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惯常的位置,安杰路希的左手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开始用餐。离得这麽近,安杰路希不敢再继续盯著看,鼻中没闻到丝毫酒气。根据堂表哥们閒谈时的印象,酒与色似乎密不可分,所以奥达隆不是去奇怪的地方喝酒寻欢,他的紧张与忧虑,登时消除一半。
他很想进行交谈,然而奥达隆不看他一眼,对他不理不睬,态度冷淡。他放不下自尊心,无法主动开口,双方一直保持著沈默。
记得在生日隔天,他们同样视线不接,互不交谈,气氛却是天差地远,那时候他偷偷压著一丝甜蜜在心底,如今只剩一个大空洞。
「......我去了一趟王宫,陛下已经同意,五天之後出发。」
奥达隆突然说话,吓了安杰路希一跳。
本以为闹翻了,护送的请托也完蛋了,没想到他仍旧信守承诺,并没有食言。表情和语气却又那麽冰冷,似乎不期待获得回应,安杰路希的胸口一阵难受,喉咙勉强发出一声含糊的响声。
「顺利的话,去程需要一个月左右,回程就快得多。」他稍作停顿,自虐般补上一句:「不过我猜你在意的只是去程。」
安杰路希低下头,情绪发泄在餐具和食物上,小声说:「才不是......」为什麽乱猜他的意思?他明明两趟都很关心!
说完该说的话,奥达隆接著便一推餐盘,站起身,眼看就要离开。
安杰路希等待了一上午,期待的不是这种结局,连忙揪住他的右手衣袖,情急地喊:「不要走!」
身体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终於回过头来看他。再怎麽故作冷淡,一旦视线接触,安杰路希就看得见,那双眼里还有深切的情感。
「告诉我你为什麽生气?我做错了什麽?」
他无法听见的是,奥达隆在心里叹的一口气。
「不是生气,是失望。」轻轻抓起安杰路希的手,先是右手,然後左手,从自己的衣袖挪开,一一放回桌面。动作始终温和,一切正如他所说,不是生气。
「出发前会很忙碌,我需要专心,以後的事......等我从西奎拉回来再说。」
以後的事?以後......要改变什麽吗?语气的平静,与带给安杰路希的错愕程度成反比。
望著对方的背影再度从自己面前离去,饭厅不像昨夜的房间那般空荡,寂寞的感受,却无不同。
奥达隆的突然请命,也有因此感到非常困扰的人存在,那人就在王宫。
「计画中止!通知在寇兰的密探,不必进行了!」国王的不悦直接朝著亲信德拉夏诺瓦侯爵发作。
领受怒火的侯爵倒是很从容:「我是否可以请问原因?」
「原因?你不是也在场?奥达隆那家伙硬是冒出来,非要率领兰瑟的护送队不可,简直莫名其妙!但是我能拒绝吗?我能吗?我可不要引起任何怀疑!总之就是作罢、作罢!」说著狠狠踢翻一张椅子,撞击声都被地毯吸掉,却没吸走多少怒气。
「我看不出为什麽要作罢?这可是不会再有的大好机会。」
国王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有理说不清的疯子。
「好,很好!你马上找一个强过奥达隆的人给我,让那个人打胜仗给我看看啊!我比谁都不情愿承认,但是事实上就是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你竟然还要问为什麽?」
「陛下搞错了一件事,带来胜利的,不是奥达隆,是国王的军队。国王的将士,为国王而战,战场的指挥官,充其量是代行国王的权威,如此而已。」
可以看得出,这一套说法立即改变了国王的态度,他的双眼放出奇异的光芒,胸膛不知不觉挺起,里头填著满满的骄傲。
阴沈的微笑悄悄爬上德拉夏诺瓦的嘴角,今天是大展口舌的好日子,身为政敌的柯尔公爵不在场,他将畅所欲言,彻底影响国王。
「只在奥达隆的指挥下才能获胜的军队,米卢斯并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真正且唯一,只针对国王的忠诚。我要谏请陛下,务必当心注意,一个无人能取代的将军,是多麽可怕的存在......」
他做出戏剧性的停顿,眼望国王,那张脸的表情正在变化,如他所愿地添上紧张感。
「说下去啊!」国王催促。
「许多人都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失去奥达隆,等於军队失去作用,所以拼命讨好他、留住他。但是我们究竟要一支危险的军队做什麽?在血缘上,奥达隆并不是个米卢斯人,听说他昔日遭受过许多不平等的待遇,我们凭什麽相信,他在功成名就的今天,心里没有报复的念头?又凭什麽认为,他会热爱一个......并不怎麽爱他的国家呢?」
「陛下请不要忘记,他曾当面冒犯过您!虽然情节轻微,却是这一类的细微末节,显示出一个人的真心,他没有将您放在眼里。」
国王的脸孔扭曲成一种畸形诡异的模样。他是一个会记恨的人,常有人劝谏他,身为领袖,不可以惦念著小仇小怨,他在理智上能够认同,情绪上却永远是一大弱点。尤其登上王座,看待事物的想法与眼光跟著改变,一点点的失礼,他可以视心情解读为忠诚心的不足。
国王的动摇与犹豫,早在德拉夏诺瓦的意料之中。相较於兰瑟,陷害一个大将军,当然困难很多。
「请您设想几个可能的结果,首先,奥达隆不一定会死。遭遇到伏击,只要抛下三殿下,以他个人的能力,或许能存活下来。」
最好是不要存活,必须想想如何避免......
「万一他真的生还归来,就必须承担任务失败,害死三殿下的责任。死罪获得赦免,那是国王陛下的恩德,就算追夺他的爵位,拔他的将军阶,顺便降安杰路希殿下为庶民,难道不是极为宽大的处置吗?我不知道他除了感恩,还能有什麽异议?」
「喔,这倒不错!」国王大大称赞他。可以减低威胁,又不流鲜血,是最佳途径。
「第二个情况,他没逃回来,失踪了,或者说生死不明。届时不妨以通敌害死三殿下为罪名,连家人一并处决!......而所谓的家人,就只有那一位殿下了。」
激进的主张这回吓到了国王,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处决安杰路希?」
「安杰路希殿下是声望极高的王位继承人之一,您不是很讨厌他吗?」
「他、他和兰瑟不同,他很受百姓的欢迎和喜爱!」
「是啊,比陛下更受欢迎和喜爱。」
一击正中红心,国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德拉夏诺瓦却还没说完:「米卢斯的贵族社会发展得太久,已经形成一层一层碍事的蛛网,紧紧裹住国王的权威,这些古老的包袱,巨大的绊脚石,我想我们可以藉此机会整顿一番。」
「这两件事怎麽牵扯得上关系?」
「奥达隆的护送任务失败,害死了三殿下,这麽大的错误,当然要深入追究原因!是谁随随便便让血统上的外人爬到这麽高的地位呢?」
国王呆愕地看著他,不懂他在说什麽,德拉夏诺瓦只好挑明:「我说的是尤金佛利德林,他的举荐与支持,造就了今日的奥达隆,如果他一点责任也没有,未免太不公平。」
「不,不行!不要把脑筋动到尤金身上,这太离谱了!」
「不是要陛下对付他本人!」他强压著烦躁,怒气隐隐升起。
每次都是同样的情况,他总是在佛利德林家族的议题上碰壁!幸好尤金不在国内,他得趁早防范这个隐伏的威胁。
「只需撤去几个分支,收回部分的财产和领地,昭示您身为主君的威权!」
「以後再说,以後再说!」国王摇手又摇头,逃避著说:「不要一次拿那麽多事烦我!先处理奥达隆的问题,其他都不要说了!」
德拉夏诺瓦皱著眉头,国王完全没发现他的不满意,即使发现,大概也不会在乎。
「你听好,必须通知寇兰的人,要他们派出更多的人手,奥达隆不是好应付的对手。我绝对不容许失败,也绝不和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你懂吗?」
第53章
远离阴谋诡计的另一头,没有人知道有这麽一个丑恶的陷阱存在,被挑选参与护送任务的每个人都在忙碌著。奥达隆的临时加入,大幅增加了众人的信心,他接手整个计画,在最後的五天,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地进行修正工作。
忙碌是可想而知的,奥达隆每天匆忙出门,很晚才返家,加上刻意的回避,他和安杰路希没有交谈没有接触没有正眼相看。
一半的原因,是他没有拿定主意,该怎麽处理与安杰路希的关系?目前也不是思考这件事的好时机,采取逃避的态度是情非得已。另一半原因,是他会分心,每当他看见、甚至仅仅是想起安杰路希时。
不幸的是,他发现兰瑟殿下也有类似的效果,而且这个效果将在启程後维持至少一个月,尽管他自认能以公事公办的严谨态度应对,心情依旧复杂。
同样纷乱的情绪也在安杰路希的身上,对於这一趟旅程,他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惧怕?
奥达隆不在,兰瑟也不在,他一定会很寂寞。但是现况也不怎麽美妙,他们彼此没有交流,是另一种寂寞。奥达隆很忙碌,说过要回来之後再谈,他忍耐著不打扰对方时,就会希望他们尽快启程尽快回来,让悬著的一颗心,早一天放下来。
白天的大多数时间,安杰路希都在王宫陪伴兰瑟,待到傍晚左右回家。夜晚,他习惯蜷在大厅的长椅上,伴著温暖的炉火,等候奥达隆。
通常,他会在很晚很晚的时候,听见大门口传来老执事迎接主人的声音,他就赶紧从长椅中起来,在奥达隆发现他之前离开大厅,回到房间。
房门在一开始只是虚掩,他待在房中听得非常仔细--走廊的脚步声、隔壁房间的开门声、关门声。确认了自己和奥达隆只有一墙之隔,再把自己的房门关好,安心睡觉。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然後到了出发前夜。
这一天的晚上比前几天更冷一点,奥达隆回来的时间格外晚,安杰路希裹著一条厚毛毯,缩在长椅上不断打呵欠。
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回来了......脑里只剩下这句话在打转,壁炉中跳舞的火焰,则是他当晚最後的印象。
然後他作了一个难得的好梦,奥达隆在梦里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抚摸他的长发,轻轻抱起他。他被想念的温暖包围著,还有他喜欢的气息。
不知道奥达隆要抱著他去哪里?可惜不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奥达隆就把他放下来,然後停留在他身边很久很久,离开前,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在额头......
安杰路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室内是昏暗的,壁炉的火焰跟睡著前的印象不太一样。他努力睁开仍旧贪睡的双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寝室的大床上,不是大厅的长椅,但是他不记得从大厅长椅爬上床的经过。
茫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吵醒他的声音来源,是敲门的声音。
「......什......什麽事?」他扬声问,接著听见巴罗的声音在门外,提醒他护送队伍即将启程。
他完全清醒了!立刻跳下床,抓起大衣,匆匆赶往後门。
按照预定,兰瑟会在破晓之前被送过来,和护送队在这里会合。整个任务的时间日期和路线都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因此不直接从王宫出发,以避人耳目。
安杰路希抵达时,天空是灰暗的,靠近花园的後门聚集著约三十骑人马,都穿著便服,披起遮盖头脸的连帽大斗蓬,在安静中忙碌著。
除了负责安全的护卫,还有照顾兰瑟身体的军医及两名贴身侍从跟著,军医乘马,侍从则是一个在马车座,一个在车厢内。
马车看来十分坚固耐用,刻意拆掉了装饰,尽量显得朴素,车厢内部经过改装,成为可以躺卧的舒适空间。兰瑟正斜躺在里头,太过早起使他的精神状况不太理想。
四殿下亲自送行,护卫们都感到十分荣幸,唯独将军背著身,没有跟殿下说话,引起大家的好奇与疑惑。
安杰路希在兰瑟的马车门边,互相说了许多道别的话,直到最後的清点工作完成,传来上马的指示。
骑士们一个接一个跨上坐骑,以马车为中心,整齐列队。奥达隆是最後一个,他舍弃外表太抢眼的爱马,乘著一匹普通的栗色马,围起宽大的斗蓬,拉上兜帽,眼睛以下全部挡在竖高的衣领後方。
距离下次见面还要一个多月,或者更久,安杰路希很想跟奥达隆道别,可是他总等不到对方转过身来,好好看著自己。
可恨又讨厌的背影!他决定不再等待,主动跑到奥达隆面前,马匹没有吃惊,马上的人却明显吓了一跳。
经过五天的互相回避,忽然面对著面,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尴尬。
安杰路希有一大堆想说的话,对方看似冷峻的态度却让他说不出口,结果只吞吞吐吐说了一句:「......兰瑟就拜托你了。」
「嗯。」
奥达隆的回应很简短,斗蓬的阴影下,表情隐晦不明。他一提缰绳,很快绕过了安杰路希,驰向队伍前方。
「启程!」
护送兰瑟的队伍终於缓缓驶动,目标是东北方,西奎拉的药师谷,一段艰险而危机四伏的道路。
安杰路希目送著他们,直到最後一匹人马也变成一个小点,隐没在道路的尽头。
回到屋里,菲莉丝已经在寝室等著。
安杰路希的心思还放在刚离开的一行人身上,随便在镜子前坐下,呆呆地让菲莉丝帮他梳头。
「殿下,您的头发......」菲莉丝梳了两下就停下来,从镜子里望著他,好像看见什麽奇怪的事情。
安杰路希把视线移向她,菲莉丝小心捞起左侧的一束头发,举在安杰路希面前。那束头发比较起其他位置,很明显短了一截,断口崭新平整,彷佛被利刃割断不久。
「怎、怎麽回事?」安杰路希惊讶不已,昨天傍晚从王宫回来,他才梳理过头发,并没有看见这种断口。
「我帮殿下修剪一下好吗?」
「喔......」他随便应了一声,菲莉丝便离开去拿工具。
安杰路希怔怔望著镜中的自己、和他的长发,脑中浮现一个印象。奥达隆老爱亲吻他的头发,还习惯挑拣同一束,吻著同一处。他曾经问过为什麽,总是得不到回答。
松开手,长发垂放下来。看著那一处不自然的短缺,他忽然明白了原因,如果是原本的长度,那一束发,正好贴著他的心脏。
心口一阵发热,他知道是奥达隆带走了他的头发,而且是在昨夜......他以为的梦境全是真实的。
奥达隆仍然爱他,比他所想像的更爱他,他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吝惜著没有给。
湿热从眼眶涌出,安杰路希伏在小桌上,怀抱满腔懊悔,轻声啜泣著。
第54章
踏进国王的会议厅,一股强烈的疑惑便笼罩住柯尔公爵。他听见部分关於南方防务的讨论,内容给人一种挑选新负责人的印象。
自从上一回国王做出那麽狠毒的决定,德拉夏诺瓦又明白表示威胁的意思,他的为人处事就变得更为敏感,随时注意每一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包括不是职务范畴的军务。
他不得不带著心痛承认,只需顾好自己就能平安度日的美好时光似乎一去不再复返。
议政结束,他特地留下,等到旁人走得一个不剩,才试探著询问:「陛下,您是否打算撤换奥达隆将军?」南区边防好几年来都由奥达隆全权负责,这一个多月间也有适当的职务代理人,他真的不愿意相信国王会随便做出人事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