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又是什么样的疑惑叫人即便如此痛苦了也依然执着苦索着答案。
「夜深了,叫人接手看顾吧。哈嗯......还没起更呢竟就觉得累了,唉,老啰,真是老啰。」举杯吃了口茶,端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老者挺背伸了伸懒腰,虽是白发白须细纹满面,两眼蕴含的神韵却是精光铄铄毫无半点龙钟老态。
「薛伯这话要是让爹听着了,准怪我又纵着您喝得太多,小青已经跟我抱怨好几次了,都说窖里的酒少得比厨房里的盐还快,再下去她就要丢了帐本改做您十二时辰的贴身跟班。」
「那丫头片子,闲着没事就知道管我,我们青浥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小气财神?跟她姓戚的老子全同个......哈嗯~」一听到有人不许他畅饮那些个视之如命的宝贝,老者急忙蹦起了身连声抗议,却是说没两句又是一个不争气的呵欠出口。
「时候的确也不早了,您还是先休息吧。」随手搓拧着水盆里的毛巾,古天溟偏头睨了眼床上昏睡中的人,复又伸手探上那红如抹了层胭脂的双颊,「烧得这么厉害,我想今晚还是由我看着比较妥当,反正我现在就是歇了也睡不着。」
「睡不着?」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般,才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的老者连忙收回脚,眼微瞇满脸兴味地瞅着人瞧,「不存点精神应付明天的阵仗?还是说你已经找好替死鬼了?」
「一头鲨、一头蛟,年纪都不比我大毛病却都比我多得多,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你这小子的巧嘴外还有谁能伺候得好,今年打算换谁挨轰啊?你老爹不在家,不是想把我请出门吹风吧?」
「薛伯,怎么连您也认为还是该我去?」抿唇微哂,古天溟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不敢劳您大驾,我交给小羿跟耿子去办了,总不好每年都是推我出去当跑堂,做『门主』的老『不务正业』抢下头的风采,我怕迟早招雷劈。」
「嘿,没见过人派头用在这点小事上,原来这差事是给了那两个小兔崽子,我正奇怪怎么没人搬你当令箭上门,好!省得我老儿还得牺牲几坛好酒充当鸡毛撢子赶人......」语声一顿,薛松岩转而瞥向床头那张憔悴中仍不失清秀的俊颜,两道白眉逐渐皱拧成团,一副苦思难解的模样。
「溟儿,床上这病怏怏的小子到底是哪点讨你欢心了?没见过你对哪个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人这般关心的,懂得了偷懒不说居然连叫都舍得不睡。」打趣的语句有着几分认真,薛松岩忍不住又是朝床板上忘了好几眼。
「不就是见义勇为救了个人嘛,还不自量力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这种傻小子稀奇归稀奇,不过应该还不到得你青睐的程度吧?」
重将目光聚凝在眼前这个不论何时都一身雍容宁和气息的子侄辈身上,薛松岩提问的同时迷惑又加深了几分。
他与上代当家古閺澐虽然年纪上差了一大截,却因为个性相投引为知己,共结之义时近三十年,可以说是打古天溟出生起他就是一路看着长大的。
毫无疑问地,这出身武林世家的孩子是个天生的领袖人物,天资聪颖胸罗万象不说,在经过那段年少时江湖游历的粹炼后更是将过于出色的才华内敛于无形,人情世故应对进退的圆融功夫比他老子还上层楼。
当家后的短短数年里,不但促成局势纷杂的南水各派系共缔盟约,门务的充实与拓展更使青浥门跃居南水第一大帮,人也俨然已是共主龙头,若非受几个尾大不掉的老头子拖累,南水早已同心一统足与北方水域的泷帮抗衡。
对于这个年纪既轻又举止儒雅的青浥当家,一般人大都以为他平易近人随和的很,甚至以为人和善到没什么脾气,因为任是谁对他都是那一脸的和煦笑容,甚至连兵刃相对的敌人也不例外。
只有谁是他的人才知道那笑意实则是不冷不热,对谁都留了分距离都留了份心,想要跟这孩子好到掏心挖肺肝胆相照、成为他蛇鼠一窝的哥儿们并不容易。
谁想得到这回居然会为了个陌生人一路策马急奔轻舟疾渡,就是说给生他的爹娘听,只怕那两个也会瞪直了眼抬头看看太阳打哪方向上来。
「......」讨他欢心?闻言古天溟不禁愕然一愣,视线不由地移往那张眉锁不展的病容上。
连句话都没说上能讨他什么欢心?更遑论这家伙还当街给耿子难堪,十足刷了自己的颜面。
是呀,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般在意呢?
「我也说不上来......顺眼吧,至少样子没獐头鼠目讨人厌就是了。」
是什么......吸引了自己?
是眼里映染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吗?还是那揉合着坚强与脆弱的矛盾举止?抑或是那对漆眸褪去冷漠后不经意流露出的空茫?
犹记得那双眼在阖上前,溢满着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毫不相称地浓浓艳羡。
「呵......还真难得有我说不出个道理的时候。」屈膝后仰倚向了床柱,古天溟微勾了勾唇棱,露出抹耐人寻味的不明笑意,睇视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难辨。
「我只能说......他身上有些东西,挑起了我的好奇想一探究竟。」
你现在,梦到了什么......
* * *
『......蘑菇什么还不快滚?破不了那劳什子的玄天奇幻阵就别回来!』
伸出手,男孩一脸惊惶地想拉住眼前快要消逝的艳红轻纱,换得的结果却是红袖翻飞无情挥甩,朱漆大门砰然紧阖,一门之隔却宛如高山深壑般难以跨越。
紧咬唇,男孩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坠下,他知道只有努力再努力,门里的那方天地才会有他的容身之所,门里的那个人才会看得到他的存在。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回来的正好,那小子为了个鸟帮什么的,你就找法子进去替我盯着,看他究竟搞什么鬼。』
如您所愿,您希望的我都会尽力去做,只求您温言一语嫣然一笑......膝跪于地,血色满身的少年吃力地撑掌抬头,期盼那张绝美艳容上能有一抹属于自己的笑容。
『跟他去,给我好好盯着,都到了青浥门前我倒要看看这回还能怎么推,如果阳奉阴违毫无行动就给我杀了,一只不听话的棋子我留之何用!怎么,你这是什么表情,舍不得?你该不是对那小子起了什么兄弟情谊,跟我说下不了手吧?』
兄弟?他不是我兄弟!即使曾生死共与,即使......半身血缘相系......
因为我姓徐他姓封,您的封。
我只是不懂,比诸于那只不听话的棋,从未相违您命令的我,却为何连个姓氏......都得不到?
他他他他,为什么您在意的全是他,是我的努力......还不够吗?
『尸体呢?其他人呢?光你一个回来?哼,你这差事可给我办的真好!』
袖舞如风,一抹青影随着红彩飞扬暴退数十尺,终是摇摇晃晃地顺着墙沿萎倒。_
『算了,现在泷帮群龙无首,剩下不过小猫几只,你既然身为四大堂主之一,该有能耐让它为我所用吧?』
呵......原来真如擎云所料,不愧是一统北水的王者霸主,果然,他才是最了解她的人,那么......
我,究竟算什么?
苍白的脸,血染的唇,捂胸呛咳的青年神色木然地跌坐在地。
摒信弃义背帮叛主,做尽为人不齿发指的骯脏事,没有自己地全然为她而活,结果却......
她还是看不到「我」,看不到那个身上流着她的血、为求一点亲情全心全意讨她欢心的孩子,自始至终在她眼里有的只是一只听话的好棋。
除此外,什么都不是......
错了吗?真是不该求不该盼,不该......痴心妄想?
不过只一点亲情呵护的温暖,这样,也算奢求?
擎云啊擎云,你与我,都太过奢求了吗?
为什么......
蓦然惊醒,徐晨曦猛地坐起身,只是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气平复心悸,不期然的晕眩就如潮涌至,令他虚脱得只能歪倚着墙软软靠着,手脚无力到连身子都撑不住。
闭起眼,徐晨曦难受地只想逃回黑暗里喘息片刻,然而事与愿违地那些刚把他惊醒的梦境又如走马灯般浮现脑际,零落的画面乱糟糟地一个跳一个,可惜不论怎么转怎么换仍都是他不愿想起忆起的伤痛。
终是......逃不开吗
记得和擎云分手时,才潇洒许诺要挥别过去重新开始的,没想到竟是这么的难......
唇微挑,带着讽意的笑容显得恁般脆弱。
他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追逐,数千个为她而活的昼夜已经太够了,人一生还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他不想再傻傻捧着真心陷在她罗织的虚假迷梦里,不想再一次次期盼复又一次次失望。
全心的盼,太痛,失落的空,也太痛......他已无力再承受这样碎心的痛。
『忘了吧,全过去了......』
自己说过的,不是吗?
是安慰他人也是说服自己,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只要放开手放下那份执着,他该能真的做那个同伴眼中总无忧开朗的徐晨曦,那个爱斗嘴没半点正经却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的徐晨曦。
他真的以为,只要远离了那方有着艳红彩影的天地,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随心做自己,可惜......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无情地证明--
没有他的地方,牢笼依旧。
惶惶终日,他就像抹游魂似地食无味睡难安寝,就算白日里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刻意透支着体力,到夜里也依旧辗转难眠睁眼天明,而即使见了再美的风景再热闹的市街,难得阖眼的残梦里也仍全是那些过往的不堪记忆。
这样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她的束缚纠缠?
发苍视茫还是......真得等到下一个轮回......
「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吗?阁下病得不清,高烧了好段时候,我还以为没个三五天起不来呢。」
黯然伤神间,一声不大却清亮的语音打破了一室静寂,徐晨曦这才确切意识到自己在个陌生的地方,不由地飞快搜索起晕迷前的记忆。
那对母子......马车......客栈......是那个递伞的人救了他?
素昧平生,难道不怕救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凶人?还是因为艺高胆大所以有恃无恐?他还记得那人的装束,看来该也是道上江湖同源,抑或者......
一切只是个圈套,一场别有所图而上演的「恩情」戏码?
但南方地界上......该没人认得他才对。
是自己想多了吧,徐晨曦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值得人如此花费心思,许不过只是顺水人情而已。
抿唇捺下心底的嘲意,徐晨曦缓缓张开眼,姑且不管对方救他的用意为何总仍是欠了分人情,总不好继续摆着张冷脸拒人千里,哪知那映入眼的俊朗面容立时让原本眼皮重逾千斤的双眸睁成了大圆。
古、天、溟!?
他没看错吧?这算哪门子的玩笑?
不都说天开地阔人海茫茫,世间路几时变得这么窄,兜来兜去竟全兜在了一块?如果这天下真的只这般的小,他还逃个什么劲儿?怎么躲不都是徒劳无用,白费力气罢了......
倦乏地闭上眼,徐晨曦这回连阖上眼帘这简单的动作都觉无力。
谁能想得到他这个叛帮背主的泷帮前堂主竟会被南方的死对头所救,更离谱的是居然还落在了青浥门当家龙头的手上?一个他打心底就没好感的要命人物。
就因为眼前的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有着另个难与人言的尴尬身份。
原来他们都是封擎云--那个雄霸北水王者的亲兄长,彼此却是毫无血缘关系,因为一边同个爹,另边则同出一母。
不过......姓古的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才对,毕竟以「她」声名之狼藉,青浥古家该会竭力掩饰这些撑不上光彩的往事。
擎云不也说了吗?古家根本不要他啊,就算他流着半身古家血也无门可入。
呵......谁想得到反而是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误打误撞地进了古家门。
命运这玩意,还真无聊的紧,尽开恶劣玩笑!
「怎么,热度又上来了吗?不舒服就别勉强硬撑着,躺下多休息吧。」看到那双墨瞳张开没半晌复又像蚌壳紧阖,古天溟关心地在床沿边坐下,伸手就朝那些许汗湿的额首探去。
感受到领域被侵略的不快,徐晨曦倏然睁眼,仰身后倾让那只该属善意的大掌尴尬地扑了个空,然而太过迅疾的动作却又惹得眼前黑雾重重,外加金星点点。
看着自己杵在半空、离目标误差甚远的左臂,怔愕片刻后古天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再勉强人地收回手,甚至还离床站起给了这戒心慎重的人儿一段安心的距离。
「我没有恶意。」放软了声调,古天溟柔声轻语着,虽说他当然不会计较这个,但被人如避蛇蝎般如此明白拒绝着,说感觉没有点怪还真是骗人。
他看起来像个凶神恶煞吗?下意识往自个儿的脸上摸了摸,古天溟确定眉没横眼没竖笑容也还在,应该是一脸和善的可亲模样,怎么会让个初见的陌生人厌恶成这样?竟连身体的病痛都顾不得。
笑得太难看了?没人这么嫌弃过啊......
「......你是谁?」明知故问,只因一个念头缓缓在脑里形成,徐晨曦疲乏却清澈的黑眸不眨不闪地直视着床外的人影。
原以为已经离那些伤心往事很远很远了,谁知道从北到南一千多里路不过只是绕了个大圈,到头来一切还是原地打转,他的心他的人从未曾真的自由。
这辈子,大概注定与这团乱是难善了了。
既然逃不开躲不掉只能至死方休,那么......如羽长睫轻搧了搧,墨瞳里一抹莹莹异彩骤闪而逝。
就由他自己决定开始与终点吧,就从此时此刻这个地方开始,重回那个他逃离不了的残酷战场。
「古天溟,现任青浥门当家。」眉微挑,古天溟有些意外,自己在江湖上露面的机会不算少,尤其年少轻狂的那段岁月里更是走南闯北遍游各地,难得还有不识得自己,会是刚出道的?
「青浥门?」
踌躇的语态,迷茫的神情,徐晨曦从不怀疑自己做戏的功夫。
「你不知道青浥门?」看着那微微摇首的动作,古天溟微挑的双眉这下子变成了微拧。
洞庭古家江湖立足已久,只要是武林中人即使不属南水十八帮也该知道,就算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多少也该过耳听闻才对。
「那......泷帮?」
「天剑门?」
「御封阁?」
摇头摇头还是摇头,一连几个只要混过一天江湖都该知晓的词汇,管它是黑是白在眼前这人听来全是一视同仁的陌生,古天溟挫败地也实在想跟着摇头。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个桃源野谷冒出来的?一身不俗的武艺又是哪个不世高人传授?怎么会横看竖看明明就是个江湖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问完了?可以换我说话了?」隐忍着捉弄人的小小快意,徐晨曦知道自己一问三不知的已经把这位青浥龙头弄浑了大半,说来也无关眼前人究竟是聪是愚,该是自己说谎的本事太过高明。
这是毋庸置疑的不是吗?就连朝夕相处的封大帮主不也被自己骗了这么多年,信他信到挨了两记暗刀子也还执迷不悟地当他是好兄弟,日夜以对尚且如此就更别说眼前这男人只缘悭一面。从容迎上那双透着些许无奈的深沈黑瞳,徐晨曦似笑非笑地张起了唇瓣。
「你是古天溟,那......我是谁?」
昨逝难追 今犹未期 浮生 黄梁梦
萍聚云散 无痕难寻 唯留 影 凭念
第二章 浮生
「说真格的,你相信那家伙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