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转了个身,躯体舒展,化为人型,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抬头以他深邃的黑眸凝视天空,说。
“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万物循环,生生不息”
天顶巨大的裂缝合拢,风,地,火,三系元素的神光旋转着托住了不断倒下的战争古树,于那裂缝闭合的瞬间,一红一黑,两只凤凰从中堪堪掠出,崔恩抱着辰,抓住了火凤凰的脚爪,阿迪司与福克丽,盘旋着,低鸣一声,仿佛为这人间界所仅剩的神殿的崩坏而哀伤,继而带着四人朝远方飞去。
布鲁克曼从断裂的石柱群中挣扎着爬起,远方遥遥传来少年嗓音的歌谣。
“坐看他起高楼——坐看他宴宾客——坐看他楼倒了……”
奥菲斯的神使,森林的大德鲁伊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我要死拉!我要死拉!”
“别叫唤了……我才是真的要死了……”小悦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乖,别叫了”
“又要帮你们挡她的神光,又要破开壁障!又要当剑!又要当盾牌!现在还要放我的血给你们——痛啊!”
“这样只给我两块巧克力!你太不够义气拉!小悦!你这个骚包!”
“好了好了……回去再给你买”小悦哭笑不得地为炽羽包扎伤口“求求你了,别闹了”
待得把一房间病号治疗完,小悦呼了口长气,倚在炽羽的背上,合上双眼睡着了。
崔恩依旧沉默地面对屋子中的四人,此刻只有他,与立于墙角的兰迪斯是清醒的。即使是奇雷斯,被放了半天血后也陷入昏睡。他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朝罐头骑士看去,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身材,并暗自与自己作比较。
麒麟鳞转化的铠甲,有效地抵挡了梅杜莎凝视的石化效果,借着窗户外投入的黄昏微光,他看清楚了辰念念不忘的兰迪斯,他的骑父。
骑士的面部被火焰型的头盔密合笼罩,缝隙内隐约可见棕褐色的尸斑,炽羽不知采用了什么方法,兰迪斯的尸体仍完美地保留着死前的一刻,没有分毫腐烂。他的身材是匀称的,不像崔恩般瘦长。神射手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夕阳透过陈腐的木窗温柔地抚摸着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伙伴们,他们又回到这间木屋了。乌德斯,爱斯玲,崔恩,以及两位至高神,还有戴洛的神使——私生子,都曾在此歇脚不止一次,也许它的意义比流星之战的圣焰王宫更辉煌。
崔恩胡思乱想着,天渐渐暗了下去,待得大家醒来后,兰迪斯便要复活了。他颇有点抗拒那一刻,然而它最终必将到来。
月上中天,最先醒来的却是炽羽。
他缓慢地出了口长气,鼻息中有股炙热,像是烧焦的味道。崔恩动了动嘴角算是招呼,继而火麒麟小心地托起小悦的头,让他换个姿势,枕在自己臂弯里,又侧过身一腿斜挡在他的身前,免得黑猫睡熟了滑下去。
崔恩分辨着炽羽动作发出的细微声响,并推测他无法通过气能而感应出的神的行动,待得明白这代表的含义后,他心里微微的愧疚,笨拙地想学炽羽调换位置,以便辰睡得舒服些,却把他弄醒了。
“兰迪斯呢?”辰一句话,惊醒了屋内的所有人,他又转头望向一动不动,僵站着的罐头,方放下心来,从怀中掏出捂了许久的绿色水晶,把昏暗的房间内照得明亮无比。
“怎么用,这东西”
小悦揉着眼睛,浑身酸痛,伸了个懒腰。炽羽伸出食中二指在空中一划,木条从四周围向房间的正中央,严密地合拢于一处,嵌成长条型的木槽。他示意辰把水晶扔进去,小悦又打了个响指,空气里荡漾起水元素温柔的源力,涌入木槽中,把它灌满。
绿之意识在水内浮沉不定地散发出美丽的光芒,经过水面的折射,自然的清新之意逾发明显。
“泡澡?”辰一瘸一拐地站起,挽着罐头盔甲的一只手臂。
“等大约一小时,我换个地方瞌睡,好困……”小悦疲惫地抬抬眼皮,手指轻弹,松木桌上多了一个沙漏,沙粒正飞速往下落去,“沙子漏完了,把他扔进去,泡到全身再生完毕为止”他交代道,抓起肩膀上趴着的奇雷斯,扔到一旁。
炽羽推开门,跟在小悦身后,走出木屋,临走前回头看了崔恩一眼,目光中隐约有一丝同情与遗憾。
42.凤凰之泪
树林中依稀有白色的盐沫飞来,像是雪,又像是天使死亡后的碎羽,远方的盐之桩屹立,于冷夜中反射着月亮的寒光。此刻花海平原道旁的旅人们仍不知这一庞然大物,顶天立地的巨柱出现的意义为何。
世界树主生,而逆世界树主死,盐之桩自创世后便于建木相伴相生,把世间毁灭前一刻的所有罪责汇集于一处。
那是对正之三女神的制衡,但在陨神之战后,被奥菲斯刻意地压制,以便生命神力开枝散叶,控制人间界。
唯一知晓内情的神现在舒适,惬意地躺在屋顶上,晒着明亮的月光。除了空气中飞扬的粉末稍有破坏浪漫气氛之感以外,一切都还令他满意。
“上来吧”炽羽半眯着眼说。
崔恩一手扯着屋檐,敏捷地于半空中翻身,稳稳蹲于房顶的边缘处,继而朝他们走来。
“把你手里的那件东西给我,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一个条件”炽羽说。
小悦迷茫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崔恩把另一小小物事放回兜内,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
“任何条件。”炽羽重复道。
“包括自杀?”崔恩嘲笑着说。“或者舔自己的手肘?”
小悦和炽羽同时茫然地抬起手肘,舌头伸得老长,舔了半天无论如何也舔不到。
崔恩又笑道“别傻了,逗你们玩呢”
炽羽被噎住了,许久后他才问“戒指哪来的?”
“在老师的藏宝室里偷出来的,和辰一起……”崔恩转过头,背对着他们坐下,思索良久“我要把它送给……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当然”炽羽答道“那是一千年前,奥菲斯神系中号令七海之水的,爱尔兰斯荣光的凭藉——海蓝之心。”
“你的老师是谁”小悦也不客气,伸手就往崔恩怀中摸去,摸出海蓝之心,怔怔地摩挲着,仿佛见到了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的旧识。
小悦又把它放回崔恩的手掌心“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纪念品……”他随即叹道。
“奥菲斯的神力缺了一角,就是水神之力”炽羽又道“这东西不能让她得到”
“这个跟你换吧”小悦随手从虚空中抓出一物“再加上你的双眼”
他接过小悦递来的长弓,仔细地抚摸着。
长弓呈银灰色,弯曲成优美的弧度,弓的两头各镶一枚暗黑齿轮,即使是长期对远程兵器颇有研究的崔恩也说不出它的材质。他伸手试了试强韧度,发觉竟是拉动不了分毫。
月光映于弓身,他沉默不语,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划过齿轮边缘,利刃刮伤了他的手,长弓于月夜低低哀鸣,震颤,似为这新主人的血液而兴奋不休。
“这叫‘时光瞬狱’”小悦解释道“是时间之神——贝莱洛斯的武器,从未流传于人间,与隆奇努斯之枪呼应,为破序的神器”
“我只要眼睛”崔恩漠然把弓交回小悦的手上,后者却不接。
“送你,反正它也已经认主了”小悦示意崔恩把头枕在炽羽的大腿上,温柔地解下他的蒙眼布,他的双眼睁开,天边扑腾着翅膀飞过的乌鸦化为石像摔落。他又拉过崔恩的手交叠,以便他枕得舒服些。
炽羽懒洋洋地把手指插入唇间,吹了个呼哨,云端两物飞下,响起悦耳的鸣啼,火凤凰、黑凤凰,各自拖着它们长长的尾羽,落定,分别停于小悦与炽羽的身旁。
崔恩好奇地看着凤凰,两只凤凰也凝视着他,他从它们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哀怜,与慈悯,仿佛在修补他破碎的灵魂与孤独的内心。
接着雷神又开始惨无人道了。
他先是揪了揪黑凤凰的尾巴。“福克丽,流眼泪”小悦命令道。
“流眼泪!你这个傻鸟!”小悦一把按住黑凤凰的翅膀,使劲地拽着,凤凰在哀号却又不敢逃离。
“阿迪司你是好鸟”小悦又转向火凤凰,后者忙不迭地拍着翅膀,像只受惊的公鸡般急急扑腾开去。
“你们这样我很没面子!”第七神发飚了“要我叫奇雷斯来吗?啊!”
此语一出,凤凰如大难临头般地又凑到崔恩的脑侧,神射手哭笑不得地等待小悦再有什么新花招。
“拜托了,你们流两滴眼泪会死啊!”
“等等等”炽羽啼笑皆非地拦住虐待神兽协会会长的拳头“崔恩,说点什么”
崔恩茫然朝他望去。
“说几句话,让它们流眼泪”
崔恩沉思片刻,问道“上一次,它们流泪,是什么时候?你对它们说了什么?”
炽羽回想起千年前,与孪生哥哥用春华秋实之阵锁住世界树的那一刻。
“我说的是,我能感受到你的孤独”火麒麟缓缓道。
似是为了和应他的心情,两只凤凰各低鸣一声,又同情地看着崔恩漆黑的的双眸。
过了许久,平原道上如诗般寂静,萤火虫从草木间飞出,尾部拖着碎星般的光芒,感觉到了圣鸟凤凰的高洁气息,朝他们所处之处围来。
一时间屋顶变得绚烂且梦幻。小悦抬头,伸出手掌,光点纷纷聚拢,在崔恩的面前飞舞。
淡蓝色的荧光照亮了梅杜莎之子清澈的双眼,他迷离的眼眸从中捕捉到了一些什么,轻轻说道“母亲不相信,但我相信。”
“我相信爱情”
阿迪司与福克丽,各落下一滴眼泪,泪滴晶莹反射着萤火的星光,下落轨迹缓慢而清晰,在空中互旋着绕了一周,浸入崔恩的瞳孔中,他闭上眼,复又睁开。
火凤凰与黑凤凰同时一振双翅,响起音传百里的鸣声,飞上天际,消失在他们的目光中,萤火虫掉头没入灌木,自然又恢复了它死寂般的宁静。
小悦把海蓝之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叹了口气,崔恩转身,伏下,虔诚地亲吻屋顶,手中握着蒙眼布,跳下了房檐。
“你猜他能成功么?”炽羽问道。
小悦难过地摇了摇头“不能”
“因为你要神使,戴洛也要”炽羽叹了口气,把他搂进怀中,埋进小悦刺猬般的黑发里,呼吸着他熟悉的气味。“就像他的老师那样”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小悦忍不住道“但唤龙笛与逆世界之书已经在他手上,我们所剩的只有这一依靠而已”
“你可以把唤龙笛拿走,兰迪斯便不会……”
“那样不确定性太大了”小悦轻轻地说“我不能拿戴洛最后的一点神力冒险”
“况且就算真的走向那个结局,或许我们还可以让贝利娜姐姐帮个忙,来挽救一点什么……”小悦呼了口气。
乌云不知从何处涌来,遮没了西方夜空的一轮明月,无边无际的黑暗笼了上来,唯剩几颗孤廖的残星散发着倔强的光芒。
炽羽伸出手掌,荧光,星光,脚下房内透出的火光与他双眸中显现的旭日神采,融于一处。
“缺月”小悦道,“可惜了”
“算了,就叫缺月五光铠”炽羽又把手掌按于屋顶。
辰茫然而忐忑地坐在床沿,一手握着兰迪斯的臂弯,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生怕目光离开一秒,他便会从自己的面前消失。
木槽中已充盈了再生之泉并焕发出清新的气味,一如崔恩常常咀嚼的草秆。
炽羽手心的光线,流水般地透过房顶的间隙漏了下去,从柱梁间不断蔓延,似水银,温婉而有知觉地缓慢渗透,它抓住了立于墙角的罐头骑士,继而一滴不漏地没入了兰迪斯全身坚硬的鳞甲,哗啦声响,火麒麟之铠闪现淡银色之光,分解,又缩成一个小小的血红色吊坠,落于地上。
辰的眼眶中有泪水在不断打转,是激动抑或难过,早已分辨不清。他上前吃力地抱起兰迪斯,小心翼翼地把他横抱着,放进水槽内。
他在房外,背靠腐朽的木门坐下,抬头仰望阴云密布的夜空,有纠结雷电在云层中滚动,他的嘴角温柔地微笑着,目光抓住大自然的每一物,好奇地观察,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瑰丽动人。
他在房内,犹豫再三,还是把手探进了水槽中,他仔细地看着兰迪斯的脸,骑士脖颈处的尸斑点滴消褪,就如冬日的白雪遇上和煦阳光般消散于无形,再生之泉中漂浮不定的绿色光点掀开他流干了血液的伤痂,一头钻了进去。
骑士的皮肤不断重生,新肉覆盖了旧伤,数以亿万计的微弱绿点井然有序地修补他的身体。新生长出的皮肤又在它们打磨般的流动中渐渐与身体同为一色。
辰轻轻握着他的手,迟疑着是不是该放开,好让他全身都充分浸泡,但他握着的厚实手掌动了动。
一串气泡从水槽中冒出,兰迪斯剧咳了几声,猛然坐起。
“兰迪斯……”辰怔怔地望着他,泪流满面,继而兰迪斯一手环抱着水槽边的学徒,把他按在自己脖颈一侧,转过头,亲吻着他的耳畔。
学徒抽搐着,狠命地把自己的脸在兰迪斯的肩上不断摩擦,哽咽着,模糊说出一些连自己也不清楚涵义的话。断断续续的,一切都像虚像,唯有倚靠着的骑士方是真实的存在。
“辰,我的辰”兰迪斯呼了口气“终于不用……四处都黑漆漆的了”
辰放声大哭,积聚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失控。
世上苍生变迁,在数亿年中,宿命之轮的转动下显得渺小而不可捉摸;它不仅嘲笑着那虚无飘渺的爱情,更撕开了爱侣们紧紧相握的手;自开天辟地以来的主宰,比至高神更深邃的存在,即使戴洛、紫羽、辽日,创造世界的众神祗,仍逃不过它的游戏。
辰与兰迪斯做到了,活着是美好的,然,死亡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即便是无数诗人们歌颂万年的,神鬼同泣的壮烈爱情,仍比不上这幽暗深夜里牵着的双手。事实上,从拿到金狮徽章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灵魂便被紧紧系起,密不可分,以至当宿命降下它的干涉的此时,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兰迪斯坐在床沿,辰拉开木门,室内是窒闷的,而室外更充满了雷雨前的压迫感,天光隐退,唯余黑压压的灌木丛在安静的微风中向他们招手。
“小悦,红毛!崔恩!”辰红着眼眶,带着他沙哑而安定的嗓音喊道“奇雷斯!”
他在窗台上发现了两张纸,一张上赫然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落款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乌龟,四肢伸开,冒出脑袋,还吐着舌头。
我们先走了,不要太想我喔,拜拜。
辰哭笑不得地看着小悦的落款,把它折好塞进怀中,又拣起另一张纸上覆盖着的黑色布巾,把它凑到唇边吻了吻。
蒙眼巾有点咸,似是浸过许多次汗与泪,他一手抓着黑布,另一张纸上是一行瘦削的字迹,一如它的主人。
我也走了,我爱你。
崔恩只是暗夜中的寂寞行者,行者解下了他的黑色蒙眼布,四周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孤独地在密林内前进着,永远也分不清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