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洁诚都不懂得为何要隐暪这事,大概是出於对方独自保有太多的秘密,自己若不在这件简单的事上表现得隐诲一点,只怕心理会不平衡。他就是再会推测与猜想,只怕这刻亦无法懂得罗洁诚的心事,或者从来就不曾去理解过,因为绝无这样的必要。
生病的时候难免会容易感伤,以为天下人都应当有读心术的本事,稍一有一不合自己心意的行为出现,当即变得歇斯底里。药箱里并没有合适的药,罗洁诚掉下的空盒子随即被他的脚步踏扁,值得庆幸的是在怒哮与尖叫以前他已经爬到床上,贴在墙边的角落默默无语。
在半梦半醒间,依靠蒙胧的视线他开始数起天花板上的污渍来,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落下的污垢渐渐变得明显,或许只是一只昆虫的尸体,亦足以使楼房跌价。毫无关系地罗洁诚又想起了当日在坟前的对答,在那以後张颂奇也没有说出答案,只是用着难堪的姿态从後环抱过来,然後默默的朝向远方一直吹过来的流云。
注意到枕头上的一条头发,短了一截的,并不属於自己。在闷热中罗洁诚了一下身,刚驱走的热气放从右侧滑去,马下又在身下结集起来。如果有一天发现的是又细又长的头发又怎样,会不会为了找出它的主人是谁,而气得七窍生烟。
若是能够这样生气就好了,否则说再多的话也无用,能够坚强得足以承受一切的感情,现在自己根本不能够负担。就在这样想着想着的时候不小心入睡了,然後就一直这样。
听到门铃的声响时还是迷迷糊糊,也不知是梦耶还是其他。抬头一看时钟已经到了七点,从外边射进来的阳光推断到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明明是一样的声音,但门铃似乎亦会随着各人的风格而有些微的差异,从响动的频率中罗洁诚不禁觉失落,然後从窥视孔中已可知道来的是个陌生人。
他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打开门来,猜忌的看向那个不速之客。来人戴一顶帽子看不清楚脸容,唯一清晰可辨的笑容张得大大的,那角度不差一亳一分,明显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成果。
罗洁诚猜忌的目光还没从对方身上褪去,那人倒开始礼貎的说了,先生,打扰了,有你的包裹,麻烦你来签收一下。
什麽包裹?一秒的失神差点便鼻涕失控的滴下来,罗洁诚急忙掩住鼻腔,匆匆的点头示意又接过了笔,草草的画了两下又把门砰一声的关上。他抱住了包裹又掩住了鼻子,正想看看那里有纸巾,不意却瞄到包裹所寄出的地址,就是张颂奇这次出差的地方。
於是鼻子也顾不得了,纸巾也不用找了,他两手并用的撕开了包装的外皮,脆薄的撕裂声刺耳的传来,他把纸皮盒子一揭,里头却只是平常用来治疗伤风感冒的成药。盒子底垫有一张对摺的纸,罗洁诚用着迟顿的手指把它翻开,宽广的纸面只写了几个豆大的字,他读了几遍,还都是同一个意思。
『记紧要吃药,多喝水,多休息。』
纸是平常在办公室里随处可见的式样,上头还留有一点咖啡渍,看来是匆忙之间的随笔之作。罗洁诚读着读着,不知为什麽想哭,却又笑了,等到想笑的时候,却不自觉的哭了出来。
或许他开始肯定那天到那个坟墓以前去的意义,虽然说了许多的话却仍旧空洞的心吸进了不同的风,温柔而小心的安慰了他的伤口。罗洁诚有点不知所措的捧起了那一盒盒药,看了又看,却没有依照说明把吞服下去。
他坐了下来,半脸伏在桌面之上平视眼前的小盒子,虽然害怕这种温柔亦能重覆在别人身上,可此刻若是愿意相信自己是唯一受到这种待遇的人便好。
44
过了好几天,可能是因为看到海鸥的关系,罗洁诚突然想到海边走一赵。
是为厘清自己的心情也好,又或者是其他都无所谓。双层巴士在狭小的路面突然随着山坡的曲度转弯,离心力强得使坐在上层的人彷佛被摔了出去似的,罗洁诚却想起了无关重要的事,说来在没有海岸的地方,为什麽会看到海鸥在一片高楼之中在盘旋呢?这是一个毫无值价的谜题。
因着那猝然的冲击,本来握在手心的纸巾团亦不自觉的被放飞出去,罗洁诚弯腰想要去捡,却被反向的冲力摔得只好乖乖贴向窗边。尽管如此外间的风景仍然是美丽的,有点类近突发奇想,罗洁诚不自觉的又想起了张颂奇。他有点搞不清楚,对方把感情分散投资的必要,一会儿却又能理解,那是基於对象是个男人的缘故,若是同样的立场难保罗洁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人是善於保护自己的生物,如此这般确实是情有可原。
才刚能够点头马上却又感到心痛,罗洁诚知道这是无药可救的了,亦只好放手。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希冀是个误会,不久就自然会幻灭了,面对那数算不清的证据。一旦去注意就什麽都会无所遁影,好几次在不应该的时间地点,他都能看到张颂奇笑着的侧脸。
算了。在随便那一个沙滩前面他下了车,无法抵挡旁边店铺档主的气势只好买下了不需要的玩具胶铲子套装,一个人呆呆的开始在滩前堆起与其不相称的可爱沙堡。他把脱下的鞋提着走动,像个傻子一样观察起自己的杰作。才刚开始挖起沙土要修筑护城河,突然一个巨浪卷来,一切就化整为零。
被海水沾湿了半边屁股虽然有点不舒服,罗洁诚却还是高兴的笑了。难得这副傻样没有吓怕别人,不远远石阶的栏杆上竟传来了发问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你知道要往哪边走才能到这里?」
抬头往上看,那是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戴着草编的帽子,像以往所有会到海边的女孩一样让丝带随风在身後轻飘。属於过去的打扮让她看起来不太像现实中的人,然而罗洁诚却知道她,正确来说他已经见过她好几回了,就在那个人身边。
奇怪地他并无任何激动的表现,拍拍手上的沙罗洁诚踮足上前,亲切的笑了起来:「你要到哪里去?」
「啊,谢谢你。我对这边的路都不熟,虽然已经来过一次了。哈哈,我真是个冒失鬼。」她安慰的笑了。
「没关系,若是方便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带路,反正我也很閒。」出乎意料地罗洁诚竟然还会应对。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女人毫无戒心的蹲了下来,露出终於找到救星的神情高兴地展开了手上的纸,原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罗洁诚望了她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向纸上。「是个墓园……啊,你会介意吗?我听说这边的人都不喜欢那种地方的。」
「啊……不会。听你这样说的莫非你是从外边回来的吗?」他抹着脚掌上的沙正要穿上鞋子,对那突然的话犹疑了片刻才解读出当中的意思。收拾好胶铲子,罗洁诚摸着栏杆走上阶梯了,女人还是一脸面对陌生人时客气的微笑。
「是的,我一直住在外国,偶然才会回来。说来真惭愧,明明是那麽重要的地方却老是不懂得怎样走。」失却戒备以後,女人很自然的就与他閒话家常起来。
感情里出现了第三者确实是有点不可思议,更为怪异的是这渐而变得可以原谅,当然并不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当经历过伤心、痛苦、绝望以後还是无法死心,单凭着这一点就已经无法分手,在旁观别人的时候都能冷静地指出这是个傻行为,可落到自己手上到底还是无法割舍。
感触的想到自己还是对方最先喜欢的人,一直持续了好长的日子,依靠着这个可笑的理由渐而却变得理直气壮。在途中罗洁诚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始可怜起这个女人来。她什麽也不知道,虽然有着一种近於无知的幸褔,可到头来却只会显得愚蠢。
面对着她天真的笑容,罗洁诚不期然的生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就像看过的一出的电影正在电视重播时,身旁却有一个从未看过的观众一样,坏心眼地带着一种早已洞悉剧情的快感笑看对方。
会为着哪一秒感动,又会为着哪一幕感伤,他全部都心里有数,因而亦能高高在上的同情对方感情的起伏。没错她是第三个人,可相对地自己的位置却不会超出第二名。这样猜想虽然可悲,可同样地亦是事实所在,反正又不是朝夕相对,如果这是维系感情的代价,亦只能够容忍对方的存在。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可还是比张颂奇大了一点,脸上的雀斑在帽子的阴影下若隐若现,似乎注意到罗洁诚的视线并有所误会,接而便不好意思的低下来头来。罗洁诚开始明白为何人们会生出隐形人这种遐想,不为人知而又为所欲为的满足着实好玩。
他是爱我的,你不知道吧?
带着恶意的微笑显得有点残酷,罗洁诚却并不在意,只是笑得更开。
升腾而上的热气把道路映得弯弯曲曲,或许本来就是如是也说不定,在树荫的阴影下他们走到了目的地。这时罗洁诚才相起难怪会觉得如此熟悉,原来这便是张颂奇带走过的地方,那麽她是来这里干吗的呢?莫非和张颂奇有着与自己一样的约定?
「真好,就是这里了!」没有注意到罗洁诚不安的视线,女人高兴的说着,一边激动地脱下了帽子按在胸前,白晃晃的阳光把她所在之处照得极为明亮,产生出一种教人无法接近的错觉。
女人的笑容还是好看的,她看了那白色的十字架好一会,突然回头又向人分享这欢愉的心情:「真是太感谢你了,本来还以为会找不到呢。这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地方,这次能够再来真是好像梦一样。」
走在路上她快乐地转了几个圈,裙子稍为的滚起又平滑下来,她还一直愉快的说着:「我一直都想自己一个人来回忆一下,哈哈,说来有点奇怪,虽然已经过了半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里其实是那个人向我求婚的地方呢。」
「谁?」
「啊?」她突然却变得有点害羞起来,一种浸淫在幸褔中独有的羞涩。「嗯……我竟然会这麽失态。这里是……当时我丈夫跟我求婚的地方呢。」
「是吗?你真是幸运。」罗洁诚伸手把塑胶袋递出去,里面是刚才用过的玩具。「这东西就给你好了。」
「啊?这样可以吗,这不是你?……」虽然只是那样的玩意她还是慎重又小心的问。
「反正我都要回去了,你还会待着好一会吧?若是不要可以扔掉的。」他爽朗的回应着。
女人露出了疑感的神色,又带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可是我还没有好好跟你道谢。」
「不用了,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样啊……你真是个好人。」
「没什麽,再见了。」
「再见。」
他们互相道别,然後,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碰面了。
45
喂喂喂,其实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吗?
「我今天看见天空有一只海鸥在飞。」手上的电话滚烫烫的,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铅铁贴在耳边,就要在脸上留下烙印。罗洁诚瞬速的交换了左右手,漏掉了一些感叹词,可是亦能听到些不太重要的话。
「然後呢?海鸥不是都应该在天空上飞的吗?」大概又在那边暗示着自己的不切实际,嘻嘻的笑声不假掩饰地传来,罗洁诚摸着玻璃窗细听着,突然想到或许在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这种声音耻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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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有那麽一个傻瓜,像个不倒翁般任人摆布,多少次摔下来站起来自以十分坚强,谁知根本没人在乎。单是想到已经想笑了,罗洁诚微微的在嘴边勾立了轮廓,却没有让笑意变得分明。
「是呀,海鸥都是在天上飞的,若不是这样就不会看到了。」
「你怎麽了,声音还是怪怪的?」他总是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地方,一些无关重要的事。「病还没有好?」
「那天你不是要我想想到墓园处去的意思吗?我想过了。」罗洁诚的声音是很温柔的,平静的坐在最後的位置,车上的乘客大概亦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气氛。
看过的风景又被重新倒带,逆向的转回过去,一种无心细看的表现。罗洁诚靠着玻璃窗上的一片头发被压得扁扁的,扭曲了本来的姿态,合力要从那一面隐约的束缚中突破出来。极期留心的听着,接收不清的沙沙声,模糊的语音分节的传来,罗洁诚若是能够忍受,就会在这一刻装作线路突然切断的挂掉电话。
不过他到底想知清楚,像每一个想寻根究底的讨厌鬼,明明说愿意付出一切,结果却为那个後果抱憾终生:「你结婚了吗?」
若是这样他便是再爱自己也是无用了,那是属於他人的约誓,必需要承担後果:「你结婚了吧?」
「是的。」
没想到会省略掉那一点支吾的时间,毫不含糊的声音传来,耗了星点儿时间罗洁诚才能理解,这是一个无挽回的事实:「是吗?什麽时候的事了?」
「半年前吧。」张颂奇答应得很快,似乎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多加考虑的事。此时巴士开始绕道下坡,在狭长的山道上俯首前去,亦需要一点点舍身的勇气。
「是这样吗?那麽恭喜你了。」这祝褔或许来得太迟,不过这也不能怪罗洁诚,毕竟他们在四个半月以前才再次重逢,而他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的。
「嗯。」张颂奇示意他知道了。
然後在电话里头是一片沉默,车厢里依稀的仍可听到从前座乘客耳筒中传来的音乐,不知的乐韵激动着人的情绪,本来罗洁诚可以挂线,只为着表示他知道了然後维持缄默。可他却想再说些什麽,到了喉头却被乾燥蒸发掉每个音节:「我……」
那边犹疑了一阵子,没挂掉的电话里头传来翻动纸张声音,隐约还可听到键盘正在按动,细心一点就张颂奇在哪个时候叹气也都知道:「嗯,你还想说些什麽?……」
「你是要跟我分手吗?」或许是座向逆行的关系,罗洁诚不自觉地把话也说反了。
「你就想说这个?」张颂奇迟疑了一下,未几却肯定的答到。「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什麽叫作你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大概是座椅的颠簸所累,开始有人好奇的往车厢内四周打量,罗洁诚因此不得不把声音压得极低。「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在想些什麽?罗先生,你会在意吗?」咯咯地一下接一下的,是手指拍打桌面的敲声。「请你明白,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我和她不过是因为公司的事……」
听起来是很无可奈何的口气,也许亦有很多不得不为之的强大理由,可罗洁诚清楚的明白到,他不过是做了选择。就像当天自己在桥上那样,选择了自己的事业而没有选择回头。不过是为了保存预先设下的前提。
「你是在报复我吗?」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可笑的第三者。
就怕这是所谓的报应。
「这样我们大家都能松一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