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想断的袖子

　　他坐起来，把眼泪擦干，眼睛珠子转来转去：“也许……还有个法子。”我狐疑地看著他：“阿姨……到底犯了什麽法？”

　　“洗黑钱……我早警告过她，那王八羔子不是什麽好东西，可她偏偏不听！好好一家企业，就这麽倒了，就这麽败了……”宋越乔把脸放在掌心，我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感觉他的泪水烫伤了我的心。

　　宋越乔在家里颓废了好几天，有天他突然跟我说，他去求一个人，兴许能救得了他妈妈。那天，宋越乔穿得很周正，打扮得很精神出门。我说，我跟你一块儿去。他摸摸我的头，别去了，我去见我继父，不会有事儿的。

　　我现在存著一丝侥幸心理地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跟著他去见他继父，我们还会不会分开。可是我没有办法让他一个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就不由自主地偷偷跟了出去。我打电话跟李盛易，说请半天假，他没问我原因就准了。宋越乔开车，我坐在出租车里望著不远处的银色奔驰，心里不安的影子越来越大。

　　他的继父住在离城区比较远的别墅，我看见他银色奔驰停了，就让出租车司机停在十几米外的树荫里，看著他进了一扇门儿了，我跟那师傅说，师傅，我给您双倍的钱，您把车停在这儿。

　　我只想等著宋越乔平平安安地走出来。可是那天，等到中午都没见他出来。我不好意思地跟出租车司机说，师傅，对不住啊，您去吃饭吧，我把车钱给您。我下了车，蹲在树荫底下跟宋越乔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终於有人接了。

　　“宋越乔，你在哪儿？怎麽还不回家吃饭？”我心急地问。

　　“随墨……你先吃吧，我……我还有事儿。”

　　“你这是在哪儿啊？都出去老半天了。”

　　“哎，没事儿，你放心啊。在家好好吃饭，别担心我了。”他的声音特别疲惫，我听著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还哭过。我在树荫底下急得发慌：“你别骗我了，你声音不对。”

　　“随……”他那电话好像突然间被人抢了，我又听见一阵“劈里啪啦”，电话就断了。我心里猛然一跳，人进去老半天了，谈事情也早谈完了。该不会出事儿了吧，我攥著电话就往那别墅门口奔。

　　一边儿拍门，我一边儿大叫宋越乔的名字。门还没开呢，我就感觉我身後被人用什麽东西抵住了脊梁骨。两个彪形大汉架著我就往旁边儿拖。我使劲儿一挣扎开，往後退到门上，後面门突然就开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见一个说熟悉不算熟悉却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人──刘市长。

　　“想不到，居然在这儿见著你。小夥子，我对你还有印象。”他就是宋越乔的继父？我顿时就傻眼了。

　　“你把宋越乔怎麽了？他在哪儿？”我口气不善地问他。

　　他慢吞吞笑了几声：“他在我这儿好好的，我是他爸爸，我当然会对他好。”

　　“他人在哪儿？我要见他！”

　　“你跟他什麽关系？”他阴晴不定的眼睛盯著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挺起胸膛就冲了一句：“我是他相好的。”

　　他“扑哧”笑了，忽而点了根烟，坐在沙发上吐烟圈：“你们都是男人，你好意思说出口吗？”

　　我这才发现，他抽烟的姿势跟宋越乔还真像，我的情绪还上下起伏著：“我跟他坦坦荡荡，怎麽说不出口了？你把他还给我，我们还要回家吃饭呢。”

　　“小夥子啊，我跟你明说吧。我是宋越乔的生父，我是不可能让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的。他以前怎麽玩儿怎麽折腾怎麽跟我较劲儿我可以不计较，可现在……他也不小了，我不能任他胡来。你要是真为他好，就离开他。我想你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什麽？为什麽我感觉我脑袋里像被机关枪扫射过一样疼，千疮百孔，流血不止。我想了很多，从我爸妈想到宋越乔的爸妈，从小时候宋越乔的突然消失到再次重逢，再到他忽然出国，後来又重逢……原来我们一直被该死的命运玩弄在掌心。

　　“为了让他认我，这麽多年，我没少花功夫，这次他妈妈事发，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儿，叫我一声‘爸’。”

　　我抬头看了看他：“刘市长，让我见见他。”

　　“别见了，我给他打了安定，他情绪不好，睡了。等把他妈妈保释出来，我们就定居国外。刚刚跟他本来已经谈好了，可你一通电话打过来，他情绪又不稳定了。我看，你以後就甭见他了，从此死了那份心吧。”

　　我的耳朵震鸣著，慌乱地抹了一把泪珠：“既然他都睡著了，你让我见他最後一眼成吗？”

　　他狐疑地盯著我看了一阵：“你可别寻思把他弄醒，这别墅里到处都是天罗地网，你别一不小心就踩到刀尖上去了。”

　　“您放心，我真就只看他一眼。”

第二十八章．尾声

26 尾声

　　宋越乔房间外面站著两个魁梧的保镖，刘市长把我领到房门口，让他们把门打开。我缓缓走进去，就看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布满泪痕。漂亮的美人尖，长长的睫毛，英挺的鼻子，他嘴角有被揍过的淤青，我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这才放心地坐在他旁边儿，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喂，宋越乔，你看你，才几个小时没见就躺下了，你还说你是武林高手，真不害臊！还有啊，居然有这麽大个秘密瞒著我。你背负的难道比我少吗？”我轻轻地跟他说。

　　“喂，从今往後，你要好好听话了，阿姨老说你不听她的话，其实你心里肯定很爱很爱你妈妈，不然也不会这麽为她担心对不对。”

　　“你那个老爸虽然我不喜欢他，你也不认他，但是好歹他是你生父，我不能不给他面子。更何况，我老爸老妈没出来呢，我不能不为他们想。宋越乔……从此以後，我可能不会见你了。你还说等咱爸咱妈出来，就去国外结婚，其实我早当我们结婚了。你看，戒指都戴上了。”我拿起我戴著戒指的手，“我真的不想把它取下来，这两年太幸福了，我知足得很，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你别怪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是还是不要留下什麽纪念的好，我怕你会难过……”原来眼泪可以这样流，睁著眼睛轻轻地像泉水一样涌出，温热的如同血液，顺著腮流过动脉，流进心窝，穿透心脏……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挪出那个房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其实他的脸已经深深在我脑海里，永远也擦不掉了。

　　“小夥子，两个月以後你爸妈就出狱了，你带著你爸妈回你们老家去，这X城兴许将会有段时间不太平了。”刘市长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打在我泪眼模糊的脸上。当时，我那颗笨笨的脑袋实在想不透他的警告是什麽意思。我心里支离破碎的，跟他说：“您放心吧，X城没有我留下的理由了，我跟我爸妈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坐出租车回小公寓的时候，是下午，阳光灿烂。

　　打开门，进屋。我闻到一股宋越乔身上的烟味，他头一天穿过的西装还没有来得及洗，随手搭在沙发上。我走过去，把那件西装抱在怀里哭，哭累了就倒在沙发里闻著那熟悉的味道。

　　家里，我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是西装，我跟宋越乔的西装放在一起，仔细一数，还是他的多。出门儿的时候，我想要不要给他留个字条，不然他要是回来突然找不到我，他会著急的。我拿著笔在信笺纸上写著：宋越乔，我走了，你好好听父母的话，别再伤阿姨的心了。勿念。

　　我没有落款，这是我第一次写留言条，小学学应用文的时候都没有练过笔。

　　“小杨，你怎麽还没来上班儿，下午有个会开，你不来，让我们干等你多久。”项目经理打电话过来，我正坐在出租车里。

　　“对不起……经理，我马上来开会，就到公司了。”

　　“那好，你快点儿啊。”

　　当我把硕大的行李箱搬进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我。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他们一定被我那邋遢混沌的样子给骇到了。

　　“哎哟，小杨，你这是怎麽了？”项目经理急忙过来接住我的行李。

　　我对他们笑笑：“我没事儿，我们开会吧。”

　　心不在焉地开完会，我坐在电脑面前盯著电脑屏幕看了很久，同事们在我身後窃窃私语我不是没有听见，可是我不想换姿势，我怕我一转身通红的眼眶会把他们惊到。直到下班，正在做的那个项目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李盛易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问他：“李叔，咱公司的宿舍能让我再住两个月不？”

　　他立刻走过来，抬起我低著的头：“小杨，今天你们办公室同事给我报信儿，说你拖著行李来上班，你这副样子，到底怎麽回事儿？”

　　“嗨，我没事儿，真的，我现在暂时没地方去，以前我那张床没新同事住进去吧？”

　　“小杨，你不对劲儿，跟小宋吵架了？”

　　“差不多吧。”

　　“这样……你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公司宿舍暂时还真挪不出位置。”

　　我感激地看著他：“谢谢李叔。”

　　“嗨，谢啥，你都叫我一声李叔了。快去把你那行李拿上。”

　　到了李盛易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跟他讲：“李叔，我得跟你说个事儿。”

　　“你这孩子，有啥心事儿就说，别闷心里闷坏了。”

　　“您这麽神通广大的，想必已经知道我的家事了吧。我爸妈……在X城坐牢。还有两个月……他们就要出狱了，我想等他们出狱以後就辞职，回老家。”

　　“小杨，在你正式进公司以前，小鹏就跟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情了，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父母没在身边还能这麽懂事听话，绝对不简单。我知道你孝顺懂事，可是你也要想想你的前途啊，回老家去你会有这麽好的工作机会吗？”

　　我停了停，才开口：“李叔……我有不得不回去的原因，您就别为我担心了，我知道该怎麽做。”

　　李盛易摸摸我的头：“难不成是为了宋越乔？”

　　我愣了一下：“不全是，主要是为了我爸妈好。您别问了，我知道这几年您很器重我，对我恩重如山。谢谢您，真的。”

　　李盛易宽慰地笑了：“两个月以後再说吧。如果到时候你还是不改主意，李叔我还能强迫你留下啊？”

　　爸妈出狱那天，我穿著正装去监狱接他们俩老。刚下车，就看到他们已经站在铁门那儿等我了，我一激动，上去紧紧搂著他们。老爸那布满老茧的手划过我的脸颊，特别温暖。

　　老爸说，如果我想，可以留在X城，这里工作方便，他们回老家，再也不想在大城市兜兜转转了。我拉著老爸老妈的手，爸，妈，我想好了，跟你们一起回去，这里……已经没有我留下的理由了。

　　老爸抬起沧桑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笑容肯定特别僵硬，特别寒碜。

　　直到我离开X城那天，我都没有机会再见宋越乔一面。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宋妈妈被无罪释放了。这一切彷佛是刘市长故意自导自演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引宋越乔上钩，而我只是其中的跳梁小丑罢了。

　　李盛易和金鹏亲自送我和爸妈上的火车。李盛易说，小杨，如果以後你想通了回“盛易”工作，我随时欢迎。金鹏含著泪说，臭小子，你说走就走，事先也没通知我一声，只告诉了李盛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啊！我无奈地笑笑，我要早跟你说了，你不把我皮扒了，骨头拆了啊。

　　火车缓缓开走的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这麽沈重过。坐过无数次的列车，我却感觉，这一次好像真的会变成最後一次了，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後来X城居然真的出了大事儿，接二连三的贪官污吏被查出来，惊动了中央，刘市长被革职，传言说其实权利中心的他才是罪魁祸首，但是他却没有东窗事发，仅仅只是革职，这要仰仗於市民对他的拥护。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刘市长最後警告我的那句话，有些心悸。然而，这仅仅是传言罢了，我也没有在爸妈面前提。

　　我在龙门村给爸妈买了一套两层的小楼，装修加起来才五万多块钱，便宜得实在。我刚把爸妈安顿好，就在城里高新区找了个工作，从小程序员坐起，工作稳定、踏实，也没有以前那麽拼命努力了。

　　两年後，李盛易突然打电话跟我说，让我回去帮他，他在Q城的分公司缺了一个项目分析师，如果我去那儿工作，金鹏跟我一起共事。我一直觉得当年我突然辞职太不为公司著想了，而李盛易居然一句重话也没有说，两年後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工作，我要再不给他面子，那亏欠他的就太多了。我跟爸妈商量了下，就决定动身去Q城。

　　李盛易专门给我寄来了飞机票，催促我千万别晚点，金鹏会在机场来接我的。

　　我刚提著我的行李走出去，金鹏一通电话打过来：“臭小子，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还以为飞机失事了，你要吓死我啊！”

　　“金鹏，你嘴巴什麽时候变这麽损了。我刚才在弄我的行李，这会儿才打开手机。你在哪儿呢？”

　　“你走出机场就看到我啦。我举著有你名字的牌子。你给我睁大了眼睛好好看著，别错过了，机场人这麽多。”

　　“那你可得把牌子举高点儿，我马上就走出来啦。”

　　远远儿地其实我已经看见了金鹏那厮单手举著牌子，东转西转地找我。两年没见他，他居然就穿起了西装领带，像模像样的。李盛易能把他说动来“盛易”工作，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呢，这俩老冤家终於把心结给解开了。

　　“嗨，瞧你那眼神儿，我都走你面前了，你还在转。”

　　“嘿！臭小子！”金鹏激动地扔了那块牌子，就揽著我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我。

　　“好啦，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李叔没少教育你吧。”

　　“你就笑话我吧，要不是为了劝你回来工作，我才不答应他的软磨硬泡呢，一点儿不自在。”金鹏这厮脸红了。

　　我哈哈哈笑他，跟他一起走到外面大街上。

　　Q城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对於我来说，也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过去那段被尘封起来的记忆会随著时光的发酵越发的甘甜，纯粹。此时此刻，望著一片晴朗的天空，我只想大声说一句：

　　你好，Q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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