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火扬起,微弱的火苗渐渐壮大、扩散,猛然攀升的热度,教人不由得移动脚步往后退离。
墨昕注视着越燃越烈的火焰,看着它无情地吞噬贴有「囍」字的妆奁,大红的霞帔逐渐烧成焦黑,华丽贵重的凤冠被火吞没,搁置在最上方的一幅美人画像,也一寸寸地消失在大火中。
炙人的热气再度袭来,墨昕这回不再退开,丝毫不在乎那熊熊大火可能随时扑向他,像在惩罚自己似地,任由那股热气侵蚀。
皮肤绷得就像要破裂,脸颊早已通红,濒临极限的下唇渗出了血……
良久,他才启口,发出了轻哑的祝福──
「祝你们幸福……平安……」
孤云堡──行云院
物品落地的碎裂声响起,随即扬起了一阵怒吼──
「谁叫你们送吃的来?!滚!给我滚出去!」
话声才一落,只见两名婢女脸色苍白地逃出房门,一出院落大门,为首的婢女便和迎面而来的男子撞上。
「啊!」婢女轻叫一声。
「小心。」一只有力的手臂扶稳了她往后仰倒的身子。
跑在后头的婢女小雪一看清楚来人,脸颊一红,恭敬地一揖,「昕公子。」
「啊,昕……昕公子,对不起,我……我……」撞上他的婢女慌张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墨昕淡淡地扯开嘴角,轻声道:「小雨,没撞疼你吧?」
他是孤云堡堡主的贴身侍卫,幼年时被前任堡主收养,待他如亲生一般,因此在堡中,人人敬称他为「昕公子」。
「没……没有。」小雨涨红了脸,用力地摇头,「是我太鲁莽了,就算撞疼,也是奴婢自己活该!」
墨昕闻言轻笑一声,接着视线瞥向门内,「堡主情况如何?」
其实,他不用问也知道大略情况。
刚才从大老远走来,就听见他的咆哮。
「堡主还是不肯用饭。这两天他只喝酒不吃饭,奴婢真担心堡主再这样下去,会弄坏自己的身子。」小雨蹙眉道。
「嗯……」墨昕点点头,「我去劝劝他。」
「昕公子,你……你要小心一点。」小雨紧张地看着他。
墨昕一扬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堡主脾气变得好暴躁,还会对人摔东西,你……你……」小雨小脸红了红,「总之是注意一点得好……」
「我明了,谢谢。」墨昕手轻柔地拍了下她的头后,微笑地跨入行云院。
等看不见他的身影,小雪便扯着小雨的衣袖,对她挤眉弄眼。
「小──雨──」她嘿嘿地笑了几声,「昕公子对你特别不一样耶……」
「哪……哪有什么不一样?」小雨脸上的红霞褪不去。
「至少他不会那般亲昵地拍我的头呀。」小雪满脸的暧昧。
「多亲昵?」小雨瞪大了眼,故意用力地往小雪头顶一拍,「像这样吗?」
「哎哟!」小雪伸手覆在头顶,「你欺负人!」
小雨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有吗?我只是『亲昵』地拍了下你的头而已。」
「那咱们就礼尚往来。」说着她便要拍小雨的头,但却被小雨躲过,「你怎么可以闪开?」
「为什么不行?」小雨对她扮了个鬼脸。
小雪双手腰,「不管,我一定要拍回去!」
「嘿,拍得到就来呀。」小雨话一说完,赶紧拔腿就跑。
「小雨,你怎么可以这样!」小雪气煞地追了上去。
(二)
墨昕呆站在院中,待院外的人声渐去之后,才缓缓地走向前方的屋舍。
房门半掩,那是适才两名婢女慌张逃离时忘了合上的。
将门再推开些,一阵酒气扑了上来,墨昕皱了下眉,跨步踏入房内。
犹如惨遭风暴侵袭,原本素净整齐的室内,此时呈现的却是一种残败的景象。
地面上布满了许多物品,碎裂的碗盘、混杂的食物、瓷器碎片、书籍、枕头、被子,连桌椅也难逃破裂断毁的命运。
墨昕困难地在这战况惨烈的房内走动,踢到一块破碎瓷片时,发出了声响,惹来一道令人窒息的恶狠目光。
霍从天颓废地半躺在床沿,一条腿无力地垂挂床外,两手合抱着一只大酒,面无表情的脸上,只一对眼睛闪着噬人的火焰。
「烧了?」浑厚低哑的声音由霍从天口中吐出。
「是的。」墨昕来到床前站定,皱起的眉头从进房后就再也没有释放开来,满屋子的酒气已令他的头开始抽痛,「所有有关『她』的东西,已经烧毁了。」
「嗯……烧得好,烧得好……哈……哈哈──」霍从天狂笑着,只是笑声中却有着令人心酸的凄然。
见他又捧起酒朝嘴里灌酒时,墨昕忍不住开口道:「堡主,别再喝了,你这样下去会伤身的。」
霍从天不理会他的话,咕噜咕噜地喝下好几口醇酒。
「堡主……」
「墨昕,你知道吗?」霍从天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散乱,「这些酒……本来是在我大婚那天要宴请宾客的,可是……新娘跑了,婚宴没了,这酒……就没人喝了……」他再度灌了口酒后,仰头呵了口气。
一阵浓烈的酒气袭来,墨昕忍不住想往后退去,但瞬间却被霍从天抓住右手。
霍从天一使力,只见墨昕身子轻轻飞起,落到了床的内侧,才一坐定,却见霍从天的脸朝他逼近。
「为什么要退开?!」霍从天冷硬地问,眸中充斥着骇人的冰冷,「连你也想离开我?!」
两人的脸相隔不到五只指头的距离,霍从天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全数喷在墨昕脸上,令他脑袋一阵晕眩。
「堡主……不是的……」
墨昕将头转向一边,却马上又被霍从天转了回来。注视着他越显凌厉的眼眸,墨昕无奈地叹了口气。
「堡主,你忘了……我向来抵不了酒味的。」墨昕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了。
霍从天闻言,眸中冷冽时散去,接着像想到什么似地,扬起了一抹多日不见的笑容,「呵……对呀,我怎会忘了,你是喝一口酒就会醉的。」
「所以,请堡主退开点。」
「行!」霍从天稍微退离他,「不过,你得陪我一起喝。」
墨昕一楞,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来!」
霍从天将酒递给他,见墨昕迟迟不接手,他眯起了眼,「不赏脸?」
「我一口就醉……」
「在这种时候,你连陪我喝酒都不肯?」语气中有着不谅解的哀戚。
墨昕心一缩。
「我的身旁只剩你了,墨昕。」霍从天再也抑不住心头的伤痛,哑着嗓音痛苦地道,「你、卫连,还有芸芸,咱们四人可说是从小一起长大,我把你们当成亲手足,芸芸更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可是……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墨昕神情一黯。
两天前,孤云堡该是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但却因新娘的失踪而成了一团乱。
霍从天的未婚妻邵芸芸,在成亲的前一天,和自己的心上人私奔,那位心上人不是别人,正是霍从天的侍卫与好友──卫连。
两人私奔的事,到了隔天一早才被人发现。
霍从天在得知这事时,并未立刻下令派人去追回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立着,好似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过了近半个时辰,他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发狂似地破坏充满喜气的大厅,看到什么就砸什么,吓得家仆全躲到门外去,直到墨昕出面点了他的昏穴,才制止了他疯狂的行为。
「墨昕,我只剩你了……他们背叛了我,他们逃走了……墨昕,你不能……你绝不能像他们一样对我……绝不能……」霍从天的声音成了哽咽。
墨昕心疼地看着霍从天,一向意气风发的他,经过这两天的折磨,早已憔悴消瘦,此刻更是痛苦地对他哭诉。
他何曾见过他这样?这次的事……伤他太深了。
墨昕难受地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他决然地抓过霍从天手中的酒,仰头往口中灌了几口酒,酒一入腹,喉咙似火烧,胃却如遇寒冰,又冷又热的感觉令他不适地干呕,脑中一片迷乱,身体开始虚软。
霍从天见状顿时清醒,暂时撇开伤痛,担忧地取走酒放在地上,才放好一回身,墨昕却整个人躺进他怀中。
「墨昕?」霍从天低头看着他,只见他脸上一片潮红,眼睛半眯着,微开的唇瓣轻吐着热气。
相较于平日的沉静平稳,此刻的墨昕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诱人。
「你这模样要是让小雨看到,她铁定受不了地扑向你。」霍从天轻语。
小雨喜欢墨昕,是孤云堡众所皆知的事;其实不只是小雨,堡内偷偷恋着墨昕的大有人在,墨昕在堡中受欢迎的程度甚至超过他这个做堡主的。
「墨昕,你醉了吗?」
「嗯……」墨昕低吟了声,接着蹙紧眉心,力不从心地想保持清醒,但却是枉然。
「唉……像你这样子,若是在外头不小心误饮了口酒,不就得任人为所欲为了吗?」霍从天无奈地摇头,「既然醉了,那就睡吧。」
将墨昕放倒在床上,自己也跟着躺在他身旁。
见他一对眸子仍硬撑着不肯闭上,他又开口道:「睡吧,陪我,不然我睡不着。」
墨昕这时才慢慢地合上眼,沉稳地睡去。
「这样你才肯睡,果真是我最贴心的护卫。」霍从天低语,端瞧他俊雅细致的容貌,不觉失了神。
好一会儿,他眸中闪过一道异光,语意坚定又认真地道:「陪着我吧,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的。」
静默地看着他许久,像受影响似地,霍从天感到自己的眼皮开始沉重。
疲惫地闭上眼,他放松自己,让自己陷入虚无的睡梦中……
(三)
破晓时分,山林里雾气笼罩,一片灰蒙。
一条俊雅的白色身影,手持一柄剑,身形优雅地移动着,依着惯有的招式,完美流畅地舞出一套共三十六式的剑法。
一套舞毕,忽地,剑势猛地一凝,原本看来不起眼的剑身,这时却青光闪耀,剑一挥动,冰冷剑气顿生,招招化成凌厉,周身扬起的寒光教人无法逼近。
一片叶子由枝头落下,却在距他头顶三尺处化成了碎屑。
相同的三十六式,呈现出的差异却是极大。
他先像个舞者,熟练的舞出了它的美;在那来不及眨眼的一瞬间,他化身成刺目的光芒,招招狠厉地如要夺人性命。
啪!啪!啪!
掌声蓦地从幽暗的树林里传出,墨昕回过身,见一条人影由树林后走出。
「我睁开眼,见你已经离开,看了看时辰,我就想你人应该在这里。」
墨昕向来人一揖,「堡主。」
霍从天来到他面前站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才道:「昨天为难你了。」
墨昕明白他所指何事,摇了摇头,接着一笑,「见到堡主终于踏出行云院,墨昕真感欣慰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