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公子(卷一)————紫陌

作者:紫陌  录入:03-24

      程净昼为人本来便倔强,程夫人也不觉得奇怪,但两日后他竟然晕厥在祠堂里,程夫人这才知道是出了事,将丈夫埋怨了一番,连忙请了郎中给儿子看病。郎中说是受了风寒,心力交瘁才会如此,若能放下心中之事,好生修养几天,理应无碍。
      程净昼整日昏昏沉沉,神智不清,偶然有些清醒时候,也是沉默不语,问他心中何事,只是摇头不说,但身体已是一日不比一日。程府中人人都爱极这个小公子,他这一病,一时如同暗云笼罩,无人开颜。程夫人见他如此,心中难过,竟也忧郁成疾。
      这日明月奉命将煎好的药劝他服下,走到床前,看到他睡得极不安稳,似有惊惶之色,连忙轻声唤道:“公子,公子!”程净昼赫然惊醒,睁开眼,茫然看了他半晌,眼中露出悲苦之意,忽然握住明月的手,说道:“你要我每日快快活活的,但我既然已经知你心意,这一世也不能快活了!”
      明月吓了一跳,手中药碗倾侧,登时摔在地上,碎成碎片。明月大惊唤道:“公子,我是明月啊,你认错人了么?”程净昼定了定神,似乎已然看清,满心失望,轻声说道:“不错,你是明月,不是他,他是再也不会见我了,他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明月看见他茫然无措,失魂落魄,不由得说道:“公子,你是为情所苦么?”程净昼微微一震,黯然说道:“若真的是有情,只怕还好些,恨只恨我亏欠于他,今生也不能还。”
      明月呆了半晌,说道:“公子若只觉得亏欠,又岂会患病如此之重,像是患了相思之症。”程净昼摇头说道:“我对他儿女情意只怕不深,不是相思不相见之苦。”明月十分奇怪,问道:“不是相思,那是为了什么?”程净昼茫然说道:“他对我情深一往,爱逾骨髓,我不能回报,心中歉疚难安。”
      明月一呆,忽然笑道:“公子金陵才名第一,这金陵城中爱你的女子比比皆是,明月自幼随你于身侧,不知看见多少姑娘暗送香囊锦帕与你,对你深情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你几时在意过?”程净昼低声说道:“你不明白的,他为了我,很可怜,甚至连骄傲也不要了。”他忽然想起几次缠绵,那人肯为他宛转承欢,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
      明月笑道:“说到可怜,我今早在集上见到一个姑娘更可怜,不必说骄傲,连自尊都没有了。”程净昼心中微微一动,问道:“是么?”明月说道:“她母亲病死,无钱埋葬,只得插上草标卖身。”程净昼啊了一声,说道:“那她可被好人家买去没有?”明月笑道:“公子,她这般可怜,怎么不见你为她伤心成疾?”
      程净昼微微一震,沉吟不语。明月笑道:“看来我是说中了。既然如此,改日便叫老爷到你心仪的那姑娘府上下聘,也好成全你这般心思。”程净昼犹豫一阵,低声说道:“如此说来我对他也不是毫无情意,但情意终究比不上怜悯来得深。”
      明月呆了一呆,说道:“公子这话深奥得很,明月可不能明白了。女子娶回家中,只需呵护疼爱便足已,要什么情爱?你见她可怜,便多呵护一些,她定会欢喜。”程净昼怅然良久,低声说道:“他不是寻常女子……”那人心高气傲,当世无双,若真能如此含糊混过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分离。
      程净昼喟然一叹,又有些痴痴之意。
      明月说道:“不管是什么女子,公子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夫人已经病倒了,老爷也整日大发脾气,你不能整日让大家担心罢?不如先养好身子,是娶还是不娶,也得以后再说。”
      程净昼凛然一惊,说道:“你说的是。若是我真对他有些情意,日后自有相见之期。整日为此不安,倒让大家为我担忧了。”他念及别人为自己忧心,竭力振作,汤药不拒,身体便一日强上一日,过几天已经能出去走动。但无人在旁时,又有些郁郁寡欢。
      明月心中叹息,也不知如何安慰,忽然想到一事,便道:“明日便是庙会,公子,不如我们出去散散心如何?”程净昼点头说道:“也好。”
      翌日庙会之时,人群熙来攘往,繁华喧闹。明月少年心性,自然早已忘了出门前答允程夫人好好看顾程净昼之事,跑了个无影无踪,也不知是去看杂耍还是买东西去了。程净昼也不去管,只是缓缓走着。
      分离已有月余,但那人一言一笑,宛若眼前。自己日日想起,或许也是怕总有一天如他所愿的忘记罢。
      程净昼恍惚的想,心里又有些隐隐的痛楚。
      不知不觉,已走到花市来。程净昼无意买花,正要离开,忽见几株梅花,清清冷冷的开着。程净昼微微一怔,此时已不是初春寒冷,这梅花竟还能此时开放,倒也稀罕。其中竟有一株白梅,意态潇洒,秀雅挺拔,程净昼不由得心神远远飘了开去。
      那卖花老者说道:“公子可要买花么?这花是山野林间之物,不同寻常。”程净昼问了价钱,正要付帐,明月已然匆匆赶来,说道:“公子怎么在这儿?我找得好苦,原来你在买花。老丈,这花多少钱一盆?”程净昼眉头微微一蹙,那老者已答道“十二文”,明月惊呼一声道:“这么贵?”,登时与那老者讨价还价起来。
      程净昼眼见那老者似乎十分为难,一言不发付了钱,将一大盆花让明月抱着,自己已经走了开去,明月抱着花奋力从人潮汹涌中挤出来,一边还在唠叨他乱花钱,程净昼也不愿多说,转了话题道:“明月,方才去做什么了?怎么没瞧见你?”
      明月登时眉飞色舞,说道:“我在此间茶馆听陈老先生说书。你不知道,今天正好说到一则江湖之事。”程净昼微微一笑,道:“你小心些,别把我的花摔了。”
      明月气鼓鼓地道:“公子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么?”程净昼沉吟半晌,说道:“无非是些打打杀杀的事罢了。”明月说道:“可这一段不同,是少林神僧大战魔教魔头,星云教主束手就擒之事,看来邪不胜正乃是常理,那魔教再嚣张,也不得不对少林的大师父们俯首。”
      程净昼大惊变色,说道:“你胡说,他武功高强,怎么会、会被……”他忽然想到什么,登时住口不言。那人离开时已然身受重伤,不定路上便撞上少林的僧人,那些人在出云山庄上丢了面子,看见他孤身一人,又浑身血迹斑斑,定然会群起而攻,他孤掌难鸣,只怕,只怕……
      程净昼想到此处,已然不敢再想下去,却听得明月十分不以为然道:“我可没胡说,那魔教教主现在正囚于慧通寺,身上九处要穴被龙骨刺钉住,万难逃脱。那龙骨刺每枚都有四寸长短,三分粗细,如同铁椎一般,即使那魔教教主有通天之能,冲开穴道,也冲不断这伏魔之刺。”
      程净昼只觉得天地逆转,再也无力出一言,发一声,良久才听得一个声音说道:“你说的……是真的么?”那声音干哑嘶裂,竟然已不似自己的。
      明月也没听出,兴高采烈说道:“自然是真的,不是在金陵城中发生的事么?据说还有人亲眼在出云山庄上目睹魔教教主用了妖法,但最终还是不敌佛法无边,只得俯首……”
      明月再说什么,程净昼已经不能听到,只觉得周围声音都忽然消失不见,人人欢喜若狂的面孔霎时之间,也似乎离他很远。
      那样的钢刺刺在身上,一定很痛。
      他心里想着,似乎浑身的力气已经渐渐被抽空。
      那个人,那个让他心里一直牵挂,朝夕难安的人,此时只怕浑身是血,被人折磨,但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堂堂一教之主,又那么骄傲,受到如此侮辱,心中之痛更胜身体之痛百倍,他……他大概会自尽吧?程净昼一念及此,不由得眼前一黑,竟渐渐软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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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通寺外有一处别院,离正殿不远,钟鼓梵音传来,清晰可闻,令人为之肃然。这别院的地面由一块块巨石磨成,方方正正,一株古木参天直上。沉郁庄严之中,却有一处茅屋破败,危然立于角落处。
      室中一个老僧合什一礼,起身说道:“屈施主,明日你便由老衲师弟等人护送前往少林。出家之人慈悲为怀,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希望施主早得解脱。”
      屈恬鸿一身灰袍布衣,十分洁净,他端坐于蒲团之上,闻言只是一笑,说道:“多谢大师指点,但不知大师自遁入空门以来,可得解脱?”
      那老僧垂眉说道:“施主此言着相了。为解脱而解脱,已入小乘,但屈施主与老衲不同,屈施主执念太深,须知红颜弹指老,此生原是痴,唯有看破放下,方得自在,自在方无生老病死之苦。不知施主不能放下什么?”
      屈恬鸿低声说道:“不能解脱便不能解脱罢,我心中牵挂之事太多,那是永不能解脱了的。”
      那老僧合什一礼,缓缓走出门去,口中说道:“我当为说怖畏之事:此舍已烧,宜时疾出,无令为火之所烧害,作是念已。如所思惟,具告诸子:‘汝等速出。’父虽怜愍,善言诱喻,而诸子等乐著嬉戏,不肯信受,不惊不畏,了无出心,亦复不知何者是火,何者为舍,云何为失……”
      屈恬鸿默然。他如何不知三界之中,犹如火宅,但世上总有不得不为之事,亦有不得不思念之人,便是烈火焚烧,也只能生受。
      那日离开程净昼之后,他茫然所失,又身受内伤,不慎昏迷在路上,醒来时便已为人所擒,身上诸处穴道被制,并被刺入龙骨刺。此时他衣衫洁净,但也是鲜血已凝之故,自知若是解开衣衫,必定可见满身血污中,钢刺已然钉入骨髓。
      他浑身无力,钢刺也不能拔出,九处伤口已经溃烂,又正位于要穴之上,此时即使立刻拔出钢刺,也不知何时才能愈合,若是留在身上时日久些,这身武功也只能废了。
      一个小和尚端了一个条盘过来,放在他身前。那条盘中放了一碗清粥,外加两碟小菜。慧通寺也并非刻意薄待于他,这几日他在别院中时与那老僧日夜相伴,吃的便是一样的食物。今日已是他在慧通寺的最后一日,那老僧看守之职已尽,便先行离开,想来已要交付少林寺看管。那小和尚也不说话,向他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将房门锁上。
      屈恬鸿缓缓伸手出去,端起碗,水中清影似已比昨日消瘦。
      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他若得知自己被囚,定会伤心罢。但这伤心,只怕也有限,他最后必会渐渐将之当成一场幻梦,甚至奇异自己怎么会与一个男子苦苦纠缠。
      早已心知他爱慕的乃是女子,却仍有一丝妄想……
      求而不得之苦。
      他此生竟然到死,也是求不得。
      一声清脆的裂声,手中的瓷器摔在地上,那割裂的痛楚也似乎更尖锐的一痛。
      他忽然缓缓一笑。此时四处无人,这笑意也十分严厉自持,毫无半分欢欣愉悦,亦无半分落寞苍凉。但就在这缓缓的一笑之间,许多少年之事忽然于心上纷至沓来。
      他身居高位,人人都道他定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却不知他自幼无父,少年失母,即使母亲在世之时,对他也不甚关爱,而叶行云对他十分严厉,甚至颇有忿恨,虽然教他武功,但言词之间也从无嘉许,对他实无半分师徒情意,与他年纪相若的,也因他是下任教主,恭敬有加,说起来,竟是连朋友之谊也不曾有过。
      那日见到程净昼,只觉得他言词可亲可喜,便有些亲近之意。但之后的亲近,竟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慢慢的,也便知道自己心意。
      但却一直未曾后悔过。
      曾窃想那人若对人深情,定会教人不枉此生,可惜自己并非那个幸运之人。
      那个人对他,最终也只是同情怜悯而已。
      他是太贪心了罢。什么都没有的人,居然连这怜悯也不屑一顾。
      屈恬鸿微微一笑,望了望昏暗中从狭小的窗户中照进的一缕阳光。微尘飘飘忽忽,一粒粒清晰可辨。沧海一粟,浮生微尘,究竟也只是如此而已,不值得半分可惜。
      第九章 白首约
      程净昼醒来之时,已卧在床上。明月在旁哭个不住,看见他醒转,抹着泪直说不该让他出去。他渐渐想起之前发生之事,脸色微微一变,良久不发一语,渐渐平静下来,方问道:“明月,我那盆花呢?”
      明月说道:“你都晕倒了我还管花做甚?扔在路上没带回来。”程净昼脸色大变,起身说道:“我去找回来。”明月按住他,道:“那卖花的老丈帮我们收着,晚上的时候已经送过来,命人种在园里了。”明月又是唠叨一阵,程净昼却是心不在焉。
      明月没说他死,那必然还活着,只是不知身受多少苦楚。程净昼心中绞痛难当,懊悔当日不会说谎让他留下,此时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他受半分痛苦。但自己身体不堪劳顿,只怕到不了慧通寺。
      正思量着,程老爷已经走近他房中,明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程老爷向来威严胜于慈爱,程净昼正起身要行礼,程老爷阻住他,父子二人寒暄一阵,程老爷便不再说话。程净昼颇为奇异,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爱慕男子之事,竟被父亲得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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