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站直,意有所指地说:"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为臭虫送命划不来,还连累别人为你担惊受怕。"
宋景棠只在另一边冷冷地"哼"了声,竟然没有跟他吵。
不知什么时候童桐已经过来了,弯着腰低下头,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额,眼神很温柔:
"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还有点晕。"我低声说。
"嗯,睡了这么久,头晕是正常的。"
"哦。"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但很多时候只要用心听就能听出情绪的不同:"醒了就好了,早点把身体养好吧。"
"嗯。"我听话地点点头,对他笑笑。
"好了,人也醒了,看也看过了,走吧。"宋景誉冷淡地说。
童桐还是那么温柔地看了看我,才拍拍我的肩,直起身跟在他后面走了。
等那两个人都离开了,宋景棠才拉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伸长了双腿盘着手,那表情是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友善的,虽然看着十分僵硬:"醒了就好。"他淡淡地说,听不出太特别的情绪,"我就说既然请了最好的医生,就没有可能救不过来。"言下之意似乎在怪我自己不争气。还是那么自信的口气,我立即恢复到他专属的聆训表情。
我这边受教地听着,不敢答腔,他说完之后周围便陷入尴尬的寂静,他终于咳了两声,又说:"好吧,你好好休息。养好了再回来。"后面这句话说得分外艰难,似乎在他内心与之相较劲的是正好相反的心愿。
我乖乖地应了声。他也坐不下去了,又站起来,迟疑了一下:"乔樵,今晚早点回来,还要去码头看货。"
我霍地睁大眼睛,什、什么意思?乔樵难道不跟着一起走?
乔樵在床脚看着我,笑着点头:"嗯,我知道。"
宋景棠走到门边,手开了门,想了想,还是说:"虽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嘀咕得很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然后又很大声说了句,"这次还是多亏你。谢谢!"
我对天花板翻白眼,更大声地说:"不客气,大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嘛!"
门终于关上了。
乔樵一屁股坐到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又拖着椅子靠过来,靠得几乎贴到我的床边:"陶天。"我有点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谨慎地努力向另一边挪了挪。
"乔哥,"我望望他,又望望窗外,努力用眼神暗示他该跟着一起走。"我这里没问题啦,你这么忙,不要为了我耽误时间。"
他只是那么专注地看着我,笑得很温和。却是不同于以往面具一样的温吞,是少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不敢多看他,怕入神之后再也挪不开眼睛。
他的眼神深邃而探究,充满了好奇。"你这人实在很有趣。任何一个刚舍身救了大哥,在手术室里一度抢救无效,从死亡在线挣扎了三天才醒来的人都不会是你这个表现吧?你那个脑袋里究竟都是些什么?如果可以我真想打开来看看。"
"乔哥,你看了会很失望的,还是不要了。呵、呵、呵。"大哥,好歹我是个刚抢救过来的人,你一定要这样吓我吗?看,那边心电图马上就要成直线了。
"其实挡这枪挺心不甘情不愿的吧?"他没理会我的颤抖,忽然眨起眼睛来。
"没有!"我连忙高调否认,恨不得连手也举起来,"我陶天能有机会为大哥挡去一劫,就是天大的荣耀!我......"
他笑着慢条斯理地摇摇头:"所有人都听见了。"
"什么?"
"你倒在宋景誉的贴身保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说你后悔了。"
我的大段诅咒发誓表忠心的台词一下卡在喉咙里,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想必现在的脸色一定比青菜还绿。
难怪我救了他一命,宋景棠那个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恐怕就是为了跟宋景誉争一口气一个冲动把我要了过来,还让人人都以为我是他的亲信。
他一定后悔得等我伤好了回去就把我剁成七段八段九段,然后埋在大门口天天踩。
......我看,我还是不要急着回去好了......
"呃......这个......你们一定要听我解释......"我分外艰难地想着所有可以搜刮到的桥段,"我之所以那样说......都是有原因的。至于这个原因就是......呃......"
乔樵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一脸期待地继续对我微笑着。难怪他被留下来了,想来是宋景棠要他来审我的。真是个小气的大哥,这种度量怎么能成大事?啧!
"......那天我说后悔,不是因为帮大哥挡子弹,而是......啊,对了,我当时不是正胃痛吗?我胃痛!你还记得吧,乔哥?"我努力提醒他该有的罪恶感。
他缓缓地点着头:"对于这个我一直很抱歉。"可是这么说完,便神色一变,又以极慢的语速说,"既然说起这个,那么你胃痛时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希望你还记得。"
我一怔,心急剧地跳起来,以致连伤口都开始抽痛了。他那个时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心的,还是只是新的拉拢计策?
我不敢问,虽然一直期待,可是当真的来临时,却很不争气地开始胆怯起来。我们凝神相视,这一刻连时间也停止。忽然门被打开,鱼贯而入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医生看到我,先是呆了呆,立刻反应过来,大叫:"病人醒了?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都不通知医生?"
我终于松了口气,功德圆满地把手从呼叫器上迅速抽回被子里。呼叫器就在我手边,好在乔樵坐在另一边,又要专心听我讲故事,没有发现。不过这些医生护士也来得够慢了,我按得手指都酸了。
我终究是个胆小鬼。
唯一在场的健康人士乔樵毫无意外地给质问了一通后就给赶到了一边,我非常虚弱地接受医生的检查,理所当然地被确定现在依旧需要极度静养。
"我明天再来看你。"乔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被赶人的时候也只是这样对我说,微笑着,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还眨了眨眼。
不过第二天他再来,就绝口再不提之前的任一件事了。我自然装傻充愣到底,有些事能不提就不提,能忘记就彻底失忆。
痛得死去活来,说绝不会后悔的人不如去自己试试。
可是他说过那样意义不明的话,又该怎样算?算了,何必想太多,和他比心眼我还差得远,做好准备接招就是。
就这样,安然躲过几日。乔樵每天都来看我,还带来鲜花素果,不像是来探病,倒像来扫墓的。后来他终于好心,加带了漫画小说,这才让我心里稍稍安定。
终于待到我伤愈出院。期间除了童桐来过几次,会天天都来的只是乔樵。宋景棠也好,宋景誉也好,一次也没出现过。
至于宋景棠的这个名副其实的副手,也未免太有空了吧?
当然还是他接我出院。
一路上我忐忑不定,不停盘算回去如何应对宋景棠。这人心胸狭窄,大庭广众之下被贴身亲随如此丢脸,就算是救命恩人也难免不被拿来泄愤。
等我想东想西想到头来却发现车子停在了一个古怪的地方。竟然没有留意,这车开上山来了。还正正停在悬崖边上。
"乔哥?"
乔樵一声不吭下了车。我别无选择,只有跟下去。
第 11 章
这里山势险要,崖壁陡峭,这块平台恰恰是两道山壁间唯一的空隙。往前出去就是万丈深渊,站在上面真是不由自主会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可惜这种时候我的胸中生不出这样的豪迈。我站在悬崖边上,乔樵慢慢走到我的身后。
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
我看着脚下望不到底的虚空,山风一阵阵吹,毛骨悚然,颇有几分紧张。"我可还没表明态度。"
他微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天的狙击手当时就抓住了。他招供是宋景誉派来的。"
"那又怎样?"我嗤笑。不是我看不起宋景誉的胆量,只是他应该不至于蠢成这样,做得如此明目张胆。照宋景棠的行事做派,仇家遍天下理所当然。你说是宋景誉就是宋景誉?真是他的话,那个狙击手一家老小估计现在都已上了黄泉。栽赃嫁祸谁不会?真当我是白痴?刚从医院出来,衣衫单薄,我被风吹得禁不住冷笑,却只是说:"你们没忘了那个弹孔在我身上还是新鲜的吧?棠少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阿术说那天你先是去找了童桐,然后宋景誉也来找过你。接着童桐让我去把你替下来,你路过大厅时故意引起大哥的注意,把他引了出来,让埋伏在后门外的狙击手有了可趁之机。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我先是听得莫名其妙,听到最后怒极反笑,可是笑也笑不出来。真是太荒唐了,连我都没联想起的片断落在他们嘴里就是这么完整的故事纲要。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去给宋景棠挡那一颗子弹?"
"苦肉计?否则以那个专业枪手的枪法,哪里有那么刚好,正正打在你的肩胛骨和心脏之间?这样一来,大哥必定对你深信不疑,真正引为亲信。"
你们真厉害,这样都能想到。
"我为什么要帮宋景誉?他对我又不好。"
"因为童桐。"
哈哈哈,我笑得抖动不已。"你错了,我从来没有为童桐做过一件事。更不会为了他去帮宋景誉。"
乔樵的声音里有着不以为然:"你要怎么说都行。大哥只是为了稳妥起见。"
"所以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不知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很多内部数据被无故外泄,很多都是有你在场时商讨的内容,那些人也是你见过的。最近多宗生意被警方破坏,货物被收缴,各个场子外都是警方的人,生意根本没法做。大哥心情很不好。"
是了,事到如今就算我说你们商讨的时候我都在睡觉你估计也不会信了。
"宋景棠把我当作亲信,也不过是为了对付宋景誉。我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都是些混淆耳目的假消息或不怎么重要的真消息。我如果真是内奸,恐怕不用等你们动手,早就给宋景誉踢掉了。"不过听到现在,我也已全都明白。你就是要我死就对了。
乔樵深吸了口气,沉默了几秒,有些惋惜地答:"阿天,你为什么要这么清醒?人胡涂一点不好么?"
我低下头,傻傻地笑起来:"你错了,我一直都在糊里胡涂地混日子,想做保镖就是因为这是个不用动脑筋的差事。我只要能活命就好了。总是像你们这样算计,才容易短命。"微偏过头,也看不到他,只是对着虚空笑一下,"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在可能会死的时候人总还是要机灵一些,对不对?"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他们的安排,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挡得了那一枪?连我都没有想到的一枪。"
我想了想:"只是巧合,我不小心站在了大哥和那颗子弹的中间罢了。"现在我真后悔当时竟会突然大发善心,早知道让宋景棠挨上这枪就好了。
他缓缓地答:"你当我是瞎子么?你是先想往后退,既而扑上前推开了大哥,然后才中的弹。显然你已经知道了枪要打来,下意识地想躲开,只不过到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挨上这枪。如果你能解释你是怎么在背对着枪手的情况下发现危机的,我就相信你。"
他还是不错的,总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可惜我搜肠刮肚,竟找不到听起来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我对危机的反应,那是出于本能,就如同能看穿一个人笑容的真伪,也一样是本能。
乔樵,我记得你后来给我的笑容,是真的。就如同我中弹你接住我时的震惊和慌张。那些都是真的。还如同那天晚上,在车里,你那样凝视我等待我的答案。我其实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唯一想的是,虽然这个人成天假模假样装好人,可是我还是爱上这双眼睛的主人了。庖彩钦娴摹I踔亮隳峭矶晕宜倒幕埃乙材赶嘈攀钦娴摹?
没有这些本能,我这种不入流的保镖早不知道死过几回,你以为还能等到你来杀掉我?
"你说不出来了吧?"
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听到了枪的保险被打开的声音。我抬起头,面对对面连绵不绝的群山,平静地问:"乔樵,你有没有过很想得到一个人,想到恨不得把他亲近的人都杀了的地步?"
他沉默着,我等待着。
时间在一秒秒地过去。因为死亡的接近,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无比的剧烈。
我曾经以为在临死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是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尤其是痛苦的记忆,然后可以想着"终于结束了"地闭上眼睛。可是两次临死,事实却完全超出我的预料。第一次,我一时心软,害自己被子弹击穿了胸口,就只想得到那些痛;而这一次,我站在悬崖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疼痛,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在这一刻,我即将离开人世,却忘了我是谁,曾经有过什么,以及要去做什么。
我只要记得,是这个人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终于听到乔樵说:"你指的是谁?大哥对童桐?"
我惨然一笑:"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他又叹了口气:"你想错了,童桐虽然在大哥心中分量不同,但终究还是比不过家主的位置。你知道吗?其实大哥突然决定要你过来,是因为宋景誉那么强烈地反对解雇你,他觉得其中必有文章。忽然重用你,并不是想从你身上打听到什么,而是做给宋景誉看的。你和林少私下的会面,还收了他送的女人。林少跟宋景誉一直有来往的。当晚你们在酒店里和宋景誉见过面,之后明明你应该在温柔乡里的时候童桐竟会又折回去找你,不知你们谈了些什么,不久他就离开了。你们私下交往这样密切,童桐又是宋景誉身边的人,你让大哥如何安心?"
我冷笑:"既然这样,干脆当初就不要拼命在医院里救我,让我死得顺利成章不是更好?"
"你救了大哥,那么多兄弟都看到。如果没有把你救过来,他们以后会怎么想?"
点点头,可以说的都说了,该来的终究要来。用手指点点脑后:"多谢你们还记得我当初的指定。打这里,务必要准一些。我这人最怕痛了,乔哥你就当是好心吧。"
我闭起眼静心等待,山风一阵强似一阵,希望他能快一点,否则要是被刮下去,摔在山壁上一定痛得要死。又是一会儿,迟迟不见动静。却听到保险关起来的声音。心下疑惑,正要转过身去看,忽然手被从后面伸来的一只手轻轻牵住。
那个在我枕边叹息的声音说:"你果然押对了宝。我竟真的下不了手。"
我被他牵着,安静地回到车上。他坐在驾驶座上,却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只是转过脸来看我。
看着看着,又无奈地笑:"你难道听到我在你昏迷时说的话了?"
过了半晌,又说:"你现在的表情真是奇怪,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终于疑惑起来:"陶天,你就这样对待我的一腔热情么?"
我吸了吸鼻子,僵硬地动着嘴:"大哥,麻烦给我张纸巾,我的鼻涕要流下来了。"
他气恼地将一张面纸用力按到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