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没有醉却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连眼都难掩笑意地弯成了半弧,古天溟头也不抬刻意答得随便,只拿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
他可不想叫这个戒心过人一等的家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否则可就欣赏不到这家伙醉态可掬的有趣模样了,瞧,那歪着头一脸深思却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样子岂不有意思极了。
「那你......真的喜欢她?」肘撑桌掌捧颊,徐晨曦有些烦躁地蹙着眉头,最后索性放过已然转不动的脑袋问个痛快,反正要后悔也是明天以后的事了。
老实说,他还不算太醉,因为心底一隅还知道他问的越多眼前那个谓之「麻烦」的大坑也就掘得越深,只可惜他现在的状态是心思通肚肠,想什么就说什么,兜不了转也绕不了圈,这种时候除了打架这种体力活儿的后果还不会太糟外,其余全部免谈。
有些懊恼地拿手当槌子捶额,徐晨曦实在后悔方才还有几分清醒时没坚持挪腿离开这间房,搅得现在尽做些日后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谁叫他以往拿酒当水喝时从无人有幸拜见,天知道黄汤下肚后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次他会记得了,酒喝多了后还是一个人独处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旁边。
「你说呢?」一扬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深意地抬了抬眼,他没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脑子却不迷糊,还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该清楚的绝不含糊。
「小倩是个不错的女人,处世得体聪明又不张扬,我很欣赏她,不过我想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没错,我与她定有婚约并不是纯然因为感情,应付冯猷的骚扰她是面很好用的挡箭牌。」
看着那拿拳头敲脑袋的孩子气动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摇头笑弯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随之敛隐在浓浓墨色下。
天底下怎会有人喝了酒后这么有意思?
说他醉,偏偏不但说起来话条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还透彻,但若说他没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问语连连,不可能看到的小动作也频频,矛盾的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醉了。
「挡箭牌?哼......」
眼朦胧,语朦胧,发热的脑袋却无减徐晨曦素来敏锐的判断力,几乎不用多想他就找着了古天溟话里的不对,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会不动声色地一笑带过,把发现藏心底做筹码静候时机,只可惜现在两片嘴皮已不归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你如果不和冯倩结亲......她老子会嚣张到提着头玩?野心会败露得这么快?别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来你根本是拿那女人当香饵诱惑那个二马大笨蛋,还加油添柴嫌火烧得不够旺。」
「......看不出来你这人的心思还挺细的。」帐本的事再加上眼前这桩,古天溟不得不对这捡回来的人儿刮目相看,笑容里满是称赞。
有时候看着人他会觉得像是在映着水泽看自己,同样是说谎扮戏的高手,同样有着双轻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样地毅力过人从不轻言放弃,或同样地工于心计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镜呈像的结果,本质何其相似人却又何其相异,也许因为环境不同养出的性子当然也就不同吧。
「废话,哈嗯~」打了个呵欠,徐晨曦没好气地瞪了眼那张很是碍眼的笑颜:「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连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这种人......哪一种?」话问得像是漫不经心,古天溟却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
「哪一种?姓古的......」深吸了口气平复上涌的酒气,徐晨曦觉得又有些犯困了,不过他还是努力扳起了脸盘以表郑重,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已困惑他许久,不趁现在管不住嘴的时候问问,他还不晓得会搁在心里孵多久。
「这话应该是我问吧,你到底有几副面孔?」
「......十只指头数不清吧。」随语勾漾开来的笑容带着抹饶富兴趣的玩味,古天溟沿着杯缘轻敲着指头,相较于问话人的严肃正经,回答者的语气则是轻松到叫人质疑其中的认真有几分。
「你已经看了不少不是吗?」
是不少......和善的、温煦的、聪颖的、戏谑的、开玩笑的、运筹帷幄的、使坏心眼算计的,还有刚刚那面冷酷无情的,不用扳指头细数徐晨曦也知道这人表露出的已经多到令他眼花撩乱,根本厘不清这个人的原貌该是什么。
「戴这么多面具,不累吗?」眉心深锁,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己重叠上了问语的情境。
「久了难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语声渐微渐低,问着旁人更是反问着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骂着无形无状,转眼却挥刃溅血毫不手软,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点执念偏又如顽石难点拿斧都劈不开,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是那个一意孤行到不留余地的?还是那个老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是那个笑得开朗如阳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鸟云的?
每种模样每分感受都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个不是罗织出的假象,分不出嘴里讲的脸上挂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还是只不过入戏太深,只不过自己......骗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泽流转,古天溟徐徐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展现出的风采又是徐晨曦从未见过另一种,有点骄傲有些自负,更有着睥睨群伦的不羁狂色,而「古天溟」这个人该要有的温和与谦逊则是一丝也没留。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呢?如果『夜雾』这名字只是你的一张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轻轻捧起这张宛若个孩子迷路般无措彷徨的脸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双眉间让人看了揪心的纠结。
「你的问题之于我......不成立,因为我从不戴你所谓的面具,你看到的每个样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穷凶恶极的大坏人,不论为善或为恶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举个例子吧......
举止得体温煦如风的青浥门主是给大部分人看的,门里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们的门主其实懒得跟豢栏里的猪有得比,而像雷羿他们几个倒楣点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恶劳外,更晓得这个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侠心肠有时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吗?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那是由你决定的,根本无所谓忘了还是找不回的问题,若是连你都不记得了又怎么能说那模样是你呢?......有点绕口,不过我想你应该听得懂。」
缓缓捺平眉心上的细折,修长的指头犹眷恋地在润红的颊畔上轻抚,看着那双从浑沌中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瞳,古天溟淡淡地笑了,笑容里有着分鼓励。
是这样吗?每个都是自己?难怪他老分不清楚,原来......他真这么的坏啊。
阖上眼平复胸臆间的扰动,徐晨曦任长指在脸颊上带来丝丝温凉的抚慰,他知道,经过今晚后很多事都会变得和以往不一样,至少,对于古天溟这个人,他就没办法再表现出只以纯粹的敌视眼光对待。
「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么多面的你?」张开眼,覆了层薄雾朦胧的黑瞳紧瞅着那双近在咫尺前的如星灿眸。
在古天溟来说,自己应该只是个不期然偶遇捡回的陌生人,照理讲,如他这般人物就算自恃艺高也不可能毫不设防,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
古天溟不但不避讳在他面前讨论青浥门的种种,甚至拉着他一道参与,连家丑也不忌讳外扬。
他不是傻子,早就察觉到古天溟对他的这份特别,只不过以往无心也就不去想这代表了什么,但今晚......他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耸耸肩,俐落地丢了句再简单不过的回答后,古天溟张臂拉了拉筋骨伸展着,片刻前智者般的聪慧再次掩蔽在幽深墨泽下,只余悠悠然的闲散。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当我是天上神佛,每问必有答案啊。」
看着那双眼瞪着自己的神情似嗔似怨,古天溟再次难掩笑意地挑起了唇角,回去后真该把这小子卖给薛伯浸在酒缸里泡泡,这般风情万种的姿态还真不是普通时候欣赏得到。
老实说,不是他偷懒也不是他不想回答,这回他是实实在在的「不知道」,虽然这种没有答案的事在他身上很少发生,但自从碰上这个一如他自称般雾蒙难清的人儿之后,这三个字就快成了他的口头禅。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只是......」略微一番思索,古天溟找了个具体点的解释,不过私心而论,他自己是觉得这话说了可能比不说还要叫人迷糊,只因为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还不确定这份不设防的慷慨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没想在你面前隐藏罢了。」
藤结 蔓缠 乱 雷动 惊天 变 暗子伏隐 乱舞狂骚
第六章 狂骚
树影扶疏花影摇曳,偌大的庭园在晚上黑漆漆地还看不出什么特别,天光大放后就显出这处林园的不凡,凉亭半山,曲桥流水,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美不胜收。
揉着隐隐做疼的额角,徐晨曦就坐在八角亭里对着这满园的美景撑首发呆。
不是他兴致好到学人附庸风雅赏景抒情,而是宿醉未解的脑袋实在需要点冷风灌一灌,好在喝得还不算太过,否则今天准恨不得把头拽下来搁一边摆。
肘半撑,眼半瞇,徐晨曦不怎么优雅地张嘴打了个大呵欠,无精打采的模样实在叫人很难相信他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的床,一想到这个,困意满脸的人儿不禁皱起了两道弯眉。
老实说,对于昨天究竟怎么爬上床躺平的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那位冯大小姐离开后古天溟又啰哩八嗦唠叨了一堆,害他不但知道了那些根本与他无关的芝麻琐事,连情绪都被搅得起起伏伏地找不着原来的基准线。
而最后留在脑海里还算清晰的,就只有那句「没想在你面前隐藏」,一句差点没叫他从椅子上摔到椅子下去的要命言词。
偏偏说的人连一丝开玩笑的神色都没有,害他惊愕之余还不得不花心思去想这男人随口拋出的谜题谜底为何。
什么叫不想在他面前隐藏?他是他的谁啊!
然而在他迷迷糊糊地反复咀嚼着那把心弦挑得乱七八糟的几个字之后,记忆就的空白一片了,连对于那家伙拿这种话搪塞自己的用意都没能推敲出个一二,只因为他......好象睡着了。
咬咬唇,徐晨曦知道自己最近在找周公下棋这件事上十分反常,就好象要一补之前的夜夜难眠般,不但露宿郊外时爬在别人身上睡得香甜,竟然在群豺狼窝里也能一觉睡到日阳晒屁股?简直不可思议到顶上那黄橙橙的玩意该打西边上来!
抬头瞄了眼头上依旧西爬的艳阳,徐晨曦闷闷地把脸埋进了双臂里。
其实说一觉睡到过午也不尽然,天亮后不知什么时辰他曾有过一会儿的清醒,只是耳边有个很柔很好听的声音低哄着要他继续睡,结果他就真的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地就又倒回了黑暗里。
不过就多灌了几杯黄汤,这脑袋怎么就变得这么听话啊......
抱头轻叹了口气,徐晨曦徐徐伸直了有些木麻的右臂,偏过头单枕着左臂,整个人像似没骨头地挂在桌缘边继续神游。
睡迷糊的时候没能多想,现在则是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在他耳边喁喁轻喃的家伙会是哪位,天亮后不叫人起床反叫人赖床的,除了那位古大门主他也无缘认得第二个!
然而怎么说这也只是气话,真正的理由则是他极不欲承认的。
徐晨曦心底很明白,倘若换了别人,自己绝不可能还会睡得那么死,管它是走大门还是翻窗爬,进房他就该醒了哪还可能让人欺身近到贴着耳朵说话,若真这般迟钝,轮回殿上早不知游几回了。
问题是──为什么别人不能,姓古的却可以?
瞇了瞇眼,徐晨曦的脸色看来有些阴沉不豫,然而生闷气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认识古天溟好象还不到两个月吧,不再把他当「敌人」看待好象不过也才昨晚的事,他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变得这么不对劲?
『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是朋友......』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没想在你面前隐藏罢了。』
低低呻吟了声,徐晨曦想不通自己的记忆力几时变得那么好,好到不但那些话一字不增一字不漏地嵌在心坎上,连某人说这些时的认真神情也历历在目。
长这么大来,除了擎云那小子会对他说这种让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的贴心话外,还没哪个肚里关心多到没处倒乱洒的。
眼前这姓古的显然证明了跟擎云真是亲兄弟,居然大方到对个陌生人也不吝倾倒这些暖意,害他根本不敢多想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因为太过温暖的东西总是令他想躲,害怕一切只是场美丽的误会,只是他空想的奢望,一如她曾给予的一样,到头来全只是镜花水月的虚幻......
托着腮帮子兀自发着呆,一抹娉婷绿彩袅袅步入了视野,只见昨晚深夜造访的秀丽女子正沿着花间小径徐徐向他这头走来。
来找他的?挑挑眉,徐晨曦满是不解地直起了上身,他不认为这女人也是来吹风纳凉,虽然他也想不出除此外仅只一面之缘的他们还能有什么瓜葛。
与她唯一还称得上关系的就只有古天溟而已,可姓古的不一早就跟着她老头出去了?想找人也不会是来跟他问啊。
「叶公子,不介意我坐下来聊聊吧。」
欠身微福,冯倩在亭外停下了脚步,行为举止循礼合宜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完全是大家闺秀富门千金的气度,实在叫人难以将她跟冯猷那五大三粗的鲁汉子联想在一起。
礼尚往来,再说幕没落戏也还得帮忙唱下去,所以徐晨曦即使不认为跟冯倩有什么好聊的,还是适如其份地赶紧站起身肃手迎人,等人坐下了再隔桌重新落了座。
「冯小姐折煞小的,请直呼叶悟的名字就好,您找小的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去办?」没忘记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徐晨曦低垂着视线摆出为人下属该有的脸目。
「叶公子言重,家父虽然司职舵主之位,但小女子并非青浥中人,与公子就以平辈相论如何?」
不同于徐晨曦目不斜视的恭谨,冯倩的一对美眸始终不离眼前人的面容,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她都仔细端详着。
「那么......叶某就斗胆放肆了,不知小姐想聊些什么?」没再虚言推辞,因为徐晨曦相信古天溟对这女子的评价,在聪明人面前扮戏太过无异是自寻难堪做丑角。
「叶公子快人快语,我若是再拐弯抹角倒显得不够诚意了。」唇角轻扬,淡淡一笑后冯倩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一片肃然,「此番前来是想请公子帮个忙,帮我劝天溟缓缓手,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劝爹收手的。」
半在意料之中半则始料未及,徐晨曦故作沉吟地噤了声,如他所想的是事情的确跟那位古某人有关,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冯倩眼里,自己居然占了举足轻重的显赫地位?
昨晚,她该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冯小姐,这事叶某只怕是力有未逮,区区只是个听差办事的,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这个忙。」字字斟酌,徐晨曦拿捏着该把话说到什么程度才能取信于眼前这聪慧的女子,免的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
「也许昨夜小姐见门主不让叶某离去因而误会了什么,其实那是门主为了顾全小姐名节所以才留我做个旁证,实非叶某有那资格,这次能跟在门主身边纯粹是运气好才有的机会,哪够得上份量帮您去劝门主什么?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