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大概未曾从迂回的曲折中渗透到厨房这个角落,空气在阳光的煎熬下形成闷热的气旋,大概他也应该出去了,到底进来了有些时候,也应该关心一下他人的反应。毕竟人不是靠自己一个就能活着的,总是连系着许多隐约而不易为人察觉的牵扯,如同透明的丝网一样关系彼此。
一个人是无法活着的,他明明知道,却总以为自己可以一个。
其实也说不出为什麽。
只是当罗洁诚看到对方很自然地融入眼前这一片景象时,突然产生了恶心的感觉。
不过他也不会反抗,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看着。
「诶?学长你出来了吗,为什麽要搞那麽久的?」李相如急不及待地回过头来喊,手上还拿着那件颜色鲜艳的儿童玩具。
「不,因为苹果汁都没有了,我找了好久又找不到……」他呆呆的答着话,理当然地等着承受斥责。
「唉!阿诚你这个孩子真是,不是说东西都放在厨柜里面的吗?连这麽一点事也不会。」罗妈妈一边念着,一边也禁不住从沙发上起来,打算亲自动手把事情调理得妥妥当当。
李太太带着一副「我也来帮忙」的神情,也急急地紧随罗妈妈走去。
「哈哈哈……」李相如的几声乾笑犹如戏剧中间场的钟声。
孩子大概是困了,也不会吵闹,无聊至极时,亦只会静静的翻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相簿,有兴致的时候,也会用小手搓揉的抚摸着。
张颂奇就靠在孩子後面,用缓缓而平淡的声音哄着:「嗯嗯,你看,这个女孩子也不错吧?漂漂亮亮的,就当你的太太好吗?……」
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罗洁诚就站在那儿,在目光相触的一刻,独自承受被背叛的震撼。
34
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念头,可就像刺在气泡上的一点,刹时间所有东西都会瞬即崩溃下来。
看科幻电影时罗洁诚常常都会想,为什麽保护罩那一流的东西都会做成薄膜般的形状,那不是一件很笨的事吗?只要能弄出一个缺口,就会失去防卫的功能。
有这种意识的时候他总会偷偷的笑,殊不知那东西的原理,原来和人的心是一样的。
那一种由现实伸延开去的想像。
轮子滚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急促又粗暴,在还未昏暗下来的天空下,走出了一道沉重的颜色。有点意兴阑珊了吧,浮云再看一百遍也是浮云,并不因为何人观赏而改变什麽。行李在平整的路上开始左歪右倒的偏斜,长方形的箱子总带有某种冷漠的意味,把人送往彼方的箱子也是长方形的吧,离开的执念也许就千年间的潜而默化下,停留在那形状之上。
几分钟前,张颂奇跟他说:「今天应该不适合住在你这吧,我就到外头找间酒店好了。」
有种东西就像浓缩的苹果汁调开了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变得淡而无味。
「我跟你一起去找好了。」於是他就说,离开了母亲和朋友,突然一个人跟着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没这样的必要,反正明天他们还可以见面,反正明天也可以通电话,这决不是永诀,明天就像流水一样滚滚东来,温和而细腻的消磨掉所有的时间,让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於是罗洁诚一直看着行李的滚动行走,似乎怕着那痕迹消失就到达不了。就如同所有好孩子才能去得到的地方一样。
於是他发笑了,这样亦不见得是什麽好孩子:「喂,张先生!」
「你找我有什麽事呢?」张颂奇非常客气的回头,就像对待所有跟他说话的人一般。
「我……」他理屈词穷,自然只有讨好的份儿。「我来帮你提点行李吧?」
「谢谢。」张颂奇把肩上的包包缷下来,顺畅的交到罗洁诚手上。
笑容以後不见宽容,无以名状的,塞在咽喉里难咽的硬块。罗洁诚随着行李的重量把心也沉淀下来,茫无边际的天空,什麽东西也不剩下,抬头一看挤压不堪的,大堪就只有一幢与一幢的高楼。是母亲的,是孩子的,是父亲的衣服在凌空悬挂,这里是一代又一代滋生的地方,阴暗又压抑的温床。
又为此他快步的走开了,似乎只要无视,那问题就不再存在。
或许就在背後,夹杂着行李沉甸甸的滚轮声,张颂奇的声音变得十分平静:「那麽,你喜欢哪一个?」
听说心痛是胃液倒流的後果,听说心动是缘於脑部某些物质的分泌,说来心也是个奇怪的东西,似乎永远只是概念,搬出这麽一个理由,把所有不能解释的事物当作解释过了一样,就像UFO。
在比喻的时候往往都是有实指的,比如说是像树一样高,像海一样深,可是「心如刀割」又算得上是什麽?心根本就只是一个虚拟的想像,就是被刀割开了又何妨?
何妨。
「哪一个什麽?」罗洁诚最会的就是装傻。
「哪一个女孩。」这时对方把手一招,计程车就来了。
随而他们把话题中断,就在把行李塞住车尾箱的时间里,有过少量的合作。然後是沉默,些微的颠簸,以及座位间相隔的距离。
张颂奇侧了一脸去看风景,小小的三角窗上贴着残破的标贴,罗洁诚往相反的方向下视,却在读着司机座位後的乘客规则。大概是因为车内放着些呛鼻的香薰,摇摇晃晃间,满口只有说不出的难受。
「那是他们搞的鬼,我根本就……」没想过,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
「这是每个人必经的阶段不是吗?」张颂奇马上这样反问他。「我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
罗洁诚却不知想争辩些什麽:「我……」
「我想我应该配合得不错吧,他们根本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平平淡淡的声音,随着窗外的风景模糊不清,不论到哪里去,都留下一个残破的印象。「反正你就打算要一直隐瞒下去,我们的事。」
明明感到难受的人就是自己,想要生气的亦是自己,那为什麽还要顾及对方的想法,为着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内疚不安?
罗洁诚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不喜欢的,是张颂奇在说谎。
在李相如前,在母亲前,在人前,若无其事的,把他们的共有的回忆归零,断然把当中所有的关系切断。
原来他不喜欢这样。
那他又要些什麽?
「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什麽的,对你也不过是可有可无。」那漂亮的手指就贴横放在唇下,向他投来一个嘲笑。
而他,还没接过就冲动地拨开:「不是这样的。」
「那又算些什麽?」结果还是让张颂奇开口。
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没有同意,在自然而然的时候待在一起,过後就会分开,什麽话也没说过,就这样狡猾的接受对方的供给,装作视若无睹,对所有的事漠不关心,只要快乐,亦只追求高兴。就一般的理解而言,这种情况叫玩玩就好。
不过罗洁诚亦不愿意这样解释。
他是这样麻烦的一个人。
车程还在继续着,没完没了的无了期,或许突然就要发生一场意外,让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就此休止,在以後成为一个隐约的遗憾,在偶然想起的时分,为那引人遐思的空白留下馀地。
远了,近了,也没什麽的,当作是一场偶然的相遇。
然後,就让它必然的逝去。
感情往往就如灵机一动。
「张先生……」不经意的,就连声音也被路上的小石子震得一颤一抖。
莫名奇妙的,想要拉着什麽东西,若是要抓紧,就不能再这样,像柔草随风轻摆的,以致最後丧失自己的立场。
总有一天会让别人知道的。
还是应该让自己说出来:「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35
总有一天,会教所有人都知道的。
他大概是得了妄想症,以为只要是承诺过的东西,都能够固若金汤。
张颂奇是何等聪明人,听了他这些话,也只是笑一笑。不过这未免是过於冷漠,似乎亦有点不近人情,於是笑容一收,眼神亦转趋凝重:「是这样吗?」
为此他的嘴巴动动,一双无色的嘴唇或许又在搓揉着什麽美好的说词。罗洁诚这个人真傻,以为随着语词的多寡能增减此事的说服力。他竟然以为这种事是可以通过辩论而使人相信的。
不过当时他想说些什麽话,今天我们已经不能考据。当张颂奇他妙手一指,前座司机闪缩的眼神从倒後镜飘移时,罗洁诚大概也明白,自己那张胆小的嘴,已经不敢再说些什麽。
然後张颂奇从容的靠在後座上,手指蹦蹦的在大腿上打起敲击乐来,罗洁诚在一旁看着,不禁却为这无声的轻快跃动焦躁起来。大概也真是亳无把握,他再想说些什麽,也便是半个多小时以後的事。
或许是顾虑到司机的目光,他强抢过搬运行李的苦差就直奔下计程车,这时张颂奇大概还在閒閒检视着皮包里的钞票,想着一些与罗洁诚无关的事情,比如是要让司机找换一张大钞,还是再看看零钱包内的叮叮当当可不可以并出同样数目。
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只是不太适合出现在这个时候。相对於张颂奇的气定神閒,罗洁诚难免表现得有点气急败坏,拖拉的行李轰隆轰隆,就连骨头也发出可怖的震动。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跳动,似是一张橡皮面具被人强拉到极致,只剩下一副绷紧的表情。
张颂奇神情自若的,走在他前面让人为自己推开一重玻璃门,罗洁诚却始终紧握着行李,执意不肯让人为他慷慨的服务。於是门僮笑了,接待员也笑了,只是出於服务业的礼貌,不显出一点嘲讽的味道。
自然在张颂奇脸上,也不留半分讽刺的气息。
每每只有不说口的事,才可以留有馀地。
这个道理罗洁诚或许是懂得太迟,不过就是懂得,应该也不会操作。
升降机门徐徐关上了,华丽漂亮的磨沙纹理含糊而苍白的掩饰了视线的交接,那一张脸和另一张脸各自独立的,分布在镜面的右边和左边。他们大可不透过眼前虚幻的影像衡量对方的价值,只是一边握着行李,一边拿着电脑卡实在不宜轻易放手。
指示灯是红的,隔在乳白的灯箱後一如脸上的红晕,揉开,化开,偶然相视,也分不清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颜色。不过那总是可爱的,散发着温柔的气息,就像其他人一样,始终是清清淡淡的,夏天的味道。
罗洁诚可不一样了,满身汗臭,局促不安的看着升降机从大堂缓缓上升,玻璃窗外是刻意为之的灯饰布置,只可惜其时天色未晚,那些小灯泡尚未能合时闪烁起来把眼睛照瞎,於是也便一望无际,四周都萎缩得把油漆都剥下来的旧楼房。罗洁诚实在不明白建筑师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麽,特意把这一面墙剔空好让人一览无遗,或许正是个不善於隐恶扬善的人吧,於是也只好落得掉人现眼的下场。
因而他微笑了,也便忘记自己经已失却立场。
大概是以为事情总会改变,不至於永远陷於如此不堪的景地吧。
罗洁诚带着这样的想法踏过深达十多层的空隙,轻巧平易的走入绵长的走道,世间的长廊似乎都是一个模样,在精神彷佛的时候,难免会觉得阴气迫人。可幸科学最终战胜了迷信,电脑卡瞬而一擦,他们便自这鬼气阴森的暗淡中隐去。
「你还在生气?」没想到是张颂奇念了他的独白。
「诶?」那自然就应该吃惊。
不过对方也便是无所谓的笑笑,随手往桌上掉下了电脑卡、手帕以及口袋内一点零钱,西装褛往後一翻领带也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工作的气息仍相当浓厚,罗洁诚还站立在门边的,当然还跟着他不离不弃的行李包。
「好了,你已经把我安全的送来了,也是时候回去了吧?」张颂奇看他没动作,也就不便干扰,领带就在步行的时间解下,掉在房间比较深的地方。
罗洁诚还是站在原处没动:「这个……」
「什麽?」张颂奇徐徐走出来,那声音自然一样温驯而平和。
「行李……」倒是他现在形似个讨小费的门僮。「行李要放到哪边才好?」
难免会有一声失笑。
「随便哪边都好吧,反正哪里也不是久留的地方。」也便是把手一张,靠在沙发椅侧,张颂奇带笑的,就把房间内的空地都指遍了,本来或许还想保留一些高贵与优雅,可最终还是按耐不住,添了一点冷嘲热讽。「你不也知道吗?」
他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有所要求。
只是他不知道要用什麽才可以安抚下去。
罗洁诚把那沉重的箱子一拖,压过了云石,压过了地毯,差点儿把自己的脚也压到了,他剩会做这些笨拙的事。
「我是说真的。」突然把目光对上,漆黑的瞳影背後,却只是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走板腔。
难为张颂奇却字字听得分明:「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样的话说着,不期然就会连手都交托出去,单是为抓紧一点,那股似有若无的温度。贴掌轻轻梳扫上的,是下巴的轮廓,是脸侧的瘦削,在极近的距离,或许就是左耳与嘴唇之间,吐露的一些话语。
「你说的都是真的,在这里,你说的都是真说话。」张颂奇的脸或者就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的,把词语反覆的组合出同一的意思。
因利悉便的,罗洁诚也摸上对方的头颅:「真的,我会……我会告诉他们的……」
「你又何必说这种话呢?」大概只是嫌着当下的位置太过别扭,张颂奇一把把罗洁诚给拉下来,就倒在软绵绵的椅垫上。
若只是一点拥抱和吻,他是可以付出的。
於是罗洁诚任由张颂奇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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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都是一点一滴的被累积的。
由现在开始每天出门去种一颗树,到第九十九年,你大概亦会拥有一片森林。然後树冠缓慢的上升,散开的枝叶一片交叠一片的织密,违免阳光入侵,在其下享受不见天日的快乐,极为舒心欢畅的哼着歌谣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