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苍白虚弱的脸色不同的,是他眼底的坚决,那彷佛舍弃了什么,又抓紧了什么的异常坚定,反而让人
什么也无法问。
就在他吧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这两天内,或许他已经下定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决心。
「扣除路程,约莫还有十九天。」柳煜扬平静的回答。
「那么,可以请你们尽可能的让我恢复至少八成的功力吗?」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席君逸出口询问。
由于知道封亦麒不可能打断柳煜扬的话,所以他干脆自己开口。
「杀了他......与他同归于尽......有很多种说法,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卓洛宇淡道,
漆黑的眼眸深处,看不到任何迟疑或犹豫,「毕竟,他选择的人是我......」
只要有八成功力,只要血魄不直接使用九天龙蛊,依照传闻中血魄现在的伤势,应该有一拼的可能。
闻言,白彦海和韩七先后想开口,但终究没说一个字。
其实早在血魄开出条件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这个结局了,唯一的例外就是让封亦麒出手,但可能性绝对
近乎零。
既然整个武林从未善待过他,又怎能要求他为了「武林的未来」而与血魄决一死战?!
况且,这场由两个人扩散到整个武林的恩怨,或许也只能由这两人亲手拉下落幕。
不管韩七和白彦海是怎么想的,封亦麒看看柳煜扬,发现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出声询问:
「就这样?」
卓洛宇默默的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同归于尽?!你是怎么想的啊?血魄有权利知道真相
!」
那个在鲜血杀戮中苦苦寻找答案的血魄,有权利知道......其实他根本不须要问为什么,因为也许这个
男人从未背叛他--就算真有背叛,想必也有一个答案......
听他这么说,卓洛宇苦涩的笑了笑。
「的确......不过,我跟他很相像。」
如果不是太了解对方,却怎么样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对方会这么做,就不会感觉被背叛。
因为同样高傲,所以不允许自己示弱,也无法亲口询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同样习惯隐藏自己的
受伤,所以挂上面具,以嘲讽伪装自我;因为同样爱、同样恨......所以才会选择相同的结束......也
许就是因为太像了,才没办法发现这其中的问题。
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恨自己,不理解对方眼中的恨意与嘲讽从何而来,于是在被伤害的同时,更加武装
自己,不容许自己泄露丝毫哀伤......
他们拥有很相似的思考方式与个性,却无法相信彼此到最后,所以,只能走上这条路。
如果没有那么相似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还有机会把误会厘清--在一切还可以转圜的时候。
「即便你是为了他好,但你没有我了解他。」
要不要告知真相,他也认真思量过,但最后仍选择了隐瞒。
自傲又自卑,所以更加隐藏内心的脆弱,无法相信自己值得被爱,时常在不经意间寻求他的保证的凤儿
,总是仰望天空渴望飞离尘世,不经意间的流露出疲倦与哀伤。
无法轻易付出,不敢相信誓言,因为从未有人给他温暖,陪伴他到永恒。所以他总是在感觉幸福的时候
流露出想死的眼神......想用死亡将自己的时间停止,停在最渴望的瞬间。
但这样的凤儿,却用自己的办法在努力寻找可以让两人一起活下去的道路......并且承诺守护。
也许是他的爱还不够让凤儿相信他会爱他到永远,但时间与命运没让他有机会证明。
扬起唇隐藏心痛,卓洛宇用异常平静却无奈的嗓音道:
「有时候,有人可以恨......是轻松得多......」
可以尽情的发泄悲伤心痛,可以在茫然中找到前进的方向,可以不要去思考,只需要咬牙前进,想着如
何把伤痛还诸在对方身上就够了。
不管是哀伤或憎恨,只要情感有了发泄的方向,至少可以不用体会被无数的情感逼迫到快要窒息的苦涩
与自厌。
话语一出,听闻的人皆是一震。
「如果说他知道因为这种没道理的错误让他报复我至此,曾经承诺要保护我的他所受到的伤痕,绝对会
甚于此时此刻。」
说要守护他的人是自己,推他入地狱的人也是自己,这样的话,到底该如何自处?!亲手撕毁了信任,
亲手撕碎了心,即使痛不欲生,却连哭泣哀鸣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错误源于己身。
当所有的错误只能归咎到自己,当心痛自责只能伴随憎恨加诸在自己身上,那种无力到极点的绝望,他
一个人体会过就够了。
凤儿的一生都在被否定,如果连最后都要逼迫他自我否定,就未免太残酷了......虽然说,这上天的玩
笑未曾仁慈过。
「如今事已至此,武林不可能让他活下来,既然如此,就别再让他背负更多伤痛。我能做的,也只有陪
他到最后......」然后,绝对不能再放开他的手了。
天下之大,却已经没了两人的容身之处,所以,一切就都等在黄泉路上,再慢慢解释吧......若真有阎
罗地狱,这毁灭武林的杀戮之罪,由两个人一起背......
第六章
是夜,在床上躺了半天也睡不着的封亦麒终于忍不住出声。
「师父,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如果卓洛宇说的是实话,那为什么同样受到伤害的两个人都必须死?」
他无法接受啊!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理解......
同样没睡着的柳煜扬沉默的伸出手揽住他,温柔的拍抚他的背脊。
「麒儿,这是他们决定的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选择可以让其实深爱着对方的两人停止互相伤害?」
「可是当初袭风决定离开白彦海;绝魂宁可离开歆儿,现在不是证明留下来比较好吗?」
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凭什么血魄只能因为一个该死的误会到死都悲伤绝望?!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柳煜扬不答反问,声音温和坚定。
封亦麒一怔,他似乎从来没料想到柳煜扬会这么问他。一直以来,都是顺着柳煜扬的决定走,现在忽然
要他自己决定,反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该属于罗煞的嚣张猖狂在柳煜扬面前根本不存在,因为太在乎,才会担心自己说错话。
「没关系的,说说看你想要怎么做,然后,再来想办法。」柳煜扬鼓励他。
「......虽然卓洛宇说得有道理,知道真相后有许的确会更自责,可是我希望至少......如果血魄一定
要死,那我希望他可以在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情况下死去,因为如果是我,会觉得那样就够了。」
不是意气用事,不是随口赌气,而是真的苦心思索后才得到的答案,却不知道跟卓洛宇的想法比起来,
孰是孰非。
「师父,这样想的我,错了吗?」
「没有,这个答案,没有是非对错,因为你跟卓庄主,都只是想别让他再受到伤害。」柳煜扬的声音在
黑暗中听起来有些沉重的张力,他同样为这种命运的玩弄与悲哀感到无能为力。
「他认识的血魄跟我认识的不一样......」所以在卓洛宇说出「你没有我了解他」后,他就闭嘴了,尽
管那个答案怎么样也无法接受。
「我认识的麒儿想必也和君逸认识的不一样吧?」柳煜扬安抚的拍拍他紧绷的背脊。
「所以说他认识的血魄才是真正的血魄吗?」就像他在袭风或绝魂面前绝对不可能卸下心防那样,血魄
也只认定了卓洛宇......
「那倒也未必。」柳煜扬蹙眉,有些迟疑的低叹。
「师父,我不懂。」为什么又是未必了?!封亦麒坦白承认自己认输了。
他自己的感情路都走得又笨又跌跌撞撞了,哪还有那心思去揣摩别人的心情,更别提那个「别人」还是
心思永远让人猜不透的血魄。
「卓庄主认识的血魄,未必是现在的血魄啊。」柳煜扬按住直觉想抬头发出疑问的徒弟的后脑,无声的
强迫他继续乖乖趴在自己胸前,「这些年来的伤痛与憎恨已经逐渐扭曲了血魄内心原本属于雷鸣凤的那
部份,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卓庄主记忆中的那个雷鸣凤,倒也不能说得太肯定。」
他倒觉得,血魄与卓洛宇,都还爱着「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憎恨着眼前的对象,但人毕竟是活在当下
,爱着遥远的过去对于现在未必有任何帮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两个人的举动难以预料,因为谁也
说不准他们的举动,到底是爱对方,还是恨对方。
真正痛苦的折磨,也许是想恨无法恨,想爱无法爱,最后只能选择毁灭一途来得到两全--同归于尽,既
可以杀了可憎的敌人,也可以陪伴誓言守护的爱人。
「那,师父,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他会去想办法救那些被下蛊的人。既然知道了就无法不管,这就是柳煜扬的个性,打从得知韩七带上山
的消息开始,他就知道也许他们师徒必须再出山一次。
不过,这个决定还不一定会被实践,因为他更在意的是封亦麒到底想通没有,如果麒儿还不能明白自己
真正想要的,他也不会离开落霞山让最想保护的人受到伤害。
「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啊,麒儿。」柳煜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说明自己的看法,反而把问题推
了回去。
只有这件事情,他希望封亦麒能自己想清楚,然后再做出决定,而不是在往后的数十年日子中为了错失
良机或袖手旁观而后悔。
「......师父今天好严格喔,明明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个了......」
他的答案?!
他的答案就是天杀的不管正道的死活冲去千佛山跟血魄解释清楚,然把要血魄离开中原武林。但是如果
考量到了死在血魄手上的人命与那些正道其实也不是全部都该死,又无法那么笃定的把话说出口
了......
何况,卓洛宇说得也有道理啊,是让血魄抱持着憎恨被杀死好呢,还是自我憎恨到自尽的好呢?!
这样的命运......太残忍。
他想做的事情,究竟对整个局势而言,是好还是坏?
再说,从前的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行动,但现在的他必须顾及柳煜扬的感受......
「师父,为什么血魄一定要死?」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明白就算血魄杀了那么多人,但其他人也未必就杀
得少了,那,为什么就只有血魄必须去死?!
「撇去冠冕堂皇的大义,或许只是因为人们需要一个可以给自己安慰的藉口。」
「为什么血魄想死?」
「除了他本人之外,可能没有人能回答你了,麒儿。」
「......」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因为他也曾经有过觉得死了也无所谓的时候。
可是,尽管能够理解卓洛宇的考量,也能够体会血魄的心情,更早就明白了人性的悲哀,他还是......
「师父,我不想照着血魄的安排走,我讨厌被他设计!」
无论血魄究竟是在想什么,他就是讨厌被操纵的感觉。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
他想做的事情柳煜扬未必能接受,可他也不愿意去隐瞒什么。
「我无法接受那种注定该死的定局,有谁能凭自己的判断去评断他人的生死?就算所有人都认为血魄跟
我们天理不容,我们不也活下来了......血魄的游戏该到一段落了,接下来的棋局由我接手。」
听他说得坚定,柳煜扬松开搂住他的手臂,下床点灯。
在黑暗中燃起的火光中,封亦麒仔细的凝望柳煜扬温和的表情。
「师父,我不希望血魄死,也没道理要卓洛宇赴死,正道那些人虽然我还是无法接受,但纵使杀人者终
将被杀,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束--当血魄已经失控后,该阻止他或许是我们其他同为十大恶人之徒的宿
命......虽然我并不喜欢这种天注定。」
他美艳更甚女子的脸上充满坚毅,那是与过去的「强悍」迥异的情感,就在这一刻,柳煜扬知道封亦麒
已经下定决心了。
「所以说,不想要任何人再因为这样无意义的纷争死去了吗?」柳煜扬柔声询问,在询问中帮助封亦麒
更加确认方向。
他知道封亦麒内心的伤口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痊愈的,但他欣然看见封亦麒主动的成长。
「我没那个本事去干预他们要死要活,不过如果是要加诸在血魄头上的罪孽,那已经够了。」
「这样的话,就需要一个能够让所有人死心的计划才可以喔。」
「嗯,我大概有方向......」很认真思考的封亦麒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了,「师父,您......不反对?
」
他要救的是血魄耶,师父竟然没有一点不赞同的神色?!
柳煜扬笑了笑,坐在桌边朝他招招手。
听话的被「招」了过去,封亦麒满脸困惑。
看见他孩子气的模样,柳煜扬笑了笑。
「傻孩子,一直在担心我的看法吗?其实严格说来,我从来没有当个武林人的打算啊!我只是想尽自己
所能的救人而已,撇去正邪,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
这倒是柳煜扬第一次跟他说这些哪!封亦麒诧异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也许自己一直都把师父想偏了。
「所以说......师父你不断的帮助正道是因为他们会上门来拜托吗?」很狐疑的用魅惑的瞳眸看了柳煜
扬好几眼。
他终于知道他家师父的脾气好到什么程度了......或者该说,是滥好人到什么程度了。
柳煜扬被他盯的有些尴尬,伸手拍拍他的头。
「......麒儿,为师总不忍心拒绝那些未了免除无辜之人被卷入的请托......」
之所以到最后撤手不管,除了因为不希望正道伤害到封亦麒,也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
至于正邪之间无法放下的仇恨,已经不是他能干涉的,对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保护。
头顶上的手很顺的从发根一路滑至脸颊,安抚性极浓的温柔轻抚抹去了心头的那份不确定。
「......」封亦麒无力的扯扯嘴角,靠入柳煜扬怀中。
所以说,这个师父不反对他救血魄,他可以这样解读吗?
明天跟袭风商量一下就该开始行动了,希望血魄能活到千佛山之约的那一天啊。
就在封亦麒下定决心的那晚,韩七在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懊恼的翻身坐起。
「为什么凤儿醒着却没听见我承诺说会赶回来?」
「血魄体质会让他做完那种事后陷入昏迷才对......会醒着对你微笑,应该是不想让你担心所以用意志
力苦撑。」
「血魄是「毒煞」江枫大费苦心培养出来的「蛊人」,所有体液都是剧毒,而我是克制他的「药人」,
十大恶人有意让我们互相牵制,只可惜这个优势从血魄得到九天龙蛊起,就被打破了。」
「为什么要用那么邪恶的东西?」
「保护你,他最初的用意,只是希望能藉着九天龙蛊从十大恶人手中保住你......不过,后来的他逐渐
在变,谁也说不准他一念之间会命令九天龙蛊杀多少人......」
「怪了,我到底在哪里听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封亦麒跟卓洛宇的对话,总觉得封亦麒口中的那
些属于「蛊人」的症状依稀似曾听闻,另外九天龙蛊这个名字也有点耳熟......
等等,蛊人,人蛊......还有那个血色龙形的蛊毒......
绞尽脑汁苦心思索了大半夜,却怎么也想不到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直到窗户隐约透入早晨的阳光
,韩七才用力以握拳的右手狠狠垂了左手一记。
「啊!」
韩七倒抽一口气,以差点从床上滚下来的速度爬起来冲到桌边就开始飞快的磨起墨汁,另一手仓卒的摊
开白纸,随手抚平纸面。
「要死了,我怎么这么晚才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
龙飞凤舞的在纸上写了几行就将笔抛回笔筒中,等待墨迹转干的时间内,他已经把本就简便的行囊给打
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