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离说,「恰恰,快吃点儿东西,你饿得撑不住的时候会变回原形的,那时候,祁哥哥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恰恰慢慢地摇头,也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练离的膝头。
练离说,「恰恰,恰恰,祁哥哥那么辛苦地在找你,他一定是很喜欢你的。你还是回去吧。你不想回去吗?真的不想吗?」
恰恰泪渍渍的脸抬起来看着练离。
练离突然俯在恰恰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恰恰,看到你们,我才明白我自己,才明白一件事,原来,我是喜欢那个人的,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觉得他比我自己要重要。既是自己顶顶喜欢的人,便没什么好计较的。什么委屈也不是委屈了。恰恰,你懂么?恰恰,你回去吧。我们送你回去。」
薛允诚突然开口道,「恰恰,过来。」
恰恰慢慢走过去跪在他脚边,对薛允诚,恰恰多少有些怕。在天宫,他见过的最高级别的仙家不过是掌管御花园的警幻仙子与月宫的嫦娥,薛允诚又是那样地不苟言笑。
薛允诚问道:「恰恰,你告诉我,想不想回去?」
恰恰垂头认真地想了想,说,「想。」
薛允诚又道,「回去就有命里的劫数,怕不怕?」
恰恰摇摇头,想一想。再摇摇头。
薛允诚摸摸他的头发,「好,我们送你回去。」
祁承远已经记不清发掉多少张寻人启示,也记不清走过多少条街巷了。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总觉得客厅里有细碎的声音。他多希望拉开灯就能看见,小小少年,雪白衣衫,赤着脚站在那里,说:「我饿了呀,哥哥。」
祁承远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哥哥,哥哥。」
祁承远想,「哦,我幻听了。」
又听见有人在叫着,「哥哥,哥哥。」那声音仿佛是从门前的皂荚树上传来的。
祁承远向树上望去。
一个身影飘然而下,立在他的面前。
祁承远自言自语地说,「哦,又出来幻觉了。真是,呵......」
小小少年走上前来,拉住他的一只手,捏起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戳一戳,叫道:「哥哥,哥哥。」
祁承远一把把恰恰搂在怀里,呵呵笑着说,「就算是幻影,也等会儿再消失吧。」眼泪一路流了下来。
小小的身体,正好够一个怀抱。祁承远的双臂合拢来,密密地把恰恰圈在怀里。
恰恰有点儿气闷,却也不愿挣开,含住了祁承远衣襟上的一颗扣子,咯噔咯噔地咬着。半晌才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及至到了屋里,祁承远才发现,窄窄的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少年。
祁承远想起书上说的,谪仙一般的人物,他又回头看看恰恰,他想,我才算是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
恰恰说,「哥哥,哥哥,是他们送我回家的。」
祁承远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却也井不十分惊讶。只一个劲儿地道多谢。又说,「不知二位可不可以留下吃顿饭?」
薛允诚略一沉吟,慢慢点点头道:「叨扰了。」
祁承远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菜。盛了一碗汤放在恰恰面前。恰恰把头凑上去。细细闻那香味。凑得那样近,热气在眼睫上笼上一层细密的水珠。
练离拣一块神仙鸡,尝一尝,扬脸对祁承远说,「祁哥哥,你真棒,会做这么好吃的菜。「偷眼看看薛允诚,又拣一块快快地送进嘴里。薛允诚以手指扣扣桌子,练离吐了吐舌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也学恰恰的样子,捧了汤碗,去闻那香气。
祁承远想,哦,这孩子是修炼还浅的仙家。
一顿饭后,薛允诚与祁承远居然在厅里摆开棋盘对奕起来。一个多时辰下来,两个竟然打了个平手。薛允诚英俊的脸上,笑影微透,道:「没想到祁先生如此善奕。」
祁承远笑道。「嘿嘿,我精于一切雕虫小技,不值得一提。」随后又抓抓头发说,「哦,我应该说承让承让对吧?」又抱了抱拳。
薛允诚终于笑起来,缓缓点头。
这当儿,那两个小的早就满屋子哒哒地跑过来跑过去了。恰恰献宝似地带练离去看祁承远的电脑,又拉着他去厨房去看微波炉,冰箱,电子炉灶,抽油烟机。练离最感兴趣的是吸尘器,把那呜呜作响的玩意儿一路牵小狗似的拖来拖去。甚至钻到床底下去吸灰尘。
恰恰把吸尘器吸管前端的头拔下来。拿了那管子在祁承远身上吸灰,从后背到前襟、到腋下,到腿脚。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练离无比羡慕,跃跃欲试。可是看那稳如泰山的人,背过身去缩缩脖子吐吐舌。
恰恰又带他去浴室他最心爱的大嘴巴浴盆。出来的时候,两人挥身湿了个透,头发上都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在灰色的地毯上踩出两对湿淋淋的脚印儿。练离的胸前衣襟里鼓鼓地塞着乌龟。
祁承远说,「恰恰,天这么冷,玩水要生病的。」
薛允诚道,「练离,又淘!」
两个孩子嘻嘻一笑,转个身。那身上立时就干了,躺在地上,头靠着头,咕咕呱呱地说笑个不停。
夜深了,薛允诚想,是地气最旺的时候了。便道,「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祁辰远微微愣了一下,立刻醒悟,仙家,自然不可能如凡人一般地行事。用力握了薛允诚的手,说,「真的非常谢谢你们送恰恰回来,谢谢,谢谢!」
这下,轮到薛允诚发愣了。
恰恰拉了练离的衣角,依依不舍。练离拉拉他的头发,道,「山水有相逢,有缘的话,我们很快能见到的。」
恰恰说,「练离哥哥,请你帮我打听一件事。」说着,小声在练离耳边说了点什么,练离点头说,「好。」
祁承远坐在沙发,回手把恰恰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声声地叹气,一声声地傻笑,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恰恰,对不起。」
恰恰窝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拿额头贴了祁承远的肩,一下一下蹭过来又蹭过去。
祁承远问道,「对了恰恰,送你回来的是哪两位仙家?」
恰恰刚要说,想想不对,跳下地,把祁最远拉起来,让他坐到卧室大床上,才呼出一口气,慢慢地说,「他们么,是地府十殿的阎王与无常。」
祁承远傻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连眼珠子也没动一下。恰恰慌了,半跪在床上,用手搬了祁承远的脸,凑近了叫他,「哥哥,哥哥,哥哥。」
祁承远终于嘿嘿笑出来,继尔大笑起来,抱了恰恰在床上滚来滚去,说,「我可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
回来以后的第一夜,恰恰把着他的大枕头站在卧室门边,犹犹豫豫地想上前。又后退两步。
祁承远先钻进被窝里,把那软厚的被子拍拍松,鼓起来像个小房子,对着恰恰招招手。
恰恰笑起来,扑上前,又被手里的大枕头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一张脸扑地一声全陷进枕头里,祁承远哈哈笑着把他捞起来,塞到被窝里。
恰恰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问,「是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
祁承远说,「休猜猜?」
恰恰寻声望过去,墙上的半旧的空调居然在运转,伴着嗡嗡声,有一股股的暖气散出来。
恰恰说,「咦,它居然能吐热气了!」
祁承远说,「那是。我们增容了。」
恰恰问,「那是什么?」
祁承远自觉地担负起为小仙子传授人间的科学知识的重任,说了半天。恰恰认真地听着,然后说,「我明白了,就是说它的仙力增强了。」
祁承远呵呵笑起来。
恰恰脸红了,「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哥哥笑得像弥勒佛爷。」
祁承远大笑,「不不不,你说得很对。」
恰恰道,「要是练离哥哥在多好,他还没见过空调的本事呢。他一定喜欢。」
又道,「他真是好看啊。眼睛里落了桃花似的,比观音座前的金童还要好看。我真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祁承远说,「喜欢。不过,我更喜欢恰恰。」
恰恰往被子里钻一钻,又钻一钻,祁承远掀开被子看,发现他躲在里面笑得无声又灿烂。
恰恰把被头压在下巴上,明亮的眼睛里的快乐满满地荡漾,要泼出来似的。
「我也喜欢哥哥。」他想一想,又说,「不是喜欢。是比喜欢更喜欢。是爱。我爱你哥哥。」
对他而言,复杂的爱情,简单如风,平白如水。
祁承远搂搂他说。「嗯。我也爱你恰恰。」
恰恰又站起来,把枕头摞起来,站上去。伸了手挡在空调前,说,「真暖和啊,真暖和。以后不用穿这么多睡觉了。」
天宫的气候四季如春,柔和温暖。恰恰一直不能适应人间冬天的阴凉潮湿。睡觉时总是先穿一层棉。现在好了,屋子里暖暖和和,床头柜上还有新鲜的蜂蜜冲泡的水,恰恰拿起来喝了一大口,他觉得便是在天宫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安逸过。
祁承远暗喑羡幕小仙子,这么天天地吃着甜东西,依然是纤细柔韧的身体,白瓷一般洁净的牙齿。
恰恰躺下来,抱着祁承远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小木床怎么办?
祁承远说,「不要紧,我们可以把它送给别的小孩子。」
恰恰高兴起来。舒展了身子仰面躺着。脚与祁承远的脚碰在一起,头便只能搁在祁承远的腋下,恰恰伸直了手臂,这下子与哥哥一样高了,甚至还长出一小截去,恰恰这才满意,扭过头来看着祁承远笑。
祁承远说,「你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想快点儿长高。你放心吧,日子还长着呢,你一定会长得像哥哥这么高的。」
日子真的很长,小仙子恰恰的日子,漫长得没有边尽。但是有哥哥相伴的日子,却短暂如昙花,盛放与凋零,都只在片刻之间。
恰恰想到在天宫时,跟花仙念诗,读到过「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句子,其实他想,能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看见彼此的白头发都是开心的吧。
恰恰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成长。
他问哥哥,怎么样才能快点儿长高呢?
祁承远开玩笑地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秘方哦。就是吊在门框上,叫一个人使劲儿往下拉你的腿。」
于是,从第二天起,恰恰每天等祁承远一回来,便伸了双手,攀在门框上,叫祁承远在下面拉他的腿。祁承远并不了解小仙子的心事,以为小孩子把笑话儿当了真,每每把着他拉两下就给抱下来打转。恰恰每每真急了,一定要重新吊上去,认认真真地让祁承远拉满百下。
他很想,在短短的时间里与哥哥经历多一点的生活,恨不能一日里就过完了一辈子。
有一天,祁承远回来的时候,有点神情黯然,原来,元旦过后,房东不肯续租房子了。祁承远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起来,并且对恰恰说,「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要搬家喽恰恰。」
N城这两年的房价飞也似地涨,租房人价格也是一样。离元旦的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星期了,祁承远只能利用下班以后的时间去看房,恰恰一定也要跟了去。穿了厚厚的棉衣,用大围巾蒙了半个脸,呼出的热气挂在眼睫与眉梢,湿漉漉的,却总是很快乐的样子,坐了汽车,奔渡在N城的大街小巷。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稍近的地方,贵得没有道理,稍便宜的地方,又远得离谱。
祁承远问:恰恰,你累不累?
恰恰的嘴掩在围巾下面,快乐而含糊地说,不累不累。
终于有一天晚上,祁承远带来了好消息。
自己的那个当花农的舅舅听说了外甥的难处,托人带了信说,自己这里不是有一处住房空着,房子旧了点儿,可是倒还干净,虽说远了点儿,可是现在刚刚通了地铁,交通一下子方便了许多。有人租了楼下的一大间做仓库,二楼还有两间小点儿的屋子。正好给外甥住,也顺便帮着看看房子,这是多么两全的事儿。自家人又不用交房租。
祁承远高兴地对恰恰说,「恰恰,恰恰,我们有新家了哦。新家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你一定喜欢。就是远了点儿旧了点儿,委屈你了。」
恰恰说,「不委屈不委屈,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一定要带上大嘴巴浴盆好不好?」
祁承远笑道,「那当然了!」
小仙子恰恰,看着屋子里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那些个电器与家俱。有点害羞地说要试试自己的搬运大法看看灵不灵,于是捏了一诀,指向最大的一个装了书的纸箱。转眼间,纸箱果然不见了。
祁承远抬头看看,爆笑起来,指着天花板笑得话都说不全。
那大纸箱被恰恰的搬运大法搬到了天花板上,颤颤微檄地悬在那里,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恰恰的脸更红了,赶紧使法儿把那箱子重新放回到地上去。
祁承远说,「恰恰啊,你学艺不精哦。师傅教仙术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恰恰老老实实地说,「栀子花仙教搬运术的时候,御花园里五十年一收成的樱桃树刚刚结了果,我跟七七八八每人藏了一口袋,只记得吃了。」
祁承远说,「哦,原来开小差了。没关系,看哥哥的搬运大法吧。」
直到坐上开往新家方向的大货车,恰恰才明白哥哥的搬运大法原来就是用大汽车来搬东西。
驾驶室里只能坐三个人,祁承远只好带着恰恰与其他两个搬家的工人一起坐在车的货箱里。
天很冷,风吹到人的脸上刀割一般的生痛。
祁承远替恰怡严严实实地裹紧了,恰恰窝在大浴盆里,胸口里塞着已经冬眠了的乌龟,寒风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摇摇晃晃间几乎要睡着了。祁承远说,「恰恰,这么睡着了要生病的。」从热水壶里倒出温热的蜂蜜水给他。恰恰呼噜呼噜地喝着,又倒给哥哥与工人大叔们。
到了目的地时,工人们舍不得让他下来搬东西,把他连人带浴盆从车子上抬出来。恰恰高兴得仿佛坐的华盖风辇。
新家的屋前有一块空旷的场地,祁承远的舅舅早已站在门边儿等着他们。笑着比划着告诉他们,屋子里的暖炉已经给他们烧上了,暖得很。
原来,祁承远的舅舅是北方人,不惯南方冬天的阴寒,这旧式的屋子里,砌了火炉。
恰恰抬头望去,尖尖的屋顶上,烟囱里有团团白色的轻烟,慢慢地飘散到冬日淡青色的天空里。
恰恰笑了。
第七章
祁承远的舅舅,小时候生过重病,给耽误了,落下半哑的残疾,并且脑子也不是很好,但是种花却是一把好手,所以一直留在郊区老家以种花为生。祁承远跟他说过,恰恰是自己收养的一个孩子,他不是太明白事情的经过,但是,恰恰这么可爱,一大一小倒是一见如故。旧屋简单收拾了一下,最重要的是极暖和,恰恰脱下大棉衣很高兴,趴在祁承远舅舅的背上,亲热地叫,公公,公公。祁承远揉揉他的头道,「恰恰,你错了辈分了。」
恰恰看了看舅舅花白了的头发,又细细想了一回,回过神来,嘻嘻地笑起来,重叫道,「舅舅,舅舅。」看着祁承远与舅舅打着手势说话,恰恰羡慕得了不得,更觉出哥哥的好来。
恰恰与祁承远算是安顿下来了,恰恰剩着舅舅不在的当儿,使出他的搬运法,这次没出什么大岔子,不一会儿就把家里的东西各自归了位,并且一下子窗明几净起来。
小小的阁楼,很暗,堆了些不用的东西,又有些冷。却有一个挺大的顶窗。恰恰叫祁承远把他抱起来,手指轻轻在窗玻璃上划过,窗子上的积年沉垢立刻消失了,可以看见墨蓝水润的一块天空。一角还缀着几颗星子,不太亮,有点点发黄的光泽。但是,冬天的夜空,难得看到星星,祁承远与恰恰已经很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