向他的妈妈,机灵地用眼神询问着,那个年轻的少妇鼓励地头,于是,小孩就雀跃地转到摊位里的书架前,仔细地挑选起来。那位老板也蹲下身,耐心地陪在他的身边。
“……郭……郭薇……真的是你吗……”
一个低沉的声响起,迟疑地问着,那位蹲在书架前的老板听到个声音,身体剧烈地抖,好像将要再次跌倒。
“……李……李东……怎么……怎么是你……”
年轻少妇的声音显得有惊异不定,“…你………你怎么会在里……”似乎很慌张。
“…………来看望一个朋友……他……今天结婚……”
低沉的男声缓缓地,书摊老板屁股坐在地上,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失控地哆嗦着,看书看得入迷的小孩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
“……呃……好……那真好,”年轻的人词不达意地寒暄着,“……我……是来观光的……”又添句,就扬声:“伊恩,爸爸要等急,我们得赶紧走,就买那本《彼得兔子》吧。多少钱?老板?”
坐在地上的书摊老板听到人的问话,不得不爬起来,转过身,低着头:“十五镑吧,这个是难得的旧版。”
小孩也听到妈妈的召唤,他正着迷地看着书,本来还想耍赖反对,可聪明的他下子就听出妈妈口气不善,于是只好扭捏着转出书摊,李东低头看看小孩,再看看郭薇,没有话,——时过境迁,每个人都迈开步子向前走,有人走得顺利,有人走得凄惶,有人走得踉跄,还有人走得跌跌撞撞。
郭薇放下钱,拉着小孩逃跑似的转身快步离开,李东望着离去的背影,轻叹口气,而书摊老板则痴迷地盯视着李东。
“——Tony,看在那边书摊上找到什么?”
随着兴奋的喊声,一个年轻清秀的人跑过来,怀里还抱着大摞书,
“——怪不得今非要坚持来市政厅,原来是年度的书市,真是太棒!”
年轻的人开心地着,微仰起脸,脸上带着抹明亮的笑,那抹笑意却像激光般刺痛胡子老板的眼睛,他茫然地抬起手,挡在眼睛上,可却仍然无法阻挡那刺入眼睛的锐痛。
“——Tony,你看这本马丁?艾米斯的《时间之箭》,还有本布莱德伯里的《兑换率》,麦克尤恩的《时间里的孩子》,而且,我看到拉什迪《子夜诞生的孩子》竟然才卖两英镑,记得吗?圣诞时,咱们在渔人码头买的那本花了十五美元。”
年轻男人絮絮地着,他的普通话带着粤语口音,有柔软,李东从他手中接过那摞书,替他抱着,
“——这么沉,你就就么路抱着,累不累?”
李东关切地问,书摊老板再次低下头,他的脖颈酸痛,好像再也支撑不了头颅的分量,
“——不累,不过,我好像饿,咱们去吃午饭吧,我知道家很棒的小店,能吃到剑桥最美味的意面。——而且,今是除夕,晚上我们一起庆祝!”
说着,年轻的男人就挽着李东的胳膊离开书摊,李东抱着那摞书,淡淡地笑着,随他一起走远,从始至终,他没有看一眼那个书摊老板,对他来,这个书摊,这个老板就像尘世中的粒尘埃,无关过去,也无关未来!
那个满脸胡须,清瘦的东方人,神魂落魄地看着李东保罗挽臂离去,怔怔地,竟不觉泪流满面,——他徒劳地怨愤,恐惧,悔恨么多年,却原来都是作茧自缚,所有的人都不再记得他,不再认识他!他茫然地伸手摸着脸,下子摸到那些胡须。
——尘满面,鬓如霜,再相逢,已是天涯!
“——小优——”
清晰的呼唤传来,胡子老板的双眼还瞪视着李东他们离去的方向,听到这个呼换,他困惑地眨动着眼睛,那布满血丝,略显浑浊的眼中迅速漾起一层水雾,是幻觉吗?
“——小优,刚出锅的炸鱼薯条,你最爱吃,快来尝尝!”
一条手臂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股油腻的香味飘进鼻端,胡子老板身子震,剧烈哆嗦起来,他甩身挣脱那条手臂的搂抱,拧着脖子,低下头,
“跟多少次,别叫‘小优’,我是迈克,我是迈克——”
小优喃喃地重复着,徒劳地想将过往埋进心底。手臂的主人是个健壮的金发人,样子不算英俊,但很敦厚,他不以为意地再次搂住小优的肩膀,
“——怎么啦?今天心情又不好?我觉得你的中文名字很动听!快别闹别扭,炸鱼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