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雪一击不中,再度扑上,刚碰到老和尚一层油皮,却被裴鹤谦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
「够了!他已经受伤了!住手!」
顾言雪深恨静虚,哪肯罢手,谁想裴鹤谦竟也有把力气,顾言雪怎么也挣不脱他。两人一个扑,一个拽,扭作了一团。
静虚趁机就地一滚,白烟过处,连人带袈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宿敌脱逃,顾言雪心头火起,回身给了裴鹤谦一个嘴巴。
裴鹤谦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顾言雪会打他。
他们明明一见钟情,顾言雪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过,天还没亮,却变了一张脸。又或者说,顾言雪变的不是脸,他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眸光流转间,露出的已不是媚态,而是森森寒意,刻毒、凛然、拒人千里。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碰了碰顾言雪的脸颊,指底的肌触柔腻醉人,不会错,这是他的言雪,如雪如玉,却又暖意融融,春风一度,便叫人永世难忘。
少年的指尖带着熟悉的体温,顾言雪的身体记得它,它碰过他的额,它点过他的唇,它曾在他最隐秘的地方留下纪念。
裴鹤谦的眼里闪着炽热的火花,好像随时会跳出眼眶,再次将人点燃,顾言雪有些恍惚,他忽然感到害怕,转而变得愤怒。
他猛地推倒了裴鹤谦,五指一捏,朝对方的心口重重插去!
「碰--」
眼前金星四散,指头如同伸入滚油,灼痛难当,还来不及惊叫,顾言雪已被弹到了半空,半晌才听到耳边的呼唤。
「你怎么了?」裴鹤谦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焦急,也一样无辜。
顾言雪忍住痛,咬着牙撑起身来:「你......过来!」
这一次,顾言雪终于看清了,裴鹤谦的胸前挂着一枚红玉,那玉殷红如血,一根丝线穿过了中间的小孔,拴在裴鹤谦的颈间。就是这枚小小红玉,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爆出了一层金芒,静虚只怕也是伤在这玉下。
「裴公子,你既有神玉护体,又会画道家的灵符,断非等闲,何必跟我演戏?」顾言雪长眉一扬,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是它救了我?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可以压邪。」
裴鹤谦轻抚着红玉,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不会什么法术。我有一个当道士的朋友,他知道我要出远门,才教了我画符,说路上恐怕不太平,嘱咐我不管住在哪里,都要在门窗上画好了符咒才睡。」
顾言雪哪里肯信,睨着裴鹤谦,目光也越来越怨毒。
裴鹤谦心里发苦,拥紧了顾言雪,凝视着他的眼睛:「言雪,你不是个凡人吧?不要那么看着我,不要那么狠。我会难过的,我......喜欢你啊。」
类似的话顾言雪不知听过多少遍,说话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顾言雪也由着他们上钩,由着他们爱他,直到这些人一个个被剥了皮、剔了骨,填进了狐狸们的肚皮。
顾言雪伸出根指头,沿着裴鹤谦的眉骨轻轻勾画。
这就是人,长得仪表堂堂,平日里更是衣冠齐楚。指头顺着脸颊往下,滑到了嘴角,这两片唇间藏了多少仁义道德、人伦天理,可是,骨子里呢?贪淫好色、轻浮短见,看到点雪颜冰肌,便轻许了永世永生。
顾言雪忽地笑了,人心易变、欢爱无常,这些人有的是永远,一天便是一个新的永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越是轻信浅薄,顾言雪越能将他玩于股掌之间。
「我也是没办法,」顾言雪垂下头,惺惺作态:「这里山深林密的,总有些精怪作乱,刚才那个老和尚就是妖魔变的,常年盘踞驿道、为非作歹,我幼时学过些法术,虽不高明,也看不得这魔物伤人害命,便跟他结下了梁子。」
说着,他抚着裴鹤谦的胸口,放柔了声音:「我性子急躁,迁怒于你,是我不好。」
「那和尚是妖怪?」裴鹤谦似信不信。
顾言雪点头:「是啊,他常在这附近出没,杀人劫财,把白雾城的名声都搞臭了。其实,作乱的是这秃驴啊,白雾城里的人也深受其害,只好学些法术,以求自保。」
「对了,」裴鹤谦摸了摸顾言雪的腰肋:「你那伤是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好了?」
顾言雪噗哧一笑:「我没受伤,一个障眼法而已。我前日起过一卦,算出将有贵人行经白雾城,所以才用了些小小幻术,诓你们入镇,本想慢慢求你们帮忙灭妖的,没想到误打误撞间已然得偿所愿,真是天大的缘分了。」
他这番话九分是假,却掺了一分真相,软软款款说出来,裴鹤谦一时也辨不出真伪,虽然觉得蹊跷,却又不忍不信。
顾言雪见他沉吟不语,忙岔开了话题:「你那道士朋友好生厉害,是何处的高人?」
「他俗姓陈,道号玄真子,在西湖边的葛岭修行。」
顾言雪妙目一转,粲然而笑:「要不你带我去杭州吧,一来,你我可以厮守;二来,我也想去拜师学艺。」
「眼下那臭和尚虽受了重伤,又失了兵器,可斩草未除根,几个月后将息好了,必会找我寻仇,到时候不单我要遭殃,只怕还会连累镇上的无辜百姓呢。」
裴鹤谦静静望着他,半晌,俯下身,轻吻他的额头:「好。」
两人拥在一起,耳鬓厮磨,气息相融,渐渐都红了脸,裴鹤谦的嘴唇点过顾言雪的额头,擦过鼻尖,胶到唇上,辗转吸吮渐次下移,到了颈间轻啃慢舔,顾言雪怕痒,缩着脖子呵呵地笑。
正在得趣,顾言雪忽地推开了裴鹤谦,一跃而起:「明天要早起赶路,我先回去睡了!」
裴鹤谦急得直嚷:「喂!你穿了我的衣服,我怎么回去啊?」
顾言雪回过头来,从上到下,将他赤条条的身子扫了一遍,哈哈大笑:「怕什么?满好看的。」说着,掉头就跑。
寅时将至,天光欲曙,夜色不如先前那么浓了,像了兑了水的墨汁,黑还是黑的,却有些稀薄。
未央将衣服仔细地迭好了,裹进个包袱,手里打着结,两根眉毛却结得更紧:「少爷,我心里总不踏实。门上那符着实厉害,姓裴的要真是个凡夫俗子,便是照了葫芦也画不出这样的瓢!太蹊跷了!」
「我知道。」顾言雪靠在榻间,把银亮亮的大尾巴拢到胸前,轻轻梳理。
「知道你还跟他走!」未央瞪圆了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宝我押定了。」顾言雪说着,轻叹一声。
「我这个家可不好当,白雾城还能太平多久,也未可知。圆觉寺跟我们为敌已久,现在我又跟黑风寨撕破了脸,单看眼前,是我们占了上风,得了便宜,可假以时日,等他们歇过气来,这白雾城可就吃紧了。」
「倒不如跟这姓裴的走一趟。他要是个俗人,便是我登天的梯子,他要是个神仙,我也不怕收不服他!」
未央愣了一阵,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公子,我陪你去吧。」
顾言雪摆手:「老王胆子太小,这客栈交给他,我不放心,你留下看店吧。」
正说着话,楼梯上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顾言雪朝未央使个眼色,那孩子会意,飞身掩至门边,待脚步声近了,「碰」地一声,推开门来,将人截在半道。
「裴公子,您这是......」未央强压住笑,挑了眉,故作惊讶。
再看对面的裴鹤谦,赤了身子,单抓了件湿漉漉的白衣遮在腰间,那衣裳不单破烂,更兼轻薄,冷风一吹,飘飘浮浮,显山露水。
未央见他狼狈,故意往他腰下猛看:「啊呀!您去哪儿了?被打劫了?这街上可一向太平,没听说有强人拦路。」
裴鹤谦脸涨得通红:「我在后山泡澡......衣服......沉到潭里了......」说着一闪身,绕过未央,三步并作两步,逃入长廊。
未央见他跑远了,才进了屋,靠在门上,噗哧一笑:「这人还挺好玩的。」
裴鹤谦跟未央的对答,顾言雪隔了扇门早听到了,此时他倒在榻间,抱着条尾巴,笑成一团。
未央见他开心成那样,初时也是欢喜,渐渐地却放淡了脸色。
长夜漫漫,前路遥遥,来日的福祸,有谁知道呢?
次日清晨,太阳还藏在云堆里,裴鹤谦一行已起了身。
临出门前,裴鹤谦跟裴忠商量:「忠叔,我想带个人一起走。」
裴忠还不及发问,只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裴鹤谦转过头去,顿时春上眉梢,彷佛见了天大的宝贝。裴忠扭头一瞧,也呆住了。
一个少年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身穿一领月白轻衫,手持洒金折扇,眉横春山,眼含秋水,容颜似雪,气韵如兰,说不出的风流洒落,丹青难描。
这少年如此俊秀,众人见了他,却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止惊讶,更兼惶惑,只因这少年跟那顾言雪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样。
要说他不是顾言雪,实不可信,可要说他是顾言雪吧,以顾言雪的伤势,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了床的,怎么一夜工夫,便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大伙正惊疑不定,未央捧了个包袱跟着下了楼,走到裴鹤谦面前,「咚」地就跪下了:「裴公子真是华佗再世,几丸药下去,我家公子已然痊愈。」说着,递上包袱:「这一路山高水远的,我家少爷全承您照拂了。」
裴鹤谦接过那布包,嘴里跟裴忠说着话,目光却黏在顾言雪身上,移不开来:「顾公子要去杭州,想与我们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一声,垂下头去,默默地抽烟,许是呛着了,咳嗽连连。
众人再是怀疑,这路总是得赶的,话也总得听东家的,只得强压满腹疑云,打点行装,趁着蒙蒙曙色,沿着江浦驿道,出了白雾城。
青石大道于仙霞岭间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云,金风过处,一片萧萧。
顾言雪头一次出远门,眼前虽是瞧惯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觉得有趣,不愿在车厢里窝着,撩开了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裴鹤谦见他的轻衫被风吹得飘飘拂拂,唯恐他受了风寒,便解下自己的罩袍替他搭在了肩上。不料双手刚碰到顾言雪肩膀,那人竟像被毒蛇咬到,身子一震,蓦然转头:「干什么!」
顾言雪漆黑的眼眸冷如冰凌,写满了戒备。被他那么看着,裴鹤谦心里一阵难过,不禁叹了口气:「别这样......言雪。」他把滑落的罩袍捡起来,重新披到顾言雪肩头:「我只是怕你冷。」
罩袍上还带着裴鹤谦的体温,暖融融的,叫人不忍拒绝。顾言雪望着身畔的少年,不觉有些后悔,顾言雪晓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是过激了,此去杭州,有得是用得着这个人的地方,怎么一上路就得罪了他呢?
想到这里,顾言雪换了副笑脸,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我正出神,冷不防被你吓了一跳,不是存心凶你的。」
裴鹤谦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顾言雪看裴鹤谦闷闷的,便去捉他的手,趁着没人注意,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圈,半是安慰,半是暗示:「要不要放下车帘?」
温热的气息吹到裴鹤谦耳后,他的耳壳很快便红了,连带着半边脸都热了起来。顾言雪瞧着他的侧脸,笑容里便有了几分得意、几分轻蔑。
这些人都差不多,他们贪恋肉欲,禁不起引诱,顾言雪是一只狐狸,他有的是媚术,有的是办法笼络住这个人。
顾言雪侧过身,一只手探向了裴鹤谦的衣襟,笑靥越深,如丝的媚眼,叫人沉沦。
然而裴鹤谦按住了他,动作很轻,却又无比坚决:「言雪,不要这样......如果你不快乐,不用对我笑的。」
顾言雪怔住了。这一生头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头一次有人看出来,他的笑容并不快乐。
顾言雪有些尴尬,有些恼怒,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他怎么会被一个人看透呢?人本是最自大、最愚蠢、最目光短浅、最易被肉欲左右的东西,怎么可能看穿他呢?是自己的媚术失灵了?还是这少年真是一个异数?
「言雪,」裴鹤谦把他纤长的手指裹进掌心,「我只希望你快乐,只希望你能信任我。这条路还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慢慢来,不急的。所以......」他望着顾言雪的眼睛,温柔地笑了:「不要勉强自己。」
裴鹤谦的笑容那么温暖,彷佛冬日的阳光,再坚硬的冰凌都会被它慢慢融化。
顾言雪心里一颤,忽然不敢再看裴鹤谦,他从裴鹤谦的掌中抽出手来,赌气似地扭过脸,瞧着外面。
「言雪......」好一会儿,裴鹤谦讨饶似地靠过来:「你还在生气?别不理我。」
「你不是说慢慢来么?」顾言雪的下颔抬得更高了。
「是啊。」裴鹤谦抓了抓脑袋:「可是,言雪,你的嘴巴可以挂油瓶了?」
顾言雪狠狠白了他一眼,可是真的,自己的嘴巴一直嘟着呢,顾言雪连忙正了正脸色,却又有些遗憾起来,其实在人前撒气的感觉还不错呢。
这天傍晚,裴鹤谦他们的车队终于赶到了江山府,众人找了一家旅舍歇下脚来。
顾言雪被分到一间朝南的上房,他初次离家,正在新鲜头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干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刚出房门就听见有人咳嗽,低低的一声唤:「顾公子。」
顾言雪回过头来,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蹲着个人,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烟,一吐一吸间,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顾言雪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头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烟,半晌,闷闷地放出句话来:「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过白雾城......」
顾言雪闻言,勃然变色。
那人抬起头来,月光落到他脸上,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正是裴忠。
裴忠凝视着顾言雪,悠悠叹了声:「仔细看,你跟你娘长得真像。」
顾言雪眸光一闪,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转,掌中的洒金折扇霎时变了柄金丝短剑!
裴忠却全无知觉,低了个头,慢悠悠地将烟灰敲到地上,把个后脑勺生生地送到了顾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风过树梢,黑影幢幢,树下的裴忠彷佛也在簌簌发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里,我早死了......」
顾言雪的右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大德,我永世难忘。十年了,白雾城的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他仰起脸来,望着顾言雪:「裴家对我也是恩深义重,二少爷年轻了点、贪玩了点,可心肠却是极好的。顾公子,我求你了,放过他吧。」
顾言雪冷笑,右臂一挥,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脑袋。
老头一缩脖,只觉着头顶冷飕飕的,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来,面前却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却抓了满把的断发。
顾言雪收回短刀,玉白的手指抚过剑刃:「这剑是吹毛断发的,你若太多嘴,它下次断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说话间手腕翻转,短剑又变回了洒金折扇。
顾言雪收拢折扇,忽而一笑:「你家少爷皮厚肉臭的,我还懒得吃呢!」
经过这一夜,裴忠的话更少了,一路只是默默抽烟。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言雪跟裴鹤谦却是越来越熟了,裴鹤谦驾车的时候,顾言雪甚至要跟他去抢。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不会赶车,哪里肯让,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说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顾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齿,裴鹤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驳得体无完肤。
顾言雪占了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鹤谦见他跟个孩子似的开心成一团,心里也跟着高兴,投向顾言雪的目光越加温柔,满是宠溺。