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大王子铁青的脸、激烈的反应,没有人胆敢再开口,甚至不动声色退开了几步。一片不自然的寂静中,唯有德拉夏诺瓦侯爵的笑容渐渐扩大。
「我看不出来有什麽值得担心?」安杰路希操控著坐骑在林中缓慢前进,这一段地势高高低低,头顶枝干横斜,不太好走。但那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带著微笑,自信地说:「他不会声张!他怕丢脸,搞不好比我更怕呢!也许他会在私底下报复,那又怎麽样呢?让他来好了,我可不怕他!」
奥达龙落後王子一大段路。比起大王子可能有的反应,他更担心自己的反应。只因为不忍心看安杰路希难过,就冲动得犯下不可思议的错,那种粗心的程度简直是菜鸟!是新手!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整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他没有办法拒绝带著王子出席,王子不许他猎杀动物就不杀,稍微接受到暗示就千辛万苦去活捉兔子,甚至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对象,这都是为了什麽?
安杰路希蛮横任性,乱发脾气的时候,他通常能够疾言厉色,不客气地管教对方;然而,当王子放软姿态,讲理又乖顺,甚至只是平心静气说话时,他的抵抗能力便随之大幅降低,甘心情愿为之驱策。比较起前者,後者发生的机会渐渐多了,这是值得庆幸的转变?还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王子殿下是否终於找到对抗他的方法,企图扳回一城?单纯的绿翡翠王子会有这种程度的心机吗?他闷著头,皱著眉,答案好像很简单,可是他找不到。
安杰路希一马当先,渐渐加快速度,回头笑著说:「你别烦恼了!我们快点追上去,把大鹿小鹿都捉回家养!」
什麽?奥达隆的烦恼瞬间被吓跑。「别开玩笑,怎麽捉......小心!」
安杰路希正前方横著低矮的树枝,本来刚好是从头顶掠过的高度,坐骑却为了闪避脚下突起的大树根,进行了一次小跳跃,树枝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後脑杓上。安杰路希正转过头跟奥达隆说话,情绪高昂,连警告声都没听见,冷不防受到撞击,惊吓大於疼痛,身躯一下子没坐稳,歪歪斜斜滑下来,掉落在地。
怀里的野兔趁机挣脱,一溜烟逃了,甩下主人的马匹则奔出几步,停在一旁。
第31章
安杰路希仰躺在地上,腰、背以及屁股的疼痛是他最先感觉到的,造成他落马的後脑杓反而不怎麽痛。他眨眨眼睛,上方绿绿白白,光影闪烁交错,不时有落叶飘到他身上,然後出现奥达隆的脸,俯看著自己。
「好痛喔!」安杰路希看见他,马上捂著头大叫。
奥达隆脸上的严肃消失,被微笑取而代之。王子的呼痛声非常有活力,可见得并没什麽大碍。他伸手到安杰路希背脊下方,确认土壤湿软,王子很幸运,没有撞到任何树根石头。
当然,王子的外表很狼狈,乱七八糟的树叶树皮泥土枯枝黏在衣服上头发上,脸上也有一点。那些直接碰撞地面的部位,如腰背之类的,逃不掉青紫淤伤,此外,没有别的。落马这种事,可能很严重,也可能只是一件好笑的事,看来他们遇到的是後者。
奥达隆一直面带微笑,安杰路希放心之馀,开始感到不太痛快:「你一定在笑我笨手笨脚!」
「你没有跌成残废,我放心了,所以才笑。」
「少诅咒我!」
藉助奥达隆的撑持,安杰路希慢慢站起,过份牵动到背脊的大动作让他不断叫痛,只踏出一步就不肯继续。「好痛,我不能走路!」他抱怨。
奥达隆蹲下去查看他的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的脚很好,没有扭伤,没有擦伤,应该可以走。」
「但是我的腰和背和肩膀和屁股都不好!会痛,不能走路!」
「......是吗?」
奥达隆一向不太理解常人对疼痛的感受。他的侧腹挨过长矛,背部中过箭,大腿怎麽伤的不太记得,其馀诸多小伤更是不在话下。受了这些伤之後岂止走来走去,他甚至可以如常作战,马背摔下就不能走路,实在难以想像。
「忍耐一下,我扶你上马。」
「不要!骑马颠簸,更痛。」
不骑马也不走路?奥达隆大蹙眉头,但是他这些微的火气,一碰触到王子通红湿润的眼眶,就一下子熄了,一句勉强的话都说不出口。
没办法,他拉著安杰路希的两只手到自己肩上,说了声:「抓好。」微微弯身,一手挟住一条腿,将王子背负起来。
吵著这个不要那个不行的安杰路希压根没有想到这个方法,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等、等一下!我没有要你背的意思......我只是想......想......」老实说,他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
「你不走路不骑马又不满意我背,那麽是要用扛的?还是用抱的?乾脆在森林定居不走怎麽样?」奥达隆扭过头瞪他,话越说越凶狠,安杰路希只好闭嘴不再罗唆。
奥达隆吹了一声口哨,两匹马训练有素,紧紧跟随在主人身後,一起往森林北口移动。
安杰路希看著身後的两匹马,觉得很神奇。更神奇的是,当他试著趴在奥达隆的背上,手勾著对方的颈子,疼痛一下子减轻很多。
身为娇生惯养的小王子,安杰路希对於疼痛的忍耐度极低,刚才身体不舒服,多少有点因此取闹的意味。现在舒服得多,想起自己如何耍无赖,奥达隆的表情多麽无奈,自己这样毫不客气趴著贴著,忽然觉得过意不去。
奥达隆刚刚那麽说了,他不敢再吵著要下来。於是他努力保持距离,至少不要大张著四肢,好像紧紧抱住对方一样。可是背脊打直会痛,痛一会儿只好又趴下来,等到舒服一点再度换姿势......这一回他勉力挣扎,尝试侧转身体,无奈腰部酸痛,不得不再换另一种姿势......
「不要像虫一样扭来扭去!你到底在我背上搞什麽鬼?」直到奥达隆大吼一声,安杰路希才静止下来。
「可是......可是......」
「乖乖趴著!否则我就丢你下去!森林的夜晚又湿又冷,还会有虫子到处乱爬,白白软软的人类肌肤最受欢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不、不要说这个啦!」安杰路希害怕,自然而然缩紧手臂,倒楣受苦的是奥达隆的脖子。
他只好又叫:「不要勒得那麽紧!」
於是安杰路希乖乖趴著,比逃走的野兔子更乖巧。
起先,他担心奥达隆背著人很累很辛苦,安安静静不敢乱吵。结果是小看了对方,奥达隆完全没有被拖累的迹象,走得又稳又快,不颠不震。安杰路希佩服不已地观察了一会儿,喜欢舒适的贵族本性又宣告复活,脑袋歪枕在自己手臂上,哪还有什麽过意不去,老老实实享受起来。
「你很後悔带我一起来,对不对?」
「难道你自己不後悔?狩猎对你毫无意义,你根本不喜欢猎杀动物。」奥达隆即使开口说话,也不影响走路的速度。
「但是我们觉得今天很好玩!离开王宫之後,我开始想起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机会,许多以前放弃的事情,」他看不见奥达隆的脸,说这些话显得轻松容易许多。「我现在觉得,王宫的生活很好,自由也很好......像现在这样......」
从较高的位置跟奥达隆说话,明明是第一次,感觉却不像,他带著一股冲动,问:「你......是不是担任过宫殿骑士?」
「......我不知道你还留有记忆。」
「芬姬儿他们说的,我记得的很少。」
王子的话勾起了奥达隆的回忆。「上一次你像这样从头顶跟我说话,我们正要去捉鱼。」
「捉鱼?」安杰路希哼了一声:「我没有那麽幼稚!」
奥达隆大笑:「小鬼头不幼稚,那怎麽办?」
说得也有道理。安杰路希又问:「你离开之後怎麽都不回来?我、我有找过你。」
「我不是回来打你屁股了吗?」
「你做了那麽过份的事,居然还有脸提起!?」幸好现在脸颊再火烫都不怕被看见。
「我不觉得过份,本来一个很可爱的小鬼头,几年之後变坏了,我当然要帮忙教训一下。」
「你才变坏!本来人不错的,结果变成一个野蛮邪恶的大坏蛋!」
「原来你觉得我人不错。」
「你会不会听别人说话的重点?」
「我喜欢听的部分就是重点,原来你觉得我人不错!我人真的很不错啊!」奥达隆故意重复又说了几遍。
「我没有!我没有!」安杰路希轻易就被激怒,为了报复,使劲勒住他的脖子。
「不要勒那麽紧!当心我把你丢下去!我有没有说过森林的夜晚是什麽情况?」
「不--不要再说了!刚刚就叫你不可以提了!」
一路到森林北缘的途中,像这样的吵嘴几乎没有间断,最後一定是同样的收尾。奥达隆庆幸自己在王子开始怀疑森林夜晚的真实性之前就找到帮手,他召唤侍卫驾马车送安杰路希回去,自己则留下来,等秋猎全部结束之後再走。
原本并不需要这麽麻烦,提早离开是常见的事,但是他得罪大王子不久,忽然两个人一起溜掉,容易启人疑窦,引起不必要的臆测。
「将军,你把我亲爱的小弟怎麽了?搞丢了吗?」
独特的柔软嗓音,是芬姬儿公主。她舍弃不舒适的马匹,在森林北缘出口的大草地铺开野餐毯。数把大遮阳伞下,好几名女眷正优雅喝茶,终於正式摆起午後茶会。
公主姿态婀娜地站起,立即有专人为她撑起较小的阳伞,另一人提著大裙襬,小心护持著朝奥达隆所在的方向走来。
奥达隆翻身下马,迎上去。「四殿下觉得疲倦,先回去休息。」
「啊,这不会是什麽甜蜜的暗示吧?」芬姬儿眨动著媚眼,举手一挥,随从低下头远远退开。她独自往奥达隆身前靠近,贴得很近很近,近到没有人看得见她在指间夹了张对摺纸笺,熟练地从奥达隆外套的两颗钮扣之间滑了进去。
「我会很高兴的......如果你肯来。」话说完,公主依依离去。
奥达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遇上传说中芬姬儿公主的幽会邀约,他认为传说就应该保持传说的神秘特质,不要有拜见的机会比较好。
他离开一段路,从怀中取出纸笺,纸笺洒了香水,打开之前,先有一股浓香,跟芬姬儿公主同样的香气。奥达隆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拉起自己的外套闻了闻,果然里头也有一抹淡淡的公主香味。
困难的是,如何分辨公主是单纯认为自己的香味很迷人,所以到处都要洒?或是有心使人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
不给他思考的馀裕,身後又有人叫他:
「奥达隆啊--全米卢斯名气最响亮的大将军啊!倘若连你的理智也蒙上粉红色的灰尘,做出最最疯狂的行径,请问这世上我还能倚靠谁?」
说话的人如果不是卡雷姆,他就当场把马鞍吃掉!
纸笺拿在手上,他随便往声音来处瞄了一眼,刚从勤务中脱身的友人带著满脸笑容,选在最微妙的时机出现在身边,浅棕带红的长发随著马蹄的节奏飘啊飘。
「你犯下了可怕的错误啦!呵呵呵!」
「不要随便冤枉人,我可什麽都没做。你总不能期待我当面给公主殿下难看吧?」
「什麽?你、你是说,芬姬儿终於出手了吗?」卡雷姆的蓝眼睛因诧异而陡然睁大,轻易将奥达隆手中的纸笺纳入视线。他惊喜地叫:「快借我看!」说著伸手去拿,奥达隆更快,一缩手,纸笺回到了原处。
卡雷姆开心笑了:「多麽徒劳的抵抗啊!你又不是良家妇女,放在衣服里我就拿不到吗?话说回来,就算是良家妇女,也难不倒我。」
「所以你不是质问公主殿下的事,那是为了什麽事?」
「说质问未免太沈重,我不过是想表达对神箭手的仰慕之意罢了!嗯,神箭手不屑射杀简单的猎物,是不是?所以除了惹毛大殿下,你什麽收获都没有,是不是?嗯嗯?」卡雷姆故意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又用力摇头,流露出找不到猎物的怜悯神情。
「还有啊,你为了尽数接收大殿下对四殿下的恨意,不惜抛下理智,伪装成愚蠢粗心,射出那撼动天地的爱情之箭!啊--上天没有流泪,堪称无情啊!我忧心我王城第一深情浪漫的地位动摇,马不停蹄赶来,就算不能成功阻止你,至少能用我全部的灵魂力量,好好记忆大师的英姿!」
「......你嘲笑得过瘾了?」
「前所未有的痛快!」卡雷姆咧嘴一笑。
「你不在场,不可能知道发生什麽事。」如果不是交情匪浅,奥达隆绝对会怀疑对方是来套话的。
「相信我,如果告诉你知道的人数有多少,你会惊讶得保不住下巴!消息被刻意四处散播,虽然不会有人承认,但依照我个人的推论,若说源头最後追溯到德拉夏诺瓦身上,我可一点都不会感到讶异!他不喜欢你跟大殿下相安无事,放过这个机会就像推开投怀送抱的美人,得花一生来後悔。」
「真的可能吗?他是大殿下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难道一点都不顾及殿下的想法?!」
「一边是殿下的意愿,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利益,不必摆上天平也看得出该如何选择。」卡雷姆拍拍奥达隆的肩头,笑眯眯地说:「收下我诚挚的建议,把这件事当作好消息吧!你已经让大殿下丢第一次脸,如今恩怨被公开,无论是台面上或私底下,殿下若是随便报复,在一片〝奥达隆那个笨蛋真是活该!″的幸灾乐祸当中,必定伴随著大王子心胸狭窄的评论。我想大殿下丢不起这第二次脸,他会勉强忍著,然後日夜对你怀恨,恨到想剥你的皮罢了!」
「可真是好消息。」奥达隆一点也不认同地说。不过,忧心这件事大概也没用了。
「卡雷姆,我想请你帮个忙......」
回到府邸,卸下大披风,外套不及脱下,奥达隆便直接朝寝室走去。他在走廊上遇见了似乎刚抵达寝室门口的菲莉丝。
奥达隆对著匆匆屈膝行礼的小女仆点点头,说:「告诉我殿下的情况。」
「禀告大人,殿下回来以後,巴罗先生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殿下的後背有点淤伤,其他一切都好。然後殿下就洗了个澡,现在人在房间里,正等著我去帮忙擦药。」
奥达隆看了看菲莉丝捧在手上的东西,是专放外伤用药的木盒。「谢谢你,让我来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菲莉丝将药盒交给主人,不经意发现对方的胸膛部分有奇怪的鼓起,形状怪异,好像塞了一颗球似的。她狐疑地偷觑了好几眼,终究没有胆量询问,告退之後便离开了。
奥达隆轻轻推开房门。门窗紧闭的寝室内相当安静,壁炉的火烧得旺盛,木柴发出的轻微劈啪声,是屋内唯一的响声。室内很温暖,甚至让奥达隆感到有些热。
非搞得这麽暖和不可的原因正趴伏在床上,半裸上身,枕著交叠的双臂,舒舒服服闭著眼睛。棉被盖在安杰路希的腰际,金发铺散在枕上、背上,此外看不见一丝遮蔽。本该如雪般莹白的裸背,此刻多了几块碍眼的青紫痕迹,虽然程度并不严重,却由於肌肤太白,因此醒目。
第32章
感觉到床铺一陷,安杰路希喃喃地说:「麻烦你了,菲莉丝。」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奥达隆没说话,被当成菲莉丝对大家都方便,王子能放松,他也更有馀裕欣赏这片美景,用视觉,还有触觉。他的手从安杰路希的耳後伸进发下,沿著白腻的颈子撩起长发,指背刻意贴著肌肤滑动,来回抚触著优美的颈线。发丝反射室内火光,温柔的金色光辉流动,一束一束如波浪般退开,让背部完整裸露出来。
也许是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安杰路希根本不花心思去分辨那是否是菲莉丝的手,始终安安稳稳趴著。
奥达隆打开木盒,旋开治疗淤伤的药瓶,双手洗擦乾净,沾取一部份淡琥珀色的药膏,在青紫色的痕迹上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