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留住这种感觉,他回应:「佳楼。」
「重之。」
「佳楼。」
……
就像两只咿呀学语的小海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你一声、我一声,一次次练习对方的名字。
重之。佳楼。
直到现在,傅重之终於有一点明白,当初许佳楼给钥匙扣刻上那两个字的时候,也刻入了怎样的感情──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锺。
※ ※ ※ ※
晚饭的阵地,从草地上搬回别墅里。傅重之动作比较慢,许佳楼先吃完,然後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望著他吃。等到他快吃完的时候,才吐出一句:「洗澡。」
傅重之愣了几秒,点头:「喔,你去吧,不用陪我吃饭。」
许佳楼不作声,也不离开位子,目光直勾勾地看著他。
「怎麽了?」他问。
许佳楼抿著唇不回答,就是看他、看他、再看他。
傅重之感到如坐针毡。该不会是色拉酱弄到脸上来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许佳楼身後的Elisa拼命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不断重复: 「洗──澡──少──爷──洗──澡──」
傅重之眨眨眼睛,恍然明白过来。一瞬间,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麽表情。
什麽叫「得寸进尺」?许佳楼就是最佳典范。
自己已经为他牺牲了工作,牺牲时间,不计前嫌地陪著他,照顾他,现在他居然还要自己为他,为他……
傅重之叹出凄凉的一口气,站起身:「走吧,去洗澡。」
就当是报应吧,是他连累对方受伤受痛,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对方咎由自取,但他还是得承担应有的责任。譬如说,那只不能自理、且痛起来就生不如死的右手。
他是知道的,在撞车的一刹那,是许佳楼扑上来抱住他,保护了他。否则的话,後果也许就不是这样。
大得离谱的浴室内,傅重之往浴缸里面放水,许佳楼就站在一边脱衣服。傅重之几乎想向他谢恩,因为他总算还舍得自己动手脱衣服。
衣物都褪净後,傅重之看了看他的身体,除了右手,右膝盖上也绑有绷带。
不清楚那是什麽伤,问本人估计也回答不清楚,谨慎起见,他让许佳楼把左脚跨进水里,坐下去之後,再将右脚搭在浴缸边上,以免沾水。
傅重之先用多多的泡沫给许佳楼洗了头发,再为他擦背。许佳楼自始至终闭著眼睛,倒是很享受。傅重之在他头顶上做个鬼脸,然後滑下去,蹲在浴缸旁边擦拭他带伤的右手。
许佳楼忽然睁开眼,视线笔直地朝傅重之射去,目光竟然相当明亮。
傅重之以为自己弄痛他了,连忙停下动作:「怎麽了?」
许佳楼不言不语,专注的视线在他身上慢慢滑动,从他的脸庞来到手臂。高高捋起的袖子,将他手臂上的绷带尽数曝露出来。他带的碎伤要比许佳楼更多,但是没有一处能比许佳楼更严重。
许佳楼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将每块绷带都一一抚过,最後摸上他的面颊。
「痛?」许佳楼说,蓝眸中亮闪闪的光芒,令得傅重之有些迷惘。
是怜惜吗?他的眼神。
这个样子的他,还能懂得去怜惜别人?傅重之哀怨地如此质疑。
「不痛。」最痛的不是这里,是你看不到的地方。
听见他的回答,许佳楼又安静了,牵起他的手,拉到唇边,就像他下午做过的那样,吻上他的伤处。
他是这麽小心翼翼,傅重之没法拒绝,直到这个吻跨越界限,徘徊到他颈上,并表露出上升的趋势,才反射性地抵抗一下。
可是看著许佳楼被推开之後黯然的眼光,抿著嘴巴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便软化了,合起双眼,自我鄙视地选择了纵容。
得到他的默许,许佳楼再次凑上前去。
微凉的唇覆盖而来,轻柔地噬咬边缘过後,舌尖进入了,厮磨著牙龈在口中流连一遍,最後,双唇终於深深重合。
傅重之蹙紧眉,感到心如刀绞。
他竟然没有忘。
明明已经什麽都不记得,但是这样的接吻方式,许佳楼却没有忘。
这是身体的本能,还是施舍给他的记忆的残留?为了纪念他们曾有的短暂爱情。
然而,许佳楼毕竟已不是从前的许佳楼,他要的只有一个吻,不求更多。他松手放开傅重之,坐回原本的位置,眼帘微垂,看上去有种满足,还有些微的困惑。
他似乎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又是为什麽要这样做。
傅重之痴痴望著他,脑海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
希望他永远维持这副模样,由自己来照料他的一切,他不懂感激,但也不懂使坏,只懂得对自己赖皮耍脾气,同时又是无条件无限度地信赖著自己。
只是,这对他本人而言,未免残酷。他本是天之骄子,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何况还要失去一辈子。
傅重之摇摇头,甩去这种恶劣的想法,专心地为他继续擦身,抹浴液,然後冲水。
洗澡的工作基本完成,但是看样子许佳楼还意犹未尽,傅重之便坐到浴缸上方,为他随手按按颈和肩。
虽然不是专业按摩师,不过从许佳楼享受的表情来看,他的手法还算不错。
背部按完了便轮到前面,可惜他完全不晓得胸腹该怎麽按摩,索性偷懒跳过这一步,直接按到腿上去。
指尖刚一触及许佳楼腿上,许佳楼忽然瞪大眼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傅重之狐疑地转过脸,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好一会儿,终於,许佳楼有了动作,牵引著他的手按进水底,压在自己的两腿中间。
傅重之瞬时僵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望著对方,竟还对他露出无辜的眼神,说:「硬了。」
傅重之头大如斗:「你,你……」真是色性不改!
「你摸的。」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卸在傅重之身上。
「我──」
傅重之有口难言,因为他知道不论说什麽,许佳楼多半都不会花心思去理解。
「是是,对不起啦!」忿忿地道完歉,他把手用力一抽,才脱出一点,又被许佳楼抓住放回原位。
「难受。」许佳楼皱眉说,随後神色苦楚地垂下脸,再也不作声。
傅重之咬紧牙,挣扎又挣扎,还是让步了。
手指逐渐从僵硬中放松,再以适当的力度收紧,蓦地想到第一次在许佳楼的别墅里,他也曾这样地爱抚自己;也是在那天夜晚,他首次让自己看到了「摘星」的可能……
「你也难受?」许佳楼伸出食指,戳了戳傅重之眉心中间的皱褶。
听他问得如此天真,傅重之有点啼笑皆非,尤其是拿他此刻的样子与从前一对比,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麽滋味。
那个用舌尖舔净手背,眼角上挑地品论著「动物的气味」的许佳楼……
突然,他停下动作,目光纠结地凝视对方。
因为他的停顿而回视过来的眼眸里,流动著不加掩饰的不满与情欲。
他微笑,站起来跨进浴缸,在许佳楼面前坐下。手在水底摸索著,拔起软塞,让水慢慢顺流出去。
「没有。」许佳楼喃喃低语。
遗憾的是,这一回傅重之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不确定他是想说水会没有,或是想说澡还没有洗完,还是别的什麽。
这些都不重要,傅重之浅笑著向他靠近,「水没有了没关系,总不能让我被溺死吧。」说完,俯低下去,吻上许佳楼的肩膀、胸膛、小腹,持续向下。
也想尝试一次,所谓动物的气味。
寂寞有毒 19
帮别人洗澡,远比给自己洗澡累得多。
四肢酸软的傅重之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脑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飞来飞去,却又好象什麽都没有。
今天之内,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能平心静气地处理到现在,但他就是做到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选择留在许佳楼身边,这个决定是否愚蠢,他已经不想去研究。他只希望,老天能够高抬贵手,别再玩弄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陪许佳楼度过了这一段最艰辛的时期,往後又该作什麽,他暂时还无心也无力去想。就目前来看,要如何应付那个仿佛是陌生人、偏偏又并不陌生的许佳楼,已经足够他伤透脑筋。
傅重之为了振作精神而使劲搓搓脸颊,接著准备睡觉。他剥下外衣,撩开被子,麻利地钻进被窝,对自己一连说了十次「船到桥头自然行」,将手伸向台灯开关。
笃笃。
门被毫无预警地敲响,他吓一跳,迅速坐起身。
「哪位?」
「……」门把的转动声就是给他的回答。
很显然,那两下敲门并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而只是为了告诉他,我要进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当傅重之看清站在门外的人,险些没背过气。
穿著睡衣的许佳楼,他是从没有见过的。何况此时许佳楼手里还拖著一块枕头。
「佳楼,你怎麽来了?」他干笑,下意识地抓紧被角。
那张脸,可以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往事。而「许佳楼是个危险份子」这种观念,在他脑子里可算根深蒂固。
虽然最亲密的事他们也早已做过,但是如今的环境、身份、关系,毕竟都截然不同。
许佳楼无视他的警惕,径自拖著枕头走到床边,爬上来。
「佳楼?」他暗暗向後挪,「呃,你不会是打算……」
许佳楼抿唇不语,推著他躺下去,并把被褥拉高盖住他的身体,幽幽地说:「你睡。我看。」
傅重之愕然:「你……」
「我要看。」音量很轻,但语气十分坚持。
即使没有记忆,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气。
傅重之只好别过脸,避开对方的视线,闭上眼睛,逼自己赶快入睡。可毕竟有一个大活人躺在身边,并且虎视眈眈,要入睡恐怕不那麽容易。又是为什麽,他这麽坚持要看自己睡觉的样子?
傅重之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就慢慢睡著。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傅重之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睡颜。
如此近距离端详许佳楼安睡的样子,联想到过去他最常露出的嘲弄表情,此刻的这张脸就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因为太过宁静,让人觉得他会永远地沈眠下去,不再醒来。
傅重之摇摇头,这才发现枕在自己颈下的是许佳楼的胳膊。他掀开被面,放心地看到许佳楼的右手正安好地搁在胸前,压著那块昨晚拖过来的枕头。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搂著枕头睡觉的样子,好象一只大树熊。
傅重之忍俊不禁,低低的笑最後化为一声叹息。
什麽叫世事难料?他们俩的处境就是最生动写照。
这个出卖过他的男人,如今就在他身边既无防备也无嫌隙地睡著;而本该满心怨恨的他,却对著这个人熟睡的脸傻笑出声。
不恨,并非因为宽容,他只是无法认同,既然喜欢,为什麽还要去恨?喜欢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 ※ ※ ※
上午,Giuseppe庄园有客人造访。确切地说,是有人马造访。
人,是负责送货的夥计;马,则是Tiziano在育马协会订购来的,两匹棕色汉诺威纯血马。
送马的人没有说明为什麽Tiziano要买马回来,於是Elisa想当然地认为,这是送给两位男士的消遣礼物。因为在庄园里,一切琐事都有佣人包办,他们完全不用操心。日子虽然悠闲,但也十分无聊。
汉诺威马是众所周知的良驹,威风凛凛,让人一看就有跨上去乘风而行的冲动。只遗憾两位收礼的人有伤在身,只能暂时将马养在庄园里。等到身体好了,再尽情享受扬鞭一骑的快感。
佣人来把马匹牵走的时候,傅重之依依不舍地目送,恨不得身子能立刻痊愈。
骑马,固然算不上什麽稀罕事,城市的动物园里就有得试骑。但是假如把地点换在微风如海的广袤草地,那就是另一番滋味。
相比之下,许佳楼就显得意兴阑珊,他绕著马匹转了一圈,打个呵欠,走开。
傅重之看著他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
如果放在以前,他相信,许佳楼多半当场就上马飞奔,因为他是一个酷爱冲刺、迷恋追风的男人。就连与生俱来的兴趣都已失去,在他身上,究竟还持有多少自我?他真的……再也不是以前的许佳楼。
到了下午,依然无所事事。
坐在荡椅中数著天上的浮云,傅重之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止清闲,简直腐败。
中午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他对妈妈和姐姐撒了谎,他说这段时间不能去格蕾薇看望她们了,因为医院有事派他去了比萨。她们信以为真,并一再提醒他注意安全。
如果被姐姐得知他正过得何等优哉,又是和什麽人在一起,恐怕会气得头发都竖起来。
虽然抱歉,但也只能欺瞒。毕竟以目前情况来看,他还有好一阵子得「腐败」下去。
阳光加微风,永远是最好的催眠组合。
昨晚傅重之睡得不错,因而并没有昏昏欲睡,可许佳楼就不同。
也不知道他是自从车祸之後就变得嗜睡,还是前夜没睡好,总之,他在椅子里坐了不到二十分锺,便揉著眼睛倒下去,脑袋枕在傅重之腿上,酣然入睡。
把大腿贡献出来给别人做枕头,实在不是好受的事,不多时傅重之就感到肌肉麻痹。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将许佳楼唤起来。
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他认为,宁可让许佳楼能睡多久便睡多久,好过他醒时自虐般的倔强。
想到昨天曾被他坚持要画进画里,再联系Elisa说过的话,傅重之纯粹无聊地猜想,他会不会是把自己当作了他母亲的替身。
猜想归猜想,傅重之也晓得这不可能,毕竟这样的代替实在夸张。
就算失去记忆,语言不清,也不至於胡涂到性别都不分。更何况,许佳楼怎麽看都不像是一个如此感性化的人。
其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傅重之无声叹气。从很早以前就怀疑,自己确实了解过真正的他吗?
指尖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想要穿透皮肤,触摸到藏在下面的心思。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张开眼,好像从未睡著过那样,目光清醒地回视而来,只是眼神空白,不含情绪。
目不转睛地互视良久,傅重之又一次喟叹。
「佳楼……」明知对方不会听得懂,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恢复记忆,做回原本的你,但从此没有我;二是就这样活下去,记忆什麽的都不要,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
不出意料,许佳楼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望著他。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很是专心在听,其实,却什麽都没有听懂。
傅重之笑笑,深切的哀伤却无法违背意志,静静地滑出唇角。他揪住许佳楼的肩,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这个人抓牢。
「如果你想起以前的事,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如此诉说著,他抗拒般地闭上眼,「所以,请一定不要恢复记忆……」
「……」
依然没有声音给他响应,但有一只指尖小心地戳上他的额头,然後离开。
他睁开眼,错愕的目光对上许佳楼平和的眼,由於迎著光,瞳孔似乎被阳光一照进底,异常透明。
漫长的静默之後,许佳楼终於开口,但也只有简单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